沈夫人對四娘子的性子也算了解，聽她話里有話，心下不禁納罕。
她一直以為四娘子當(dāng)初被周道昭傷了心，任性滑胎，周道昭為了遮掩這件丑事才讓同一個醫(yī)官去瞧。
至于醫(yī)官被賊人害了，周道昭并未提及，也不見他有什么異常，反觀四娘子倒是整日憤憤，對醫(yī)官一事又避諱不提，沈夫人直以為那醫(yī)官是被四娘子滅了口的。
可四娘子方才分明有所指。
沈羽想了又想，忽然有些明白。
過去之事，怕是她自以為是了。
落胎之事怕不是四娘子自愿。而其心中怨恨之人未必就是周道昭，恐怕早連她沈羽一齊恨了進(jìn)去。
若再饒圈子，只怕自己愈發(fā)糊涂，然而舊事乃家丑，提起來也要有些忌諱。沈夫人略定了心，細(xì)思今日之日，想那四娘子連婢女也不帶，說的話又都怨氣沖天，分明就是來算賬的。可算賬的人若主動提及，未免落了下乘。恐怕正因如此，四娘子才不主動挑明。
雖知道四娘子的盤算，沈夫人心中倒不覺得如何。
賬總歸是要算的，既然四娘子端著，不愿先開口，自己主動提了舊事，誘她開口就是。
不過開口是開口，如何開口依舊是門學(xué)問。
沈夫人打定主意，先是一聲嗤笑，道：
“你別當(dāng)我不知情！當(dāng)日是你自己任性，與國主置氣，想讓國主心疼、愧疚，這才偷偷買通了醫(yī)官，求了一副滑胎的藥。”
四娘子見她主動提起，以為沈羽裝腔作勢、明知故問，愈發(fā)恨得牙癢，陰陽怪氣道：
“是了，一百兩銀子竟能讓人冒性命之憂為我做事，說起來我還真是賺了。這樣好的買賣，吳家經(jīng)商百來年，竟是頭一份呢！再有這巧宗，我也不能獨(dú)吞了去，好歹要告訴娘家人，跟著我一起賺。”
沈夫人原以為是幾百兩的交易，哪想到四娘子竟只出了一百兩，可如今不好露怯，倒像是自己也心虛一樣。
她皺著眉看著四娘子，冷笑道：
“你這話我倒不懂了。正是因?yàn)槟闶沽算y子，才有人為你賣命，且到最后真的連命也丟了，怎么聽你說話竟似有些不足？你滿腹怨氣的，究竟是沖哪個？”
四娘子剛要開口反詰，卻忽然有些猶疑。
沈夫人也算是干脆利落，并不是畏縮的小人，她出言指責(zé)自己定有緣由。莫非當(dāng)年醫(yī)官真是死于非命，是自己錯怪了周道昭？
才剛有些動搖，四娘子便暗暗自嘲。
她恨周道昭并不是殺人滅口這一樁，而是周道昭對她無半點(diǎn)真情，哪怕是憐惜也沒有，不過是用恩寵換銀子罷了。
且周道昭為人狡詐，或許連沈夫人一并瞞了也未可知。
又或者沈夫人也是那等兩面三刀、口蜜腹劍之人，平日里最是正經(jīng)公平的樣子，實(shí)際與周道昭一樣，早就壞到了骨子里。
四娘子心中認(rèn)定自己無錯，果真嘲諷了起來：
“夫人莫不是以為一百兩銀子能買幾個仆從，便能買幾條性命么？話說回來，這也怪不得夫人。夫人與我們不同，原是大家子出身，這銀子如何使、多少銀子才夠一戶人家的嚼用，原是不知的。
“莫說夫人，便是我從前也不知深淺，當(dāng)真以為是那點(diǎn)銀子管用呢！要不是我后來使慣了銀錢，如今怕也還在做夢呢。
“待用慣了錢我才明白，不過一百兩銀子罷了，值得一個有品級的醫(yī)官冒著殺頭、株連的罪？他只需好好給宮里人瞧病，隨便得些賞賜，不過三年五載，也就有一百兩了罷？
“夫人高風(fēng)，不染銅臭，但見識比我等不知強(qiáng)了多少。我才剛的話可有何不妥么？”
沈夫人強(qiáng)自鎮(zhèn)定，問道：
“你只給了一百兩？”
“那一百兩還是從前我求醫(yī)官幫我瞞著，不讓他聲張有孕的時候給的呢！”四娘子說著撇了撇嘴，“之后求藥，他本沒收我的錢，后來不知怎么才收的，連那一百兩也算上，前后不過才給了不到二百兩銀子罷了。”
沈夫人見她不敬，微微有些著惱，看她那一臉不虞，想是就差翻個白眼送給沈夫人了。
可周道昭要用吳家的銀子，一直忌諱著，處處縱著四娘子，連她調(diào)戲周繹都被瞞了下來，沈夫人斷不好為她不遜便出手懲治。
且四娘子向來如此，既是商賈出身，家里又沒讓她讀書，言行本就有些不妥當(dāng)，沈夫人早見識過多次了，犯不著如今五娘子鬧著，她倒要跟四娘子計較。
更何況四娘子的話恐是真的。
別的不說，單說五娘子此番遭遇，便知周道昭之意。
沈夫人心中慨嘆，面色卻絲毫未改，她定定問著四娘子道：
“不過都是你的猜測罷了，國主待你已是十分寬和，你怎好胡鬧，把這些沒影兒的事告訴了五娘子？”
四娘子輕輕一笑，好似全沒惡意一般，看不出她心苦，也不像是幸災(zāi)樂禍。
“我看她糊涂，整日里就知道傷心，說些話警醒她，讓她心中好過一些罷了。”四娘子說著一頓，片刻后又道，“更何況她與我都是商賈之女，雖比我多識了些字，骨子里還是一樣，遭遇難得又相同，我不與她說，跑去說給旁人，有人能懂么？”
這話分明是說沈夫人高高在上，不懂她們的苦楚。
沈夫人情知勾起她的傷心事，惹得她亂咬也是自然。
到底是沈夫人有城府，先是直言自己不懂四娘子的難處，接著訓(xùn)斥道：
“你只圖自己痛快！五娘子身子不好，你偏跑過去說這些，惹得她傷心，鬧著要出家。這事如今是我瞞著，若鬧到國主那里，你是不要命的，五娘子可如何是好，你想過沒有？”
四娘子聞言只是抿嘴，卻不作聲。
對五娘子，她確實(shí)有些不忍，偶爾也曾捫心自問是否太過自私心狠，然而一想到自己的委屈，看五娘子那糊涂樣子，四娘子便忍不住要煽風(fēng)點(diǎn)火。
“這幾日|我頭疼，你就不用來問安了，只在自己房里待著就好。”
四娘子該說的話也說了，想出的氣也出了一半，倒也不再鬧騰。
她順從地給沈夫人叩了頭便告了辭，回去便稱病謝客，當(dāng)真開始閉門思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