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刊的辯論影響不單是在京師,而是廣泛的影響到了大明各地……在明刊的造勢下,官紳一體納糧似乎勢在必行。有的地方官員甚至已經(jīng)在整理本地的魚鱗冊,只要公文一下,他們立刻派衙差到官紳老爺們家里收稅去了。原本來說,他們在任的官員就是官紳,不應該這么不留情面搞‘自己人’,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同了,一來是現(xiàn)在的地方官員大多務實,二來是異地任職,他放過當?shù)氐墓偌潱伤霞业母鹂刹粫胚^他家。三來則是朝廷的探子甚是厲害,八月的時候,遠在廣西柳州境內的小小縣官因為丈量土地不力,朝廷立刻發(fā)文查辦,連帶著柳州府上下大小官員都受了懲戒。柳州離京師數(shù)千里遠,但卻是物證俱在,明刊也發(fā)文通報,使得地方的官員不敢掉以輕心。
江南之地卻是另一番景象,自從趙宋南渡之后,南方文風大勝,到了明代,每年的進士也是南方人居多,洪武三十年發(fā)生‘南北榜’到了宣德年間按南北地域取士平衡,但總的來說,還是南方多過北方。而南方的官紳又集中在江南,江南亦是國賦重地,畝產(chǎn)較之其他地方多出幾倍,所以江南對于官紳一體納糧最是反應激烈。同時江南亦是人才鼎盛之地,之前復社在南京集聚了大批的士林中人,現(xiàn)在復社雖然不在了,但文風卻一如既往。明刊的宣揚得到了不少有識之士的認同,是以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在江南交鋒。
當然還有很多官員都在觀望,他們是一邊聽從朝廷的政策丈量土地,一邊是觀望江南的大佬們怎么做。而江南的官員們則陷入兩難的境地,他們想反抗朝廷的法令,卻沒有合適的借口,或者說沒有一個帶頭人。南京兵部尚書錢象坤是一個老滑頭,禮部尚書錢兼益則屬于半退休狀態(tài),戶部尚書沈縝也不出頭,其它南京的勛貴們老老實實,上百年沒有造過反現(xiàn)在自然也不會亂來。
明面上的人雖然沒有勇氣出來作亂,但同樣是不少暗波在涌動。
在南京城外某座精致的小院落,一挺轎子乘著夜色悄悄的來到門前。下了轎子后,兩個轎夫沒有去敲門,反而是老練的各自守住一邊。轎中人四周瞧了瞧卻是自己親自走到門前,趁著月色,來人若是給南京城里頭的大商賈看到只怕吃驚的嘴巴可以塞下一個大鴨蛋。此人年紀大約四十許,嘴角長著顆黑痣,正是南方最大商行——江南商行的東家許大。
許大這個稱呼自然只有極少人能這么喚他,南京城里認識他的人都是稱呼他許東家。江南商行這些年開得好生興旺,不僅涉及官鹽,茶葉,陶瓷,絲綢,礦業(yè),還跟福建的鄭家扯上了關系,海貿也插了一手。江南商行的大東家自然屬于腳動一動,地就要抖三下的人物,即使是南京戶部尚書沈縝見到他也客客氣氣。
不過此時他也沒有大東家的威風氣勢,而是謹慎的望了望,然后才在門上輕輕敲了幾下,頓兩頓,又敲了幾下!
過了一會,門吱的一聲開了。探頭出來的是一個老仆,那老仆見到許大東家似乎沒有什么覺悟,仿佛就是一個普通的來人一般,稍微讓了一讓身子。許大就側著身子進去了,對這樣待遇也沒有什么不滿。
到了院子里,老仆稍微一指就徑直走了。許大苦笑了一下,朝著老仆指點的方向走去。那是一間書房,許大還沒有走進去,就聽到里頭有人道:
“老大來了?”
許大恭敬的道:“是,主人!”
里頭那個聲音道:“嗯,都跟你們說了幾次,不用喚我主人,我對你們三個算是有兄弟之情,是我的兄弟!”
許大呵呵一笑道:“都習慣了!”
里頭的人也就沒有再說這個話題,許大趁這個時間進了里邊,這個書房不是很大,但是相當之精致,許多孤本書冊整齊的放在書架上,書架前擺著一張書桌,桌臺上只有一根蠟燭,桌子后邊坐著一人。既是許大的主人,那財富自然不可計數(shù),要想滿屋子點亮蠟燭都可以,但他卻偏偏只點了一根小蠟燭,使得房間內光線有些黑暗。這是主人看書的習慣,許大見怪不怪了!
“你這次來是為了官紳納糧的事情吧?”
“主人明見!”
“說說外頭的情況!”
許大頓了一頓道:“這個官紳一體納糧對于江南商行來說本沒有關系,但是商行很多股東都是當?shù)氐睦县斨鳎€有那些在任的官員,他們都希望有人能出來帶頭,這樣才能聲勢浩大的反對朝廷的新賦稅。”
“呵呵,還真是些吝嗇的老財啊!”
被主人這么一說,許大一時卡著不知怎么說好!那人揮揮手道:“你接著說!”
“還有福建的鄭家對此也很反對,因為他家不僅在福建南安有大片的土地,在臺灣只怕更多。鄭家兄弟似乎吵得很兇,連福建巡撫熊文燦都不敢一口咬死要他們交稅!”
說到這,許大瞧了眼書桌后的主人就停下不說了!
“還有嗎?”
“沒有了!”
那人笑了笑道:“那你怎么看?”
許大此時似乎沒有了在外邊做買賣的精明,愣了一下才道:“小的覺得以江南商行的影響力倒是可以跟朝廷的新政較一下勁。”
那人似笑非笑的追問了一句:“你真這么以為?”
許大不敢說下去了!
那人也不瞧許大,顧自顧的說道:“江南商行是夠大的了,可以說除了田家商行靠著皇親國戚,沒有哪家商行能夠開得像江南商行這么大!”
“這全靠主人的指點!”
那人沒有理會許大的話,而是繼續(xù)道:“但為商者最忌諱的是什么?”
許大還沒有說話,那人道:“商最忌諱跟官斗,商人又如何斗得過官呢?!何況一些人癡心妄想跟朝廷斗,那更加是不自量力!江南商行再大,也不過是一個商行罷了,能夠利用的力量相當之有限。江南官場的大佬們似乎風光無限,實際上不過是些閑散的官員,他們能有什么影響力,即使這南京城里頭沒有了六部,大明還是大明!自古朝廷就不缺官,一個下去了總還有一個人想上去!官員指望不上,勛貴公卿們也不用指望!”
“那鄭家呢?”許大問了一句。
“嗯?你還寄希望于鄭家嗎?!”
許大點點頭道:“當初費勁心力拉鄭家如伙不就是為了能讓江南商行更加穩(wěn)妥嗎?現(xiàn)在正是需要他們的時候!”
那人沒有在意許大提的理由,反而冷笑道:“朝廷對鄭家一直忍讓,你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嗎?洪承疇已經(jīng)在南邊呆了五年,江南船廠也造了兩年的巨艦,浙江水師現(xiàn)在是什么規(guī)模誰也不知道!朝廷提防鄭家,那鄭芝龍會不知道嗎?不然他又怎么會輕易淌進江南這渾水里頭去,他鄭家同樣是想著自保啊!”
“主人的意思是,鄭家現(xiàn)在看似鬧得厲害,真等朝廷實施新政,他鄭家同樣會偃旗息鼓?!”
“嗯,就是這個意思!鄭家好容易招安,他現(xiàn)在還能去做土匪嗎?!以前或許可以,但是現(xiàn)在哼哼,朝廷已經(jīng)沒有了北方的韃子,完全有精力來對付南方的海患!”
“如此說來,鄭家也是靠不上了!”許大皺著眉頭思量著。
那人點點頭道:“對付朝廷的新政,大多數(shù)人其實都想偏了,總想著尾大不掉的
要挾住朝廷,實際上而言,地方再大能大得過朝廷嗎?!所以呢,對付他們更要用軟刀子才好!”
“軟刀子?”經(jīng)過主人的提醒,許大頓悟道:“主人說的是讀書人?”
那人頜首道:“原本最為反對新政的應該是讀書人,做官的有官俸,而且官位重要,他們怎么敢跟皇上斗!而讀書人則不一樣,他們年輕,熱血,又容易沖動,偏偏還以天下為己任!這原本是一群很好利用的人,可惜啊”那人嘆了口氣,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許大接口道:“主人說的是明刊的事嗎?”
那人揮手輕輕敲了下桌子道:“正是,這是高明之舉啊!開誠布公的讓天下讀書人明白朝廷的苦衷,又曉以大義,這正對讀書人的胃口!他們里頭不管反對的還是支持的,只怕不把問題吵清楚是不會有什么行動的,但是吵來吵去有什么作用?!”
“士林是指望不上了,朝廷用的這招相當厲害!”許大甚是感嘆!
“嗯,不僅官員,士林,江南商行指望不上,就是百姓,士兵,同樣也是指望不上的!明刊一早就在宣揚,官紳一體納糧對朝廷有益,對百姓同樣有益,只要田賦能夠收到一定數(shù)額就不再增加,畝數(shù)增加了,那么平攤下來的賦稅就少了,那些百姓只怕是巴不得多些官紳出來納糧,他們還會出來鬧事,還會落草為寇給地方官員攻訐的借口嗎?!”
給主人一說,原本讓人覺得江南商行似乎很多依靠在頃刻間瓦解,許大甚至出了一身冷汗。江南商行除了有錢,似乎還真沒有什么可以依仗的硬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