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對刑偵題材文藝作品有考據的人,都相信這么一件事——在那幽深的“不可能”之中,存在這么一個或然世界。在那個或然世界的日本平成末年,有這么一個叫做“米花”的城市。
這個城市非常可怕,生存壓力極大,很多后世的研究者認為,這或許是為了表現當年日本地區內卷化嚴重、社會壓力巨大的現狀吧。在這個米花町,一年之內爆發了數百起有預謀的故意殺人案。而這些殺人案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兇手都是預謀殺人,而非激情犯罪。而且他們在殺人之后,不會安排自己離境前往某些沒有引渡協議的國家,而是會留在原地,等待警察——他們不知道為什么,就是非常自信,自己不會在現場遺漏皮屑之類的生物學證據。
更奇怪的是,每次都會有一個偵探巴拉巴拉推理一通,然后所有的凡人都會當場認罪。
這個偵探是如此的高效,以至于大部分案件的偵破工作都只需要幾個小時來完成。
另外,這個地區還存在一個明明可以當合法藥企卻硬是要當犯罪組織的、研究長生不老藥的機構。這個機構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可以在貧困國家與地區展開人體實驗,卻非要在日本這種發達國家進行這種反人類項目。【有研究者認為,這或許是為了控訴資本主義的不合理性。】
當然,所有的研究者工人,這個或然世界,一定在很深的不可能之中——因為它實在是太不可能了。
實際上,大多數偵探,就算說出推理,也無法給嫌疑人定罪——那是警察與法官的工作。偵探的推理也不一定會被法官采納,而真正有預謀的犯罪者,一定不會在律師到場之前說多于的話。
所以,偵探一通BB,然后嫌疑人當場認罪的不可能性,真的太大了。
而對于奧倫米拉來說,這是他逆轉的勝機。
“這可不好說啊!”夏吾從地上站了起來,一拍桌子,然后單手氣勢洶洶的指著奧倫米拉:“證據的話,肯定存在的。”
“一切都是你的推理……”
“不只是我的推理。這里就有兩個證據,可以支撐邏輯鏈。”夏吾如此說道:“你知道為什么赫胥黎會真的相信‘主角屬性’這么扯的東西會真的存在于我的身上嗎?因為奧爾格·劉留下了詳實的實驗記錄。能夠讀懂他的實驗記錄,那么任何人都會相信,我確實是主角,我的一舉一動都有不平凡的意義——證據一定都會匯聚到我身邊。這是客觀事實。”
“然后就是第二點,你的權能。”
奧倫米拉沉默了片刻:“原來如此……”
“實際上呢,只要你肯公開你手中的那個文檔,那么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夏吾雙臂抱胸:“它是絕對真實的——這是你的權能,并且很多人都能證實你權能的意義。你想要證明自己的清白,只需要將這個文檔公開,任由我查閱。”
奧倫米拉沉默了。
“怎么樣,這個事情應該很簡單吧?”夏吾聳聳肩:“你看,事情一點也不復雜。只要你公開了自己權能取得的內容,并且從中找出證明你無辜的段落,到時候我的研究就會成為作者的視點、讀者的視野,來表述你的純白無瑕,為你洗白。而這個時候呢,隱瞞這個檔案,只會讓你洗不白——你知道嗎?嫌疑人拒絕提供‘可能對自己有利的證據’,只會加深警方與法官對他的懷疑。”
奧倫米拉繼續沉默。片刻之后,他才說道:“這關乎包括我在內、很多人的隱私問題……”
“不不不……你這就輸了,奧倫米拉。”夏吾擺擺手指:“我知道的,根據我的名推理,我說出這句話之后,最多過三個自然段,就會出現一個旁白,介紹你實際干過的齷齪事情。這個旁白,與你的思考無關,它只是一個開著上帝視角,陳述事實的旁白。開頭應該是‘事實上’。”
奧倫米拉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正如他可以通過自身權能,與自身無法感知到的奧巴塔拉對話,無需魔法就能完成“讀心”一般的奇跡一樣,他自身的權能所引發的奇跡,他自身也無法控制。這本書是該死的上帝視角,“敘述者”才是無所不能的上帝。這位上帝可以窺視任何人的思維與過去。
事實上,他也確實做過不少玩弄他人命運的事情。聯系瑪德萊納暗算那個著名基因獵人來創造或然神奧紹熙也好,聯系瓦德納繼續某個召喚惡魔的實驗也好,都有他的影子。斗魔們在他的指點下悄無聲息的占據了本地的警察局,這個過程當然也會死人。另外還有控制黑幫販賣致幻劑——這一方面是為了增進自身經費,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給這個城市增加更多的迷幻色彩,讓他們這些通過人類的心靈固定在必然世界的存在有更多的生存機會,這也同時掩蓋了他與科技之神間的交易,讓人類警戒人類社會之外的社會系預警魔法沒有正常工作。
這些都是犯罪。
無數的悲劇,他早就知曉,甚至親自推動。他確實沒有親手殺害過人類,但是他推進計劃、編織劇情的時候……
“你想說這是必要的犧牲?還是說一切都是已經注定的劇情?”夏吾如此嗤笑:“別傻了老兄。我覺得你洗不白。別想洗白。跟奧爾格那老混蛋混一條道的,都該下地獄。”
毫無疑問,這老東西的實驗對象,絕對不止有“動物”——奧爾格·劉最初所選定的實驗對象就是人類。想要將這個儀式當中的“人類”替換成“動物”,又需要對這個儀式有多么深的理解?
要對這個儀式有這么深的理解,那又需要多少次實踐?
這個過程又有多少人重復了夏吾的經歷?
毫無疑問,奧倫米拉就是夏吾最厭惡的“奧爾格”那樣的人。
看到這里,奧倫米拉的手指微微顫抖。他覺得自己的最優結局已經無法實現了,只能爭取次一等的待遇。他壓抑自己的憤怒,問夏吾:“難道我們不是一邊的嗎?我們不應該成為朋友嗎?‘我們是劇情中的人物’——這個世界,這個歷史,只有你我才如此確切的理解這種痛苦。我們是一邊的……”
“我夏吾大好男兒,竟和你奧倫米拉相互理解!”夏吾冷笑:“我滅你口的理由更多了呀!”
“為什么……你明明不認識他們!”
“哈?你想說的明明是‘讀者都不認識他們,所以為什么要指明這一點’吧!”夏吾重新坐回地面上,用鼻子哼哼兩聲:“當然是不讓你洗白啊!別忘了,奧爾格可沒給我留‘同理心’這種東西。”
很多實際上殺人如麻的角色,之所以能夠洗白呢,是因為作者運用了春秋筆法。
某些設定殺了若干萬人的角色,只要不去描寫他殺的某一個人如何如何、不讓受害者蹦出來控訴、不去反應受害者的痛苦,保證“殺人”這件事沒有產生什么影響,更不去描寫被害者的視野之類的,那就完全沒問題了。
這就好比印度神話里那些隨手一招爆掉科學計數法計算的范圍的角色一樣,不會給人任何真實感。“殺了若干若干人”就和“戰斗力若干若干萬”、“擁有若干若干財富”一樣,只是設定里堆疊的數字而已。
只要沒人提,那些或溫柔或正義的主角也不會計較。
但是夏吾計較了。
于是有了那個“事實上”。
于是奧倫米拉就陷入了極端不利的境地。他完蛋了。
“接下來要怎么辦?和我戰斗嗎?”奧倫米拉看著夏吾:“我沒有直接戰斗的能力。”
“你不是知道過程嗎?”夏吾聳聳肩:“反正你死定了,我看著就好,現在不怎么想動彈。”
夏吾說完,就雙手攤開,倒在地上,整個人躺成一個“大”字。
“我現在就想看看,最后我到底要怎么才會站起來去殺你……或者你怎么死的。”
由于這一切注定會發生,所以不需要夏吾自己去思考“怎么做”,夏吾也不打算自己動手——他倒是想要看看劇情要怎么推動他去做。
奧倫米拉失望的垂下眼瞼。他其實反倒是希望夏吾可以攻擊他。因為這個行為就與這里所記載的預言不符了。
或許,夏吾可能是唯一一個能夠違抗這個“預言”的人呢?畢竟他是主角呀!
但是,很遺憾的是,“夏吾可能是唯一一個能違抗預言的人”這件事,都是他在這里看來的。
在理清了這幾句話之間的上下文關系之后,奧倫米拉再一次調整了一些紙片的位置。
現在,劇情更加清晰了。
奧倫米拉也更加失望了。
如果主角也不可能違抗這命運的話,那么這個世界觀下,就不可能有人能做到這一點了。
奧倫米拉閉上眼睛,摸索紙片。他要想辦法自救。
——如果那部分紙片不是出現在夏吾或者其他人討論“偵探小說創作”的對話之中……
奧倫米拉有了個想法。
“雷蒙德·錢德勒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偵探小說家。在雷蒙德·錢德勒生活的年代,文學界對類型文學異常鄙視,但雷蒙德·錢德勒卻還是讓自己的作品被錄入冠以‘經典’之名的文庫。他筆下的主角菲利普·馬洛是……”
夏吾聽著奧倫米拉對著空氣的大神表演,微微感慨,這家伙確實頑強得可怕。現在這樣絕望的逆境,這人居然也還在尋找反擊的機會。
他在試圖對“讀者”們吹雷蒙德·錢德勒、吹菲利普·馬洛,吹所有的硬漢派偵探小說。
在硬漢派偵探小說里,主角確實也可以偵破案件,但是偵破案件卻往往對漆黑的現實沒有多少正面作用。不是犯罪者繼續逍遙法外,就是這個社會很快就有新的惡人來填補犯罪者留下的空缺。
不管怎么說,這類小說的結局,和“嫌疑人認罪伏法”的傳統小說有很大的不同。
夏吾自己也蠻喜歡錢德勒的,所以就躺在地上聽奧倫米拉在那大聲的吹。
但是聽了十分鐘之后,夏吾也有些厭倦了。
奧倫米拉畢竟是個或然神,不是文學評論家,不懂文學批評,沒吹出花來。
夏吾又忍了十分鐘,才道:“喂喂,奧倫米拉,停一停,停一停,沒用的。”
奧倫米拉看了夏吾一眼。
“你知道嗎?雖然現在作品的主視點毫無疑問是我,但是決定要敘述什么的是作者朋友。”夏吾說道:“按我對那個混球的理解,你這一段話,最多幫他水一百字,說不定還不到,然后這一百字后面所有內容,都會被一個省略號所取代的。如果是改編的電影呢,這一段就要配合加速的時鐘,讓你的話變成一大段不可分辨的嘰里咕嚕。”
奧巴塔拉閉上了眼睛。
他看到了。
這一段文字剛剛被他拼湊了出來。
“要是你被奧爾格那個混蛋抓住之前,就有這樣的求生欲,那該多好。”夏吾再次感慨一句:“如果你別被抓到,那一切就都不會發生啊。”
奧倫米拉嘆了口氣:“奧爾格·劉背后還有其他力量啊。他當初一個大學生……雖然天賦異稟,但也只是個小有名氣的天才。他為什么能夠做下這樣的事情?如果理想國的大學生個個都有這種本事,那還不得翻天了?”
夏吾含笑看著他。
奧倫米拉再次陷入了沉默。似乎是在等待夏吾的追問。
“說啊,繼續說啊。”夏吾抱住自己的胳膊:“現在不求安全退場了?因為發現那個難以達成,所以開始暗示自己身上或許有后續劇情的線索,絕對不能死?你想要安全的活到后面幾部?”
奧倫米拉憤怒的捶了椅子扶手一下。
夏吾說出來之后,這一招的效果就會大打折扣,不靈了。
夏吾搖搖頭:“來,繼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