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山上今日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杭州錦繡布莊的杜老板。武當派這些年來的海運生意越做越大,主要涉及茶葉、瓷器、絲綢三項買賣,杜老板與宋青書相識于四年前,之后便一直與武當派保持良好的合作關系。聽聞他到訪,宋遠橋帶同幾位師弟在紫霄殿與他會面。這般鄭重其事,只因杜老板親口言道他此行是特地帶來了已失蹤兩月之久的宋青書的消息。
待與武當諸俠見過禮、由知客道童奉上茶水,杜老板給宋遠橋送上了一柄長劍。“此劍原是小人無意之中在杭州運來當鋪中見到,那運來當鋪的王老板是小人的摯友,我見此劍像是一位知交的舊物便向王老板贖了來。宋大俠且看一眼,此劍可是令郎之物?”
宋遠橋方才一見杜老板送上這柄劍便知是愛子宋青書的隨身佩劍,見到劍柄上鏤著的“含光”二字更無存疑,只捧著這柄長劍凄然道:“的確是青書的佩劍!”“含光”乃是青書十四歲生辰時自己鑄來給他的,想到青書居然當了這柄劍,宋遠橋的心中又是憤怒又是傷心。
宋青書失蹤兩月之久,宋遠橋哪里還隱瞞得住,早將兩人的一番爭執(zhí)向幾位師弟和盤托出。武當諸俠聽聞宋青書是為了與張無忌爭權之事才失的蹤,心中各有況味。只是尋人要緊,一時也無暇分析對錯,如今見到宋青書居然當了“含光”,眾人各個驚怒交加。莫聲谷原是最后一個與宋青書見面交談之人,自己粗心大意不曾發(fā)覺師侄的心事丟了師侄正是惱火自責,聽聞他居然當了父親親賜寶劍這般決絕,他勃然大怒不由霍然而起,逼視著杜老板連聲喝問:“他居然當了含光?他居然敢當了含光?”
杜老板是商人,商人逐利,手頭湊緊時便是當了老婆也是平常,實不明為何當一把劍也值得莫聲谷這般惱火?他被莫聲谷的怒火唬地一跳,當下便有些坐立不安。
宋遠橋急忙喝住莫聲谷,向杜老板歉然道:“杜先生勿怪,我這七弟是有些沖動了。”說道此處,他的心又是一酸,黯然續(xù)道,“杜先生有所不知,這柄劍……這柄劍原是在下贈予青書,是他的隨身佩劍,除非他死,否則是萬萬不會離身的。如今他當了這柄劍,這,這哪里是當了一柄劍?他是當了我武當派的威名,是當了他三代首座的前程,是當了我跟他的父子之情啊!”說到此處,他更是傷心難忍,猛然拔劍在手向自己頸項抹去。
諸位師弟趕忙攔住他,七嘴八舌地勸道:“大哥!大哥,息怒啊!青書年紀尚幼,思量不周,何至于此啊?”
杜老板見狀更是驚嚇不已,趕忙揚聲道:“宋大俠,當這柄劍的人不是宋少俠啊!”
“你說什么?”武當諸俠同時對他怒目而視。
杜老板何曾見過這等場面,當下來了個竹筒倒豆子。“運來當鋪的掌柜說,這柄劍是死當,只當了五兩銀子,當時帶這柄劍來當鋪的是名女子,根本不清楚此劍的價值!”
含光劍鑄造時曾加入玄鐵,價值連城。若是青書要當,他不會不清楚含光真正的價值。可若是當了含光并非青書所愿,那……思量至此,武當諸俠愈發(fā)驚疑不定。
杜老板說完這些也明白了過來,忙不迭起身叫道:“既然這把劍宋少俠平素從不離身,如今他可還安好?”杜老板自從與武當合作,這幾年的家業(yè)愈發(fā)壯大,已是杭州城中最大的布莊老板。2半個月前,武當傳來消息,這處置與他錦繡布莊的買賣的人手要換成武當派的另一名張姓弟子已讓杜老板十分不安。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杜老板當初走的是宋青書的門路,如今武當派內(nèi)部的權利更迭,誰知會對他這種買賣人有何影響?這才借著送劍的機會,親上武當打探消息。想不到竟是這種結果,杜老板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生死關頭,卻是武當派的眾人更為鎮(zhèn)定些。宋遠橋用力握緊愛子的含光劍,揚聲道:“七弟,諸位師弟中唯有你最熟悉青書的習性……”
莫聲谷再無半點遲疑,即刻回道:“大哥放心,我明日便啟程去杭州把青書帶回來!”
宋遠橋點點頭,把劍交到莫聲谷手中,沉聲道:“生要見人,死要見尸!”說完這句,他的眼眶又是一熱,卻強自忍耐了。宋青書與張無忌,他手心手背都是肉。若說誰更親一些,當然是自己的兒子更親!可也正是因為更親青書,他才更希望青書能夠平安。萬安寺內(nèi)與王保保幾度交鋒已讓他這個當?shù)捏@了心,無忌既有宏圖壯志又武藝高強,何不令青書退一步,留在自己身邊好好當個武當掌門?只是想不到青書的反應居然這般激烈,如今消息全無生死不知,宋遠橋心中真是又恨又急。
有這番變故,杜老板打探消息的話便再說不出口。殷梨亭聽宋遠橋吩咐,安排他在武當山上住下,便悶悶不樂地回了房。回去時已是深夜,房中卻仍點著燈,殷梨亭見這昏黃溫暖的燈光自房中透出來,心下便是一熱。推門進屋,便見著殷夫人正由丫鬟扶著在臥房內(nèi)慢慢轉(zhuǎn)圈。殷夫人如今已有八個多月的身孕,房間內(nèi)的半枝殘燭照得她膚如琥珀,渾身上下透出澹然寧和的光芒。殷梨亭見了她,便是再多不快也淡了,當下快步上前扶住妻子,關切地問道:“這么晚了,怎么不早些歇息?”
丫鬟原是殷夫人的同鄉(xiāng),殷夫人有孕,武當山上都是男人多有不便才上來幫忙。她早知殷梨亭與妻子鶼鰈情深,見殷梨亭這般關心妻子,她抿著嘴望著他們夫妻倆輕輕一笑,自下去休息了。殷夫人記掛丈夫,寶貝兒子又在肚子里練拳腳,鬧得她不能安睡,心里正有氣,聽殷梨亭有此一問,她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抱怨道:“你兒子醉心武學,非要拉著我這個為娘的作陪!我還怎么睡?”
殷梨亭被殷夫人這含怨似嗔的一眼瞪地骨頭都酥了半邊,只傻乎乎地嘿嘿笑,伸手摸了摸殷夫人的肚子,柔聲道:“兒子乖,別鬧你娘!小心她不給你飯吃!”眼見走得差不多了,殷梨亭將妻子扶到床沿坐下,蹲□將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聽了一會動靜,低聲道:“睡了,睡了……”殷夫人見他這般專注的神情,心下一柔,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耳朵。隔了一會,只聽得殷梨亭嘆著氣低聲道:“將來他長大成人,做錯事惹我生氣,還要離家出走,我又下不了手揍他可怎么辦?”
紫霄殿內(nèi)的消息,早有明湛給殷夫人通風報信,聽到丈夫有此一問,殷夫人只道:“可有青書的消息了?”
殷梨亭聞言又是一嘆,困惑地道:“青書以往做事總有交代,怎得這回這般任性?大哥聽到他當了劍傷心地要自盡,后來又知含光并非青書所當又怕他出事,急著交代七弟下山尋人。我自幼由大哥帶大,大哥從來沉穩(wěn),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如今見他這般傷心,我心里,我……”說著,他又擰起眉惡狠狠地瞪著妻子的肚子,仿佛在說:小子,你將來要是不省心,你就別出來了!
殷夫人聞言,亦是輕聲一嘆,低聲道:“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殷梨亭剛要附和兩句,怎知殷夫人口風一轉(zhuǎn),又道,“然而這一回卻是大哥錯了!我知他心疼無忌,可即便是要貼補師侄,又哪有拿自己的兒子做人情的道理?”宋青書在武當深孚眾望,宋遠橋無故奪了他的權,師徒名分已定,眾弟子雖說敢怒不敢言,卻不代表他們會被動挨打。近日張無忌幾度提議要改革武當?shù)钁簟⑿猩痰闹贫龋惚环秸裎渑c唐劍麟給推了回去,武當山下收容的災民感念宋青書的活命之恩也不愿配合。如今武當山下正鬧地雞飛狗跳,爹爹程立言擔心再鬧下去早晚演變成四分五裂,早已上山來探望過她。
殷梨亭聽不入耳,當即起身怒道:“你這是什么話,他們是兄弟,何分你我?”
殷夫人急忙伸手扯住他的手腕,柔聲道:“這不過是我們夫妻之間的閨房閑話,你若不愛聽,我不說便是。”說著,委委屈屈地望了他一眼,別過臉去用帕子蒙住了臉。
殷梨亭早知孕婦心情多變不可捉摸,頓時手足無措,忙不迭地解釋道:“我不是氣你,他們,他,青書……你,你還有孕……”竟是顛三倒四地連話也說不全了。
殷夫人終是忍不住噗嗤一笑,放下手中的帕子,只見她的面上干干凈凈,哪有半滴淚痕?殷梨亭見自己受騙,還要發(fā)怒,殷夫人已然站起身攬住他的頸項,低聲道:“梨亭,我們夫妻閑話,你實話實說,可好?”
殷梨亭氣鼓鼓地瞪了她半天,這才不情不愿地答道:“我何時騙過你?”
“好!好!好!方才是小女子騙了夫君,給夫君賠個不是!”殷夫人含笑要行禮,腰還沒彎下,便已被殷梨亭出手扶住。兩人相視而笑,這便算揭過了。“我知無忌自幼父母雙亡又身中寒毒、顛沛流離,你們都覺對不起五哥五嫂,如今失而復得,都想彌補他照顧他,是也不是?”殷梨亭緩緩地點了點頭。“所以,假如有一日青書與無忌同時落水,兩人之中你只能救一人,你會救誰?”
殷梨亭雙眉一軒,哭笑不得地道:“這算什么話?青書和無忌都身負武功,更何況青書水性極好,哪里要我來救?”
殷夫人卻不笑,只沉靜地望著他緩緩道:“我是說假如,你好好想想,你會選誰?大哥會選誰?你的幾位師兄還有七弟會選誰?甚至于,你們會希望青書要你們選誰?”
殷梨亭面色青白如遭雷擊,半晌都說不出話來,許久才語無倫次地解釋:“青書他自幼在武當長大,我待他自然比無忌更為親近。可是,可是無忌他……”他說到此處又猛然發(fā)覺自己想說的理由方才妻子俱已為他一一道來,不禁黯然。隔了數(shù)息,他才艱難地道,“可這次不要是青書的性命,青書他……我知他的脾氣,他不愛錢財不喜弄權,為何?”
殷夫人不動聲色地伸手幫殷梨亭擦去額上急出的冷汗,又問道:“梨亭,若是有一日師父要你將全身的功力傳給你大哥,讓他去爭武林第一人,你雖武功俱廢卻無傷性命,我們夫妻仍然和睦,仍能在武當安穩(wěn)度日,你愿意嗎?”
“我不愿意!”殷梨亭想也不想地便叫出聲來。
殷夫人卻只淡然地望住他,輕聲道:“你們是兄弟,何分你我?”
殷梨亭卻連連搖頭,只堅持道:“不是這個意思,不是!我與大哥親如父子手足,我對大哥絕無貳心,可是,可是……”殷梨亭急地冷汗直流,他總覺得妻子的話是有不對,偏又說不出不對在何處。
“可是你這一身的功力也是你這幾十年來的心血,挨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累方有今日武當六俠之名。今日大哥若是有難,莫說要你全身功力,便是要你的性命,你也甘之如飴!可若僅僅只是為了讓大哥爭一爭武林第一的名頭,便要你一身的抱負俱成流水,未免也太不公平了。”殷夫人望著他輕聲道。
“媛媛!”殷梨亭感動地望著妻子,大有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媛媛之感。
“夫妻同心,你所知所想,我自然明白。”殷夫人卻只望著他微微一笑。
隔了一會,殷梨亭忽然醒過神來,眉頭一皺,低聲道:“青書……”
殷夫人微微一嘆,只道:“武當能有今時今日的局面,自然也是青書的辛苦,他如何嘔心瀝血,你我都親眼所見。然而他爹爹一句‘為國為民’,他又能如何?”
“……所以,他走了。”殷梨亭終于明白。
殷夫人只是一陣靜默,張無忌這個師侄她自然也見過了,不卑不亢城府極深,確然是人中龍鳳。方振武與唐劍麟的那些手段,哪怕是再加上馮默之,也不夠看。想到此處,她不由無奈苦笑,心道:爹爹怕是要失望了,這一回,武當派是真要改天換日了!
殷梨亭生性單純,從未想過要面對這般令他左右為難的局面,不禁問道:“媛媛,若是換了是你,又當如何?”
殷夫人愣了一會,也不知該如何回答。若是爭,那便是師門傷心;若不爭,那便是自己傷心。她搖搖頭,最終只撫著凸起的小腹柔聲道:“但愿孩子不要像青書……”看著聰明伶俐,人人都當他是個人物,實則心慈手軟難成大事!
聰明機巧的殷夫人不知如何處置,老實木訥的殷梨亭卻已有了決定,決然道:“待青書回來,我定要與大哥談談此事。我等都憐惜無忌,可也不該過于厚此薄彼,令青書傷心。更何況,無忌畢竟已是明教教主,若是過分插手我武當派的事務,青書將來如何還能做得武當掌門?”轉(zhuǎn)眼見妻子一臉驚異地望著自己,他微微一笑,輕聲道:“我雖不通人情世故,可我會學!”
殷夫人展顏一笑,將殷梨亭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堅定地道:“孩子有你這樣一個爹爹,將來一定不會吃虧!”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明日、小豬媽、angsat三位姑娘的地雷,清英姑娘的火箭炮!oo
六叔:將來他長大成人,做錯事惹我生氣,還要離家出走,我又下不了手揍他可怎么辦?
六嬸:我來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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