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書是被大夫手上的一根銀針戳醒的。此時仍是神智迷茫,雙眸黯淡,氣息奄奄,他卻已倔強地重復(fù):“我沒錯,沒有……”
莫聲谷眼眶一熱,坐在床頭拍拍他的手背,安撫道:“七叔不逼你,先治病!”說著,他又轉(zhuǎn)頭望向身邊那個白胡子的大夫,問道,“大夫,怎么樣?”
白胡子的大夫姓王,是城內(nèi)名醫(yī),三更半夜被莫聲谷砸開醫(yī)館已是十分不滿,見宋青書這一身傷病多半是他自己不愛惜身體拖出來的毛病,更是看宋青書不順眼。聽聞莫聲谷發(fā)問,他收起銀針沒好氣地道:“三個月前已是傷病纏身,還不好生調(diào)養(yǎng),一傷再傷一病再病,還不肯喝藥,明明身上血氣不足寒氣郁結(jié),還要喝酒、要逛妓院、要吃催情藥!冷熱相交,互相攻伐,找死!”
“催情藥?”莫聲谷不明就里地重復(fù)了一遍。
王大夫瞪了他一眼,只道:“百花樓的春風(fēng)散霸道無比,你這侄兒怕是喝了不少。他自個尋死,誰能救得了他?”
莫聲谷聞言如遭雷擊,急忙扯住他道:“大夫!大夫,你一定要救他!他是我大哥獨生愛子,大夫!”他見這大夫只稍一把脈便將宋青書的病情說得八/九不離十,即刻心知他定有與閻王奪命的手段。
王大夫見莫聲谷堂堂七尺男兒,此時虎目含淚六神無主,不由一聲嘆息:“可憐天下父母心!”又取出一盒銀針,道,“且將他扶起來,脫了外衫。容老夫先施針除了他體內(nèi)寒氣,容后慢慢調(diào)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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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聲谷不敢怠慢,急忙將宋青書抱在懷里,解開他上身的衣服。宋青書體內(nèi)藥性已過,傷病又起,脫了衣服只覺身上冷地厲害,便昏昏沉沉地道:“七叔,我冷!”
莫聲谷心下一痛,忙攬住他低聲誘哄道:“你乖,治好便不冷了!”
卻是王大夫見宋青書的背脊上居然烙著數(shù)條血痕,便是一驚,急忙嚷道:“怎么打成這樣?”宋青書的膚色極白,此時那被劍鞘砸出來的數(shù)條血痕已由紅轉(zhuǎn)紫高高隆起,猙獰地盤踞在他雪白的背脊之上,教人看著只覺又是妖異又是驚心。
莫聲谷見狀也是暗自懊悔下手太重,只喃喃道:“是我……青書……唉!總之,是我的不是!”
王大夫聞言不禁訝異地抬目望了他一眼,由來父為子綱長幼有序,這做長輩給晚輩陪不是,他活了這大把年紀(jì)也是生平僅見。然而這是武人家事,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卻也不好多問,便道:“老夫有言在先,這套針法疼地很,你可要制住他,莫讓我下錯針!”
莫聲谷眉頭一擰,忙道:“點穴不行嗎?”
王大夫聞言似笑非笑地揶揄了他一句:“當(dāng)真心疼侄兒又何必打成這樣?你不動手,他也不會發(fā)作地這般厲害!”
莫聲谷面上一紅,半晌才道:“請大夫施針!”
王大夫點點頭,第一針便落在宋青書背后“風(fēng)門穴”上。宋青書背后肌肉猛然一抽,連眼都紅了。不待他喘息,王大夫又是刷刷刷三針扎在他后背穴道上,宋青書吃痛不過,悶哼一聲。他心知這是在治病,當(dāng)自行忍耐,只是這套針法委實太痛,到第十一針時,已是滿身冷汗忍無可忍,不由攥著莫聲谷的衣袖哀求道:“七叔,好疼!”
莫聲谷深知宋青書生性堅忍,此時見他雙眸之中淚意盈盈,頓知他定是忍無可忍,否則絕不會開口乞憐。他心中萬分不忍又無可奈何,便柔聲勸道:“再忍忍,不要亂動。”
宋青書被莫聲谷摁在懷中動彈不得,只覺王大夫銀針?biāo)街帾q如燃起一株火苗,將他渾身經(jīng)脈寸寸焚燒,便是四肢百骸都要燒化了一般。到第二十針時,他再忍耐不住,崩潰叫道:“怎的這般痛?不治了,回武當(dāng),找薛大夫!七叔,不治了!回武當(dāng)!”
莫聲谷見宋青書嘴唇都被咬破,更是心疼不已,伸手一抹他唇下血痕,失聲道:“大夫,還有多久?”
王大夫這套針法一共三十六針,取人體后背三十六處大穴,激發(fā)元氣起死回生。此時已下了二十三針,他聽聞宋青書連聲喊著要回武當(dāng),先前又聽莫聲谷喊他“青書”,當(dāng)即心下一驚,隱約懷疑他的身份。
原來武當(dāng)收容災(zāi)民活生民無數(shù),在民間攢下偌大名聲,是以王大夫雖說遠在秦嶺,卻也聽過宋青書的俠名。這些年來武當(dāng)勢力盤踞鄂湘兩地,又因程立言之故,不少大儒如宋濂、楊維楨等人先后來到武當(dāng)安置。他們在鄂湘兩地為幼童講學(xué),自選官員與元廷劃江而治,不少文人墨客爭相為武當(dāng)著書作傳。如今在百姓心中,武當(dāng)掌門張三豐雖說名滿天下,然而他畢竟年紀(jì)老邁,精力有限,他朝成就亦是有限。卻是武當(dāng)三代首座宋青書身負天下之望,據(jù)稱此人濟世安民、用兵攻伐樣樣了得,天下黎民俱盼宋青書領(lǐng)導(dǎo)武當(dāng)義軍揭竿而起推翻元廷。更有坊間流言,前朝皇帝姓宋,宋少俠也姓宋,自是前朝后裔,定當(dāng)收復(fù)河山!相比之下,明教義軍雖與元廷打得如火如荼,竟遠不如武當(dāng)在民間的聲望高。而明教的三支義軍分別以韓山童、郭子興、徐壽輝為主,明教教主張無忌雖在武林中享有盛名,在黎民百姓中卻是名聲不顯。
王大夫雖不敢確認此人是否正是武當(dāng)首徒宋青書,只是他生平最恨病人不知自愛,便暗自心道:無論是與不是,都要好好教訓(xùn)一番令他謹記,日后再不敢胡亂生病!想到此處,他手下更重了三分,只慢條斯理地道:“別急,還有十針。”
王大夫加重力道,宋青書的身體頓時一激,渾身如篩糠一般瑟瑟發(fā)抖。他心知肚明王大夫刻意留難,偏又痛地說不出來話,只含淚望著莫聲谷,盼著莫聲谷救他一救。莫聲谷萬般不忍,只好伸手捂住他的雙眼,假作不知。
莫聲谷的手掌之下,宋青書的雙睫好似脆弱的羽蝶一般不住顫動。不多時,那雙長睫慢慢暈濕,仍不住地掃來掃去將莫聲谷的掌心也刷地濕漉漉的。莫聲谷只覺掌心陣陣酥麻,且這股酥麻自他的掌心一直傳到他的心里去,使他難受卻又不舍離去,他心下一頓,不由升起一種異樣的感受。
這十針熬得極之艱難,待最后一針落下,宋青書固然是渾身一松,便是莫聲谷也忍不住呼出一口氣,額上竟也逼出了不少冷汗。耳邊只聽得王大夫嘿嘿笑道:“你這侄兒到是硬氣,如今還清醒著!老夫針下,他還是第一人!”
宋青書在莫聲谷懷里哆嗦了半天,幾艱難方松開牙關(guān)擠出一句:“你這……庸、醫(yī)!”武當(dāng)山下的薛大夫也是一代名醫(yī),同樣長于針灸之術(shù)。宋青書幾次傷病都是薛大夫出手,可卻從沒有一次這么痛過。
王大夫眼神一變,義正詞嚴地道:“如今病只治了一半,再以烈火炙烤針尾,便大好了!”
王大夫話音一落,宋青書便抽搐了一下。莫聲谷滿是同情地望了他一眼,只道:“定要如此嗎?”
“若要斷根,只能如此。”王大夫神色鎮(zhèn)定地道。
莫聲谷點點頭,忽然伸手扣住王大夫的手腕,沉聲道:“我這侄兒若是有何三長兩短,我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王大夫卻是無所畏懼地微微一笑,取來了棉布、烈酒與火燭。以棉布裹住針尾,浸上烈酒,再以火燭點燃。王大夫只點燃了第一針?biāo)吻鄷闶且宦晳K叫,他緊緊拽住莫聲谷的衣袖,落淚道:“七叔,救我!不治了!不治了!七叔!”
莫聲谷被宋青書哭地一陣心慌意亂,急忙抓住王大夫的手,不令他繼續(xù)點火。
王大夫極不認同地望了莫聲谷一眼,責(zé)備道:“愛之適足以害之!”
莫聲谷面上一紅,他亦知今日表現(xiàn)失態(tài),往日他可不曾這般心軟。只是要他放手不理,他又著實做不到。
王大夫見狀,不由一聲嘆息,當(dāng)即單刀直入地開口發(fā)問:“你這侄兒可是武當(dāng)宋青書宋少俠?”
莫聲谷不明所以,只胡亂點頭。
王大夫眼見驗明正身,即刻直起身朗然道:“宋少俠,你身負天下之望,怎得這般不知自愛?你且看你這一身傷,便是二十年的老江湖也不會如你這般!你還不肯好好治,大夫開了藥不愿喝,非要一拖再拖。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你可曾好生愛惜?你今日覺得痛,那便對了!痛才記得住,日后不會輕易再傷著!”
莫聲谷聞言登時一怔,有些事當(dāng)真是旁觀者清,當(dāng)局者迷。他還記得青書幼時分明很是嬌氣,那時大哥過分疼愛,養(yǎng)地青書驕縱無比,一點小病都要鬧得武當(dāng)上下不得安寧。也正是因為如此,當(dāng)無忌孩兒回到武當(dāng),又因身中玄冥神掌苦熬時日,兩相比較當(dāng)真是高下立判。如今想來,或許在那時大伙心中便有成見:相比青書,無忌孩兒卻是懂事省心多了!然而多年過去,青書早改了脾氣,如今他這一身傷便是大夫見了也心驚肉跳,可為何武當(dāng)上下反而習(xí)以為常不甚牽掛?想到此處,他不禁滿額冷汗,隱約發(fā)覺或許有什么大大的錯了!
宋青書卻充耳不聞,只大聲叫道:“讓無忌去負!讓無忌去!他比我能干百倍,讓他去負天下之望!我不治了!不治了!”
此言一出,莫聲谷登時拉下臉來,松開王大夫,堅定地道:“請大夫施術(shù)!”
王大夫所言“以烈火炙烤針尾”竟然耗時半個時辰之久,將宋青書折磨地死去活來,全身大汗淋漓,直如水里撈出來的一般。待王大夫收針,他不禁低吟一聲,昏睡過去。莫聲谷見他面色紅潤氣息綿長,終是相信王大夫確為一代神醫(yī)。
待宋青書再度醒來,入眼便見著莫聲谷正伏在他的床頭小憩。此時已是天色微明,想必已在他身邊守了一整夜。宋青書屏住呼吸,慢慢地撐坐起身。不料,竟是這點小響動也將莫聲谷驚醒,見宋青書要起身,便急忙伸手扶住他道:“大夫說你的傷當(dāng)好生休養(yǎng)方能恢復(fù)舊觀,跟我回武當(dāng)!”
宋青書行動緩慢地靠坐在床頭,輕聲言道:“七叔,我知道陳友諒居心叵測,并非良善之人。他與我結(jié)交純粹利用,甚至陰謀通過我奪取武當(dāng)大權(quán)。”
莫聲谷見宋青書對陳友諒的用心心知肚明,不禁擰起眉峰。“既是如此,為何仍要與他混在一起?”
“陳友諒武功平平,便是讓他得手拿住我的把柄,他就不怕我殺人滅口嗎?可他既然這般有恃無恐,背后必然還有一人,武功在我之上,讓我非忌憚不可。我想知道他背后的人究竟是誰。”宋青書沉聲言道。這已是糾纏了他兩世的疑惑,宋青書真的很想知道答案。上一世時,他被陳友諒?fù)苹匚洚?dāng)下毒,他左右為難,最終自己服下巨毒,求一解脫。想不到為人所救,那人帶一鬼面面具,說話時刻意壓低嗓音,可卻武功高強十分了得,輕易便將他制服,令他不得不俯首聽命。陳友諒對他十分恭敬,事事以他馬首是瞻。若是他猜地沒錯,此人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陳友諒只是他擺在幕前的棋子。
莫聲谷自然知道己在明敵在暗的危險,陳友諒陰謀設(shè)計武當(dāng),他也想好好教訓(xùn)一番。只是想起昨夜之事,莫聲谷又面露不悅。“便是將計就計,也當(dāng)潔身自好!”
“陳友諒生性奸狡,不這樣又如何取信于他?”宋青書想也不想地便頂了他一句,頓了頓,又低聲抱怨,“再說了,我只是喝了點酒,也沒干什么呀!”
莫聲谷聞言當(dāng)即沉下臉來,想提催情藥的事,偏又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只得狠狠地瞪著他。
卻是宋青書被莫聲谷這一瞪瞪地渾身疼痛,即刻想起昨晚挨的一頓狠打,滿臉驚懼地向床內(nèi)微微一縮。
莫聲谷見狀,心中更是痛悔,伸手握住他的胳膊,阻止他繼續(xù)往床內(nèi)縮去。
宋青書見莫聲谷神色復(fù)雜,頓時更為驚慌,瑟瑟發(fā)抖著小聲求饒。“七叔,七叔……”
莫聲谷長嘆一聲,緩緩地將他攬在懷里,低聲道:“七叔昨夜不該動手……你與無忌的事,你爹爹的確處置不當(dāng),待回了武當(dāng),七叔定會與你爹爹好好談?wù)劇!?
“七叔?”宋青書在莫聲谷懷中滿是疑惑地抬起頭來,他離家出走多時,半點消息不曾遞回武當(dāng),可心里卻也未嘗不期盼能有人來尋他。如今莫聲谷不但來尋,更親口說出不贊同宋遠橋的處置,宋青書心中感慨萬千再無憾恨。
“陳友諒雖說居心不良,可編的故事卻并非毫無道理。”說到此處,莫聲谷忽而傲然一笑,朗聲道,“然則,他終究看輕了我武當(dāng)?shù)娜鬃 ?
宋青書聞言不禁潸然淚下,只泣聲道:“七叔,侄兒并非戀棧權(quán)位,只是、只是……”
莫聲谷了然地輕撫他的背脊,溫言道:“七叔雖不理武當(dāng)庶務(wù)卻也明白賞罰要分明,你爹爹無故卸你職權(quán),無論是何緣由,總是不該!只是青書,你爹爹愛你之心,你當(dāng)明了。你可知,你丟了含光,杭州城的杜老板將含光劍送回武當(dāng),你爹爹以為是你心存決絕,親手當(dāng)了劍,他傷心欲絕,幾乎自盡!”
宋青書猛然一驚,急忙問道:“爹爹!爹爹如何了?”
莫聲谷無奈地瞪了他一眼,只道:“有諸位師叔在,自然無礙。然心病還需心藥醫(yī),你可別再任性了!”
宋青書滿面愧色,只低著頭輕聲道:“是孩兒不孝。”他話雖如此,心中卻是一陣茫然。想到日后事事聽從張無忌差遣,被他要挾一世,更是郁憤難平,想喊喊不出,想說說不了。為何前世今生都擺脫不了任人擺布的命運?
“你們既是父子,又何來隔夜之仇?縱是有何誤會,說開了也就是了。待回了武當(dāng),好生向你爹爹賠個不是。他是父、你是子,天底下總沒有做父親的給當(dāng)兒子的服軟的道理!”莫聲谷長嘆一聲,最后囑咐了一聲,便又轉(zhuǎn)口道,“我現(xiàn)下便請王大夫派人去通知陳友諒?”
“正是!”說到陳友諒,宋青書頓時精神起來,只笑道,“還請七叔先行回避,莫露了行藏。七叔剛正威武,陳友諒見了你,可再不會信任侄兒了。”
莫聲谷啞然失笑,還未答話便見著宋青書隨手打碎了床前的一只空藥碗,將碎瓷向自己的手臂劃去。莫聲谷猛然一驚,急忙起身抓住他的手腕,失聲叫道:“你做什么?”
宋青書疑惑地望了莫聲谷一眼,似乎全然不明莫聲谷為何這般激動。“若不受點傷,如何向陳友諒解釋為何我身在醫(yī)館?”
“你原就病著!”莫聲谷恨聲道,奪下宋青書手中碎瓷,運起內(nèi)勁用力一握,這片碎瓷頓成粉末簌簌而落。“陳友諒愛信不信!他若不信,你便隨我回武當(dāng)!如他這等狼子野心之輩,早晚露出馬腳,何需你來行這苦肉之計?”
宋青書心中并不贊同,只是見莫聲谷一力堅持,他也就不敢言聲。
卻是莫聲谷見識了宋青書這輕描淡寫的所為,更是心驚肉跳。他這師侄,行事居然這般決絕,全不顧惜自身,這究竟是從何時養(yǎng)成的毛病?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殺白、angsat、Ivy三位姑娘的地雷,kidout姑娘的手榴彈!O(n_n)O~
導(dǎo)演:咳咳,宋公子啊,大夫各個自帶主角光環(huán),你是寧可得罪師父,也不要得罪大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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