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深聽了,怒意稍減,可向天游左右兩人卻大感吃驚,不知這笑臉冷心的大師兄何時這么好說話講道理了。
“那倒也不必,”池深脾氣向來是如此,別人若冷言冷語,他便也倔得嚇人,若給他三分臉面,反倒吃些虧也無妨,“仙長說的不錯,不問自來......無論是出于何種目的,總歸是我魯莽在先,被暗蟲所傷也是咎由自取,還要謝仙長救治之恩。”
向天游心道,這瞌睡蟲細若蚊蟻,振翅無聲,本就是我拿來守護院中靈草所用,不過這人既然毫不知情,我也不必與他解釋,反倒是他斷然拒絕酬勞賞賜,情態不似作偽,倒值得人贊嘆一句。
“也罷,既如此,你便下山去罷,腿腳快些,還能睡上一二個時辰。”
池深也不多言,一躬身后帶上阿柔一道走了出去。直到走上通天長階,池深方如夢初醒般雙肩一震,驀地慌張張扭頭朝上邊看去,只見遠處當先的一座石屋在繁花密枝中隱隱透出一點黃豆大小的光暈,不由便看癡了。
阿柔等了片刻,忍不住湊近輕聲喚:“少主......少主?”
池深忽地流下兩行淚來,阿柔見之大驚,也跟著哭了起來,扭著手指道:“少主,都怪阿柔多事,害你遭仙長誤解,你若生氣,只管打我罵我消消火,千萬別傷了自己的身子......”
“阿柔,我記得來時你曾說,大師兄今年二十有八,可是真的?”
阿柔不知池深為何忽然提及此事,雖不解但仍老實回答:“那是自然,小虎哥說的,不會有錯,他打小就長在峰內,記得清清楚楚,大仙長是八年前來的不動峰,令羽峰主收他為徒那日正好也是他的及冠禮,照這樣算,今年可不就是二十八了么。”
“原來,”池深苦笑一聲,望向天邊三輪滿月,“已經過去十年啦。”
阿柔更是糊里糊涂,傻傻跟著池深抬頭:“少主,你今晚好生奇怪。”
池深走出石階踩上山坡一邊的草皮,撩起衣袍下擺坐下:“辰時躍五陽,夜半升三月,怪的不是我,分明是這個世界。”
阿柔連忙提起羅裙坐到池深身邊,壓低聲音急道:“少主別瞎說,極元之上的元尊之陽、元尊之月都是飛升成圣的元尊,據說九十九個中世界和九百九十九小世界的一舉一動,盡在八位元尊掌握之中,萬萬不可出言不敬吶!”
池深沉沉嘆出一口氣,神色是阿柔從未見過的沮喪,也不知自家少主今晚究竟是怎么了,便又聽他問道:“阿柔,我聽你說了許多,竟還不知道大師兄叫什么名呢。”
阿柔笑道:“誰叫少主往日不是悶頭做事,就是聽課修行,半點也不理窗外事呢,大仙長名叫向天游,乃純風靈根,深得令羽峰主喜愛,方才站他身邊兒的兩位,若阿柔猜得沒錯,應當就是跟著他一同外出歷練的師弟妹,喻莊仙子和白舟仙長了。”
池深只聽了一半,剩下那些已傳不到耳朵腦海中了,心思如浪翻涌,果真是哥哥沒錯,原來并非是我被毒蟲蟄糊涂了,又想道,幸而方才沒貿然相認,玄元往事于我仍歷歷在目,于他是一別十年,也不知還剩多少思念,大道無情,別是已忘了......
如此思來想去,神色變幻反復,看在阿柔眼里簡直與中了邪無異,求道:“少主,咱們還是快些下山回屋去歇息罷,明日還得早起聽峰主授課呢。”
池深心中煩躁,揮手道:“明日怕是天不亮就得徒步上峰頂,現在回去睡倒是睡不了幾個時辰,累卻要累死了,如今天氣冷暖適宜,就幕天席地將就一晚罷。”
阿柔什么都依池深的,當即點頭同意,理了理附近雜草,躺倒后不多時便呼呼睡去了,池深心事重重輾轉難眠,見不遠處的少女睡得香甜,毫無煩心事掛記,不由輕輕一笑,笑中帶了苦澀:“阿柔,阿柔,若我也能像你這般心思簡單,便可省去諸多煩惱了。”
迷糊間天色微微亮了起來,池深兩眼底下各掛著一抹烏青,氣色難看。
兩人發梢衣角都沾了不少清露,可謂形容狼狽,草草打理了一番,便重新走上石階,一路上時不時有同去聽課的修者御物從兩人頭頂飛過,阿柔每每聽見動靜,總忍不住抬頭去看,艷羨不已:“少主,等咱們踏入蘇靈境,便也可用氣御物飛行,那可真方便,再也不用這樣苦哈哈地走斷腿了。”
他們主仆二人自進了不動峰后專心修行,山中一月進度堪比在外數年,竟先后提升一層邁入筑基五六重,池深想起此事也多有愧疚:“從前在山莊,我自己不務正業也就算了,連累你整日做瑣碎雜物,耽誤了修煉,其實你資質尚可,再過五六年,說不得就能順利進階。”
“啊呀,那阿柔豈不是比大少爺二少爺還厲害啦!”阿柔吃吃笑道,“想也不敢想的。”
池深笑她傻,兩人一前一后走進不動峰前堂,照例在最邊角的蒲團上坐好,靜等其余人到齊。
辰初未到,不動峰現有的六十七位記名弟子皆已來齊,池深如今這具殼子的兩位兄長也在其中,但自打他入峰以來,三人見了也權當不認識,各走各路罷了。
最后到的正是向天游并一眾師弟妹,記名弟子一見了他,紛紛起身齊呼大師兄,得知今日正是由向天游授課傳道,更是不勝欣喜。
向天游同喻莊白舟自然也瞧見了角落里的池深二人,微覺詫異,面上卻不顯露。
池深再見向天游,心緒翻滾并不比昨晚平靜多少,聽課時更是渾渾噩噩,只顧盯著人瞧,滿腦子翻來覆去盡是過往兩人相處時的樁樁件件趣事,至于向天游講了什么,那是半個字也沒聽清。
一個時辰過后,向天游授課完畢,記名弟子若有所悟,拜別過后匆匆掉頭離去,九位親傳弟子卻無一人離開,像是在等人。
其中一位圓臉姑娘見池深二人遲遲未走,皺眉催趕:“你們兩個,無事便快些下峰去,大師兄外出歸來,師尊有話要交代,這都不是你們能聽得的。”
向天游卻忽然出聲道:“無妨,我與這兩位小友也有一面之緣,正好有點事要稟報師尊。”
圓臉女子吃驚不小,正想再問,令羽飄然走了出來,只能先行作罷,一道行了禮。
令羽打量向天游一番,微微蹙起白眉:“修為略有精進,但仍未突破。”
向天游面露一絲苦笑:“徒兒外出時候曾說歸來必達順心境,如今看來,這順心二字,實在是世上極難之事,越是追尋,越難做到。”
令羽點頭同意道:“正是如此,先天、筑基到蘇靈時,往往武境圓滿,晉升便也水到渠成。然而蘇靈邁入順心,則是修真途中的第一道坎,究竟何為真?你心里最渴望的事物,能騙得了旁人,卻瞞不了本心,為師當年在這一步,足足花了四年時光,可放眼極元,卻還不算最九的,因此你也不必太過氣餒,執念太深,反于修行不利。”
向天游躬身道:“師尊點悟,弟子受教。”其余八人也齊聲道:“弟子受教。”
令羽早便看見了池深二人,此時偏過頭問:“可是有事?”
向天游沖池深一招手,答道:“此事與徒兒有關,我院內所種蒼麻枯萎,據說特意請了春回峰的人來看過仍無濟于事,原不是什么名貴靈草,勞煩師尊掛心了。然昨夜我與喻師妹白師弟回峰,竟碰見這位云深小友。”
跟著便將大致情形描述了一遍,末了道:“今早我再查探,蒼麻在云深救治之下果然有所回轉,如此看來,昨晚是我誤會了他。”
令羽面有訝色,直直朝池深看去:“此事當真?”
池深頭皮一麻,硬著脖子走上前回答:“是,我是木系靈根,這一點峰主是早知道的,往日在家時也曾讀過一些偏門書卷,習得一些杏林醫術。”
“這一點你父親倒不曾提過,不過雖說你治好靈草有功,但夜半上山,偷入天游后院于情于理不合,不得不令本尊質疑其中目的。”
池深連聲解釋道:“治好靈草實乃歪打正著,云深不敢居功,還要向仙長賠擅闖宅院的不是才對。”
阿柔沒見過什么大世面卻護主心切,膝蓋一軟就要下跪,她方有一點動作,令羽便拿手一拂,一道柔和勁風掠過,阿柔只覺雙腿一熱,再也跪不下去,只好站直了身子回答道:“峰主且聽小仆一言,我家少主本沒這個心思,都是小仆從旁挑起,想著能令春回峰無功而返的疑難雜癥,若是自家少主人能一力解決,豈不是可受人青眼相加,受仙長和峰主器重。小仆見識短淺又不懂規矩,什么責罰都甘愿承受,只不敢拖累了少主!”
向天游聽到后來嘴角微微翹起,笑道:“倒真是個忠心不二的仆從,昨晚我也已見識了。師尊,這些都揭過不提了罷,我正是想和您商量,將云深收入我院內,做個專屬的打掃仆從,當然也是看重他照顧靈草的一點本事。”
池深欣喜不甚,雙眸流露的光彩未免過多了些,令羽頗覺奇怪,但只想了一瞬,便答應下來:“你這些師弟妹早有專門侍奉的仆從了,從前是你萬般不肯要,如今既然又中意的收了便是,這點小事無需和我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