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頌坐在塌邊垂眸看著塌上的人, 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這樣安靜的看著她了，他忍不住伸手去撫摸蘇盞的面龐，直到清晰的觸感通過皮膚傳到他心裡, 他才終於感覺那個人回來了。

蘇盞不會知道, 長蘅是費了多大的功夫才留住青蕪的一縷殘魂, 她也不會知道, 根本沒有什麼遁居養傷下凡歷劫, 長衡是真的死了，用他全部的靈力和修爲築了一道專屬輪迴通道，藉由凝元盞裡他留下的神識小心護著, 纔有了今日她的重生。

而他作爲長蘅，付出的除了全部靈力和修爲, 還有永墮輪迴再不爲仙的重罰, 萬年前閻王曾經勸過他, 青蕪已死，即便有他一縷神識小心護著, 想要重生歸來也是癡心妄想，爲這樣虛妄的可能放棄帝君的靈力和修爲，墮入輪迴永不爲仙，實在是不值。

長蘅卻不那麼認爲，他誕生於鴻蒙之初, 認識的第一個生靈是青蕪, 漫長的十幾萬年裡, 青蕪陪著他下棋練劍, 和他一起走遍大江南北, 他曾以爲這樣的日子會一直下去，直到他們這些遠古神祇羽化歸天。

事實好像也是這樣的, 他當了帝君，她成了魔君，仙魔之別沒有阻斷他們之間的關係，他和青蕪依舊來往，他爲青蕪造御魂鏡、練凝元盞，卻萬萬沒想到，青蕪要把它們用在拯救魔族身上。

一直以來，對於青蕪的選擇，他從來沒有反對過，一般青蕪磨刀霍霍想要對哪個倒黴蛋下手時，他都是旁邊遞鞭子的那個，所以當得知魔君打上仙界，而他又被仙界派去鎮壓造反的魔兵時，長蘅的心是痛的，他萬萬沒想到招搖山下一別，再見卻是兵戎相見針鋒相對。

那一刻，他下定了決心要護著她，即便他不知道青蕪爲什麼會形似瘋魔，即便青蕪正在做的是打上仙界犯上作亂，他都不在乎，他只要她活著就好。

於是更加賣力的斬殺魔兵，一步步向著青蕪的位置靠近，在他計算好打算先將青蕪用幻境困住再做個一劍穿胸魂飛魄散的幻象迷惑大衆時，青蕪卻猛然飛近他身邊，那時他的長劍剛剛洞穿一個魔兵，未及收回就撞上了青蕪輕飄飄的身體。

青蕪好像耗盡了所有力氣纔來到了他的身邊，他看到她在笑，顧不上去想她此時笑容的含義，他連忙祭出凝元盞爲她凝聚元神，想要爲她治傷，可青蕪卻安靜的躺在他懷裡一句話也不說，只靜靜的笑著。

他尚來不及對青蕪說一句話，就眼睜睜的見她在自己懷裡化爲了飛煙散去，只剩點點殘魂縈繞在他周身，他顧不得去傷心難過，連忙用凝元盞將她僅剩的殘魂收集起來，這纔有了後來種種。

萬年時光一過，仙魔大戰在後人眼裡已經是件很遙遠的事情，青蕪與長蘅的故事除了秦寧一直在追查，早已無人在意，可歸來的蘇盞一直追著青蕪一事不放，她問了很多人，終於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可她一定不知道，當秦寧告訴她青蕪是被長蘅一劍刺死時，曾爲長蘅的他心裡有多痛！

他愛青蕪都來不及，又哪裡捨得傷她？

那一劍是悔，是痛，是他每每午夜夢迴想起都會心痛難抑的根源，白無常笑他明明恢復記憶爲何不據實已告，可那一劍橫在他和蘇盞中間，他不能說也不敢說。

他怕恢復了青蕪記憶的蘇盞恨他，恨他曾殺了她，他……無言以對。

楚頌嘆了口氣，將情緒從回憶裡抽離開來，好在蘇盞回來了，他也將青蕪的記憶還給了她，無論是恨或是怨，他受著就好。

楚頌給蘇盞施了安神咒，不等她醒來就帶她回了地府，蘇盞現在是鬼魂，招搖山下風景雖美，仙魔交界之處的氣流涌動卻不適合她，回到地府休養纔是最好的。

將蘇盞送回房間後，楚頌獨自一人去了無常府，地府新鬼的事解決了後，無常府的事務便沒有那般繁忙了，黑無常繼續當他的地府閒散人，長年在孟婆莊裡蹭酒喝，白無常則在書房處理日常事務。

白無常見到他是很意外：“你怎麼來了？聽馬面說，你帶小蘇去了人間。”

“嗯。”

“……我其實想找個機會問問你，小蘇的事你究竟是怎麼打算的？”

白無常一直想找這樣一個機會，但楚頌自人間回來後大多數情況下都與蘇盞形影不離，除了他來銷假時兩人交談了幾句，其他時間都沒有溝通。

“地府新鬼的事已經弄清楚了，藉由秦寧的補充，小蘇也清楚了青蕪和你曾經的舊事，包括青蕪的死亡，可蘇盞是青蕪一事，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她？”

是的，白無常一直知道蘇盞是青蕪的轉世，他也知道楚頌是長蘅，在楚頌元神甦醒造成清朝戰亂之時，白無常就查到了有異動，後來秦寧來到地府挑釁，楚頌才找到他表明了身份。

當年長蘅將青蕪的殘魂放到凝元盞裡將養後，就給閻王留了訊息，告知他青蕪魂魄恢復後，凝元盞自會主動來找他，讓他找個機會給青蕪的魂魄築一個身體，於是五百年前有了蘇盞，她總是自哂自己是天生女鬼，卻不知道她能擁有一個完整的靈魂，都是長蘅用了他的全部換來的。

將青蕪託付給閻王后，長蘅就被打下凡間墮入輪迴，因著他曾機緣巧合下救過閻王，閻王許他一個心願，本是想助他能在未來兩人重逢時第一時間認出青蕪，也算是成全他與青蕪的一段情緣，長蘅卻搖搖頭拒絕了，只囑咐日後若青蕪歸來，地府上下定要好好照顧她。

長蘅入輪迴後，他的每一世都應該在地府生死簿上記著，閻王認識長蘅數萬年，知道他素來崇尚自由，又嘆他爲情所癡可歌可泣，最終還是給他開了後門，容他每一世的人生都不用按生死簿上來過，可以放他自由掌控人生。

蘇盞誕生前，前任閻王已經離任，他將青蕪殘魂的事託付給了最得他信任的白無常，於是白無常在千年前見到了主動尋上門來的凝元盞，又等了五百年，才尋到機會讓給青蕪的魂魄造了個身體，這纔有了今天的蘇盞。

楚頌擡起頭看著白無常，淡淡的說：“我帶她去看了凝元盞，她已經恢復記憶了。”

“什麼？”白無常不能不驚訝，他曾勸過楚頌多次，楚頌都以時機未到拒絕對蘇盞說實話，沒想到這次楚頌竟然直接帶蘇盞去見凝元盞。

可仔細想想，這樣的結果纔是應該的，蘇盞稀裡糊塗的活了五百年，她應該知道她的曾經，也該知道楚頌曾爲她做的一切。

“……恢復記憶也挺好，那也曾是小蘇的人生。”

“我來是想告訴你，如果阿盞後面來問你青蕪的事，你可以實話實說，”楚頌頓了頓，“如果問起長蘅，你只當不知即可。”

白無常一怔，“你不打算告訴小蘇你爲她做的這些事嗎？”

“本就是我欠她的，算不得什麼。”

聽聞楚頌此言，白無常其實很想告訴他，你做了這麼多，即便是如何虧錢，如今也已償還了，可他說不出口，他心裡很清楚，直至今日，楚頌依舊放不下當年誤殺青蕪一事。

“好，我會瞞著她的。”

“瞞著我什麼？”

一道冷凝的嗓音驀然想起，白無常才猛地警醒，楚頌方纔的話給他的震撼太大了，他竟沒留意到蘇盞來到了無常府。

“小蘇，我們是在……”

“白哥！”蘇盞喝止白無常，末了又放緩了聲音道：“白哥，這件事和你沒關係，我在問他。”

恢復記憶的蘇盞，一言一行間不自覺帶了幾分上位者的氣勢，就連白無常都敢呵斥了，白無常初時很不習慣，可一想到現在的蘇盞可不是他一直護在手下的可憐女鬼，可是遠古時期誕生的始祖神祇、魔族初代魔君，他就什麼意見都不敢有了。

事實上，能聽到恢復記憶的蘇盞叫他一聲“白哥”，他已經很慶幸了。

楚頌看到蘇盞對她橫眉冷對一副惡狠狠質問的樣子，神色有些意外，他以爲蘇盞清醒後會第一時間去魔族找秦寧，畢竟那是她一心愛護的臣民，沒想到她先找到白無常這兒來了。

“阿盞，我和白無常只是在聊天，沒有瞞你什麼。”

“沒有瞞我？”蘇盞冷哼，“你這一萬多年瞞著我的還少嗎？”

楚頌哭笑不得，“阿盞，之前瞞著你一些事，是我不對，我向你道歉，可方纔我已經讓你恢復了青蕪的記憶，我沒有什麼事瞞著你了。”

白無常聽著楚頌這話有些心虛，當著蘇盞的面撒謊，也不知楚頌是怎麼想的，若是蘇盞聽到了她們方纔的話，豈不是當面打臉。

“記憶的事我另和你算賬，你自己就沒什麼事告訴我嗎？”

“沒有，關於我自己的，我真的都告訴你了。”

“你當我傻是嗎？當年你打造凝元盞時還不成熟，凝元盞修成的仙身也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孩子，你是怎麼凝聚我的魂魄的？就算凝聚好了，你是什麼給我找了一個這麼契合的身體的？你這一萬年去了哪兒？爲什麼又是書生又是鬼嬰……這些你都不打算和我交代清楚嗎？”

白無常聽著這一連串刨根問題的質問，深切懷疑楚頌是否能招架的住，而且這兩人的對話實在太像小兩口吵架了，他這無常府可架不住這兩尊大佛。

“小蘇，”白無常的聲音拉回了蘇盞的注意力，他和煦的笑著，溫柔的勸：“小蘇，你們小兩口要不回鳶皿居再吵？你看我這還有……”

“誰跟他小兩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