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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間有沒有永恒?
薛紹不知道。
但是從他目前的境遇來看,上天是眷顧他的。
他有出色的外表,世外高人的師父,一身不斷返老還童的道術,還有……一個忠肝義膽的朋友。
他似乎活得沒有煩惱,可是他畢竟還沒有脫離肉體凡胎,怎么會真的沒有煩惱呢?
每一次到了功力頂峰的時候便要脫胎換骨重回嬰幼兒時代重新修煉,將前番所受苦楚繼續一遍……
動輒便是幾十年的山野隱居練功生活……
永遠得不到的可人兒聶多情……
還有,還有那個該死的阿武!
把我當什么人了!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嗎?不不,連同甘都未曾有過,簡直就是可惡!薛紹常常在心里這么想。此時此刻,他對月獨酌,心底這個念頭便越發的強烈,一杯烈酒下肚,他狠狠的將手中的酒杯摔在地上,那骨瓷的精致雕工的杯子,便如同一朵被揉碎的鮮花一般,蔫啦吧唧的。
薛紹起身,踩在那碎片之上,任憑碎片在他的布鞋上劃出一道道口子。
此鄉乃是他一百多年前初遇玄武的地方——云南,大理,洱海。
當年他游歷至此,身上連一個銅子兒也沒有了,那是他第一個甲子年,他不過是個年輕的道士罷了,法力不精,師父將他從山巔丟到人間歷練,年輕如他,很快便被聲色所迷惑,流連在花街柳巷,卻從未遇到可心的姑娘,卻發現了世界上唯一合他胃口的東西——酒。
是誰發明這個東西的?薛紹常常這么問自己。
入口時辣,過舌時苦,最后在喉頭滑過的時候,竟能品味出甜。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能體會到酒的甜的,恰恰薛紹便是這么一種人。
在蒼山下,洱海邊,一片茶花海中,薛紹遇到了一個男子,白袍勝雪,不勝羸弱,眉宇間卻有一種薛紹羨慕不來的神氣——薛紹天生開朗,再加上師父的教導,更是不知憂郁哀愁為何物。
眼前的男子卻滿目的陰郁,薛紹這人自幼特立獨行,此時更是好笑,竟羨慕起眼前這人的憂郁來了。
他走到那人面前,眼睛也放光——白袍人面前的石桌之上,是一壺難得的好酒,薛紹不知道這酒叫什么,卻能聞到那沁人心脾的香氣,肚中饞蟲騷動,險些流下口水。只是眼前之人俊朗飄逸,薛紹難免有些自慚形穢,便也一改在花街柳巷之中的邋遢形象,緩步走到他面前,“這酒……”
雖然想要模仿出那人的俊逸神態,但是一開口,薛紹還是忍不住先問酒,問完之后,薛紹又有些后悔,覺得自己簡直是沒有出息。
不過那人一點兒不快都沒有表現出來,只是淡淡答了一聲,“女兒紅。要喝的話請自便。”
薛紹一聽,一顆心快活地幾乎要跳出來,再也忍不住
,天大的事兒尚且要往后推一推,師父來了也要讓他等等再說話!他躍到白衣人的對面,因為人家沒有多準備酒杯,他毫不顧忌的直接將別人的酒杯拿到面前,一見里面還有半杯殘酒,也顧不上面子,直接仰脖子便喝了。
香!醇!
薛紹簡直不敢相信世界上還有這么好的酒,可憐他這么愛酒,卻只能在花街柳巷喝些糊弄女票客的花酒。
這酒叫什么來著?片刻間將整壺酒干完,已經有些醉眼惺忪的薛紹歪著頭回憶著,方才那白衣人似乎說叫什么女兒來著,可是薛紹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于是他不恥下問,因為害怕將來因為不知道名字而找不到這酒了。
“這叫什么酒?”
白衣人一直都低著頭,連看都不看薛紹一眼,仿佛他喝的不是自己的酒一般,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此時被薛紹一問,才緩緩抬起頭,淡淡道,“女兒紅。”
薛紹咂咂嘴,“這酒真好喝,我要去弄個十壇八壇的好好過個癮。”
那白衣人突然笑了,那笑容在他臉上好似陽光,驅散了之前所有的陰霾,“十壇八壇怕是不好弄,我收藏了好些年,才得四壇,你喝了一壇,還剩三壇,若是喜歡,你都拿去。”
薛紹有些不高興了,什么酒是他薛紹弄不到的?偷他也是祖宗!想不到眼前這看起來老老實實的青年,竟這么夸大,“三壇?小爺不需要,我隨便去弄個十壇來,把今天喝你的這一壇也換你呢。”
白衣人饒有興味的看著他,“可以。”
薛紹當即便起身,“三日后,還在此等我。”
三日后的薛紹,自然是愁眉苦臉,再站在白衣人面前的時候,他幾乎垮了臉,不是因為丟面子,而是后悔三天前怎么能拒絕白衣人贈與三壇好酒呢!
這可好,這三天他上天入地,把這整個大理城富貴人家的酒窖都翻了個遍,也再沒有找到那日的酒香,更可惡的是,自從喝到那日的女兒紅,如今別的酒在他口中,竟如白水般毫無味道,難喝難喝!
“你不是要還我一壇酒嗎?”白衣人看著良善,開口卻一點也不給薛紹留情面。
薛紹像個大姑娘似的絞了絞手指,“你說說,那酒是怎么釀的,我自己釀著還給你。”
“那只怕是十八年后了。”白衣人淡淡一笑。
薛紹愣了愣,“這話怎么說?”
“汲取門前鑒湖水,釀得紹酒萬里香。
紹興人因為富裕,是以重嫁,家中但凡有女兒出生,父母便會拿出三畝田的糯谷,只釀三壇酒,壇封口深埋在庭前院后桂花樹下,待到女兒十八歲出嫁之時,用酒作為陪嫁的賀禮,恭送到夫家。是以這酒叫做女兒紅。一要鑒湖水、二要浙谷香、三要十八載,又必須是父親親手為女兒釀造的,你說全天下能有多少?”
白衣人笑著說道,帶著勝利的微笑看著薛紹。
薛紹一下子愣住了,釀個酒,居然有這么些講究!自己三下兩口,便灌下了人家十八年為女兒出嫁的一片心意!
薛紹又后悔了,后悔自己如牛飲水,并未細細品味。
后來薛紹知道這白衣人叫玄武,薛紹自以為自己天上地下無所不知,每每到了玄武面前,卻像個初入學的稚子,什么都不懂,薛紹美其名曰為了跟在玄武身邊與他學學世間的知識,實則卻是全都學到玄武的酒窖之中了。
桑落酒,不知桑落酒,今歲誰與傾……
新豐酒,清歌弦古曲,美酒沽新豐……
長安酒,高歌長安酒,忠墳不可吞……
七尹酒,杯嘗七尹酒,樹看十年花……
南燭酒,飽聞南燭酒,仍及撥醅時……
松花酒,閑檢仙方試,松花酒自和……
……
薛紹對玄武既愛又恨,愛他藏了這么多好酒,恨他每次打開一種酒都能念出幾句自己從未聽過的詩句。
不過這絲毫不影響這兩個大相徑庭的人成為最熱烈的朋友。
玄武曾說過,若是選一個地方終老此生,還是洱海最好。他愛這一汪碧水,也愛這滿山茶花。
薛紹醉酒忘事,這么多年過去,卻依然記得玄武這句話。也許,他會在這里呢?
薛紹心懷最后的僥幸,在大理古城已經游離一遍遍,可是玄武那個東西,大概是早就忘了自己所說這句話了,這里哪有他的影子?
這可真是應了那句話,點蒼別后無消息,魂夢還游洱海西。
咳咳咳,自己怎么也變成這問酸樣子?薛紹不由有些煩躁。
懷中那硬邦邦的包裹,是羅薇薇臨行前交給他的,他甚至沒有等到馮書橋醒來,便出來尋找玄武了。可是已經快半年了,他卻連玄武的影子都沒有摸到……
張家古樓是白族巨貴留下的園子,這也是玄武和薛紹說的。薛紹找了這么久,沒有見到薛紹的蹤影,自然有些氣餒,決定離開,卻總不愿空手而歸,記得當年玄武說過,張家古樓的地下,一定也埋著好酒,那時候自己想動手,玄武卻總是攔著他,因為那時候古樓不像現在,還住著大理白族的皇室。玄武不希望他惹是生非。
今夜,沒有了玄武阻攔的薛紹,卻已經伏在古樓的墻頭,靜靜的觀察著園子中的每一個角落。
每一株茶花,都成了他的目標——因為根據女兒紅的經驗,他覺得茶花樹下也一定埋著好酒……
當他找到園中最大的茶花樹,便帶著提前準備好的鐵釬躍進去了。一釬一釬,他小心翼翼,倒不是怕被人發現,而是怕打碎了酒壇子。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身后傳來一聲淺淺的嘆息,那么熟悉,那么近,又那么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