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里雖然不明不白的死了人,可也只是死了人而已,隔了三五天再沒有什么怪事發生,事情就淡了下去,只是作為茶余飯后的談資,但咀嚼過幾遍后也變得無味起來,很快就被遺忘了。
小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會像采菊那樣被遺忘,但幸好她還活著,活著看到了第二個死人。
采菊死了半個月后,幾個下人進山里埋陷阱捕獵,直到天黑也沒有回來,莫老爺派人去找,只找到了幾塊拼湊不起來的殘肢。
這次莫三小姐沒有去看,小月也免于去看殘尸,只聽其他人說他們都是被深山里的餓狼吃了。
這話是老大夫說的,小月不知道真假,也沒有必要去辨認真假,只是第二天,莫三小姐再次把自己的湯羹賞了小月喝。
想到上次走肚子,小月苦著臉問能不能不喝。
莫三小姐沒說話,只是看了她一眼就低下頭擺弄她的紅帕子,讓人不知道她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可是小月知道,這樣是不答應,她必須得喝。
瞄了一眼在一旁虎視眈眈瞪著她的常清,小月苦著臉把湯羹喝了,到了晚上果然走肚子了。
跑了七八趟終于舒服了,卻也腿軟得走不動,小月扶著墻慢慢挪回屋里去,卻看見個黑影從自己的小房間里出來,但只是一晃眼的工夫,還沒來得及辨認自己是不是看錯了,那個黑影就消失了,好像根本沒有出現過一樣。
小月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但等到第二天去莫三小姐屋里,就聽見兩個老媽子嚼舌根子,前邊院子里又死人了。
那個時候正是清晨,冬天山里的寒風夾著鹽粒樣的雪花吹進了脖子里,激起了大片雞皮疙瘩,也激起了無數的不安,她隱約覺得死的那個人好像跟她昨晚看到的那個黑影有關系。
可是,那個黑影真的是她眼花了?
雖然疑惑,但小月沒敢在莫三小姐面前吐露半分,只是總覺得這個匿世獨居的莊子里好像哪里不對了。
如之前一樣,死的那個人很快就被遺忘了,再沒有人記得他是誰,偶爾有人提起來也只是說。
“唉,又死了個人。”
“是啊,又死了個。”
至于那個人是誰,這重要嗎?反正不是自己就好了。
如此又隔了十來天,莫三小姐再次把那碗湯羹推到小月面前時,小月猛地一個激靈,好像是做了一個悠長的夢終于醒了過來,她沒有問可不可以不喝,但是她端著的碗的手顫抖著,連聲音都顫抖了。
她說:“小姐,是不是又要死人了?”
她又不是傻子,怎么會不明白,喝了這碗湯羹莊子里就會死人。如果之前小月還沒有明白過來的話,現在她也應該明白了。
只是話一出口小月就后悔了,有些話是不應該說出口的,哪怕所有人都明白。
但是,讓小月意外的是,莫三小姐這次沒有低下頭去擺弄她的紅帕子,而是直直的看著她,然后輕輕點點頭。
真的——要死人了!
小月的腦子里轟的一下炸開了,手一松碗就掉了下去,卻被另一只手穩穩的拖住了。
常清把湯羹擱在桌上,守在一邊沒有說話,莫三小姐也只是看著小月,直到她回過神來才又低下頭擺弄她的紅帕子。
小月望著莫三小姐,又望著常清,眼里流露出祈求的神色。很明顯,常清是知道這碗湯羹的問題的,湯羹是她煮的,是她親手端上來的,莫三小姐連湯瓷都沒有動一下,在湯里做手腳的,其實應該是常清。
常清卻看著莫三小姐,完全不理會小月哀求的目光,她說:“小月,你不喝這碗湯我們也有其他辦法。”
小月一顫,慢慢挪過去把桌上的湯羹一滴不剩的喝掉,常清說的其他辦法,也許是她吃其他東西,也許是強行灌她喝這碗湯羹,但不論哪一種都不是她能反抗的,只要莫三小姐跟莫老爺說她不守規矩——
不,完全不用去說,只要隨便找個借口就能處罰她,那時就不知道會是什么了,現在只是一碗湯羹而已。只是走肚子而已。
到了晚上,果不其然的肚子開始不舒服,莫三小姐讓她先下去休息。小月卻怎么也做不下來,渾身不安的四處望,盡管莫三小姐已經承認會死人,但她還是希望是自己想錯了,希望天亮之后沒有死人。
然而世事總不如人意,天亮之前就有人在莊子里發現死人了。
這一次,死的是那個老大夫!
老大夫的小徒弟起夜看見師父站在庭中的芭蕉樹下,迷迷糊糊的打了聲招呼,等走近了才發現師父不是站在樹下,而是被掛在芭蕉樹上,頓時嚇得尿了褲子,哭爹喊娘的跑了出來。
檢查尸體的是老大夫的大徒弟,同樣沒有看出什么了。老大夫是被干枯的芭蕉葉掛在芭蕉樹上吊死的,現在是冬天,芭蕉樹也枯了一大片,半干不濕的反而承受住了老大夫的尸體。
小月臉色慘白的混在人群里,她覺得老大夫是因為她才死的,如果她沒有喝那碗湯羹,也許老大夫就不會死了。
可是,可是她也不想死啊!
沒骨氣也沒底氣的為自己辯解著,小月跌跌撞撞的跑回自己的屋子里,縮在角落里不敢見人。
莫三小姐來找她的時候,她已經在墻角凍得渾身發抖,嘴唇烏紫不能看。
“你想死嗎?”莫三小姐問道,聲音還是軟軟的沒有力氣,連看小月的眼神都是死氣沉沉的。
想死嗎?小月怔怔的望著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見她說:“你要是想死,就趁早想法子把自己解決了,免得這樣的痛苦。”
嬌弱的聲音低聲勸解著,說的話卻讓小月驚出了一身冷汗,手腳哆嗦著望向要出門的莫三小姐,不該問的話又下意識的脫口而出:“小姐知道他們是怎么死的嗎?”
走到門口的嬌弱身影停了下來,扶著門低聲無力的咳了許久才回頭望著小月,死氣沉沉的眼神里多了些不能名狀的悲戚,以及小月不能明白的復雜。
“莫家,快要消失了。”
她收斂了所有的情緒,輕輕的輕輕的說道,屋外的風輕輕一吹就聽不見了。小月剛剛撐起身子,聽到這句話一屁股坐回冰冷的地上。
莫家,快要消失了嗎?
小月一直覺得,莫老爺應該是個好人,雖然有錢卻不想其他有錢人那樣為富不仁,從來沒有苛待過下人,哪家要是有什么紅白兩事還會出資,他應該是個好人吧。
可是她認為的那個好人,他的女兒說他的家業快要消失了。
是消失,不是失去!
小月想到了之前死的那幾個人,忽然一個寒戰只希望自己想多了,莫三小姐說的消失,是不是就是指莫家上下所有人都會死掉,如果全都死掉了,那莫家就是真正的消失了。
從那天之后小月就沒有再見到莫三小姐了,常清向莫老爺報了小月抱病,莫老爺讓她不用再去莫三小姐屋里,即使去了也只能見到常清。
“小姐不會見你的。”常清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也時常會給小月送湯,就是那碗青綠濃稠的湯羹,喝到胃里發苦。
莊子里陸陸續續的死人,謠言不知從何處開始滋生,沒過幾天就迅速蔓延開,鬧得人心惶惶。
小月已經看到麻木了,她每喝一碗湯,莊子里面就會死一個人,再加上死在莊子外面的人,等到她喝下常清送來的第五碗湯羹時,莊子里的人已經寥寥無幾,山里的冬天終于過去了,好像預示著剩下的人都能活下去。
可是常清死了。
常清死的那天早上,莫三小姐沒有去看常清的尸體,而是到了小月的小屋里,她眼里的沉沉死氣已經蔓延到整張臉上,整個人都籠罩在一團厚重的死氣里,讓人疑心她是不是早就已經死了,眼前這個不過是具暮靄沉沉的尸體。
小月縮在床上,化雪的天氣總是很冷很冷,冷到她分不清自己是因為天氣冷還是因為心冷而渾身發抖。半瞇起眼看著走進來的人,莫三小姐已經不像冬天的時候那么柔弱,卻又好像回到了最初見面的時候,除了那大片鮮紅的紗裙,其余的都看不清楚。
她一個人捂著嘴低聲咳嗽著,慢慢走到床前。
她說:“常清死了。”
她問:“你想死嗎?”
她的聲音很虛弱,臉色呈現出一種灰敗的青色,只有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精神。
小月瞪大了眼,她知道現在莊子里只剩下四個人了,早在第一個想要離開莊子逃到山外去的人死在莊子外面開始,他們就知道誰也離不開這個莊子。
他們逃不出去,又沒有辦法逃掉死亡,他們都只能在驚惶里等死。
“想——”微弱的一個字,莫三小姐點了點頭,了然的離去。
小月看著莫三小姐離去的背影,她不傻,完全能夠看出來莫三小姐是在救她,可是她為什么要救她?她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下人而已,即使是花了五塊銀元買來的,也完全不值得。
等莫三小姐走了不久,小月就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