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原市最大的果蔬批發市場距離喬莎莎的小菜市場二十公里,也是本市最大的果蔬集散地,叫‘蒼原城’,大得夸張。
尋常喬莎莎大都三點鐘出車,由于長期下來有了固定的供貨商(一道販子),基本頭天下午收攤前打過電話。第二天一早天未亮就能拿貨回來,五點鐘左右差不多就可把貨上齊開攤。
辛苦是辛苦了點,起早貪黑的,時日一久,也就習慣了。
喬莎莎的家在公墓山附近,離小菜市場大約兩公里,并不算遠。她家是一個獨立的小院落,因為背靠公墓山,算是處在城郊,又不算是城郊——因為四圍又有許多天然公園等旅游景點,不過地處比較敏感,所以住戶住得相對松散些,只有近坡遠鄰,基本三戶兩戶扎個小堆,或者單門獨戶獨在一處,像連片的散居村民;房子卻大都建得漂亮,其風貌類似不東不西的別墅。
喬莎莎的父母留給她一棟兩層小樓,因為建得早,東方味稍濃,不及別人翻建的更西化。再說別人那個叫做家,她的只能叫做房子,實在沒心思在這些沒‘意義’的事上耗費資財,她也耗不起。
父母幾年前就雙雙因病去世了,撇下她這么個獨女撒手不管,卻帶走了她所有積攢下來的存款,日子過得才叫一個孤單苦清。
長期的睡眠不足,每每早上天未亮,喬莎莎哈欠連連來到車棚下,拉出她那輛陪伴了她幾年的皮卡,幾分不情愿地坐進去,打開車內燈,翻下化妝鏡,確認臉上沒什么毛病(一般指所化淡妝的疏漏或洗漱留下的痕跡),這才長吐一口氣,大聲吩咐自己:“單身狗!出發!”
然后,她養了多年的那條看家大黑狗(也是單身,雌性)準會象征性地從狗窩里鉆出來亂吠幾聲——大概是叫她路上慢點,注意安全云云。
一聲吩咐,心泛淡愁,困意就被沖散了。
出門,鎖門,開始新的一天。
今早起來,喬莎莎嚴重睡眠不足。昨晚上半宿失眠,滿腦子跑野馬。除此之外,如何帶徒弟一事也攪磨得她心浮氣躁,不得安生。困又睡不著,實在難受,她不禁生起自己的氣來:“叫你多嘴!多管閑事!人家兩口子的事,要你閑吃蘿卜淡操心!管人結婚,還管給人帶孩子!……”
此時禁不住就想到東野承歡那家伙,氣就更大了:“是我的……怎么都好說,偏偏還是為別人做嫁衣!喬莎莎啊,喬莎莎……剩女!活該你單身!”
車內面板上的數字還在不緊不慢跳動著——已是凌晨一點鐘。喬莎莎困勁兒上來,氣勁就同比增長,生氣猛轟了兩腳油門!
又心疼好幾秒——油錢貴著!
更氣,又罵:“活該!單身狗!”
今次那只通體烏黑的‘單身狗’沒有從狗窩里出來沖她叫,或許聽出她今天嫌起得太早心情大壞,沒敢出來觸她霉頭。
一點半,喬莎莎驅車來到東野承歡的公寓樓下,他已經在院外等候多時。
東野承歡見她眼皮撐力不足,明顯昨晚沒休息好,心中過意不去,就對她說:“我來開吧?”喬莎莎也不推卻,啪地一下按開安全帶扣,直接把屁股挪到了副駕上,順手點開車內導航,頭靠在座椅上望著車窗外也不說話。
東野承歡敏感覺察到她心情不怎么好,也不好說什么,坐到車里扣好安全帶。見她不動,又按開安全帶,就傾身去替她拉過安全帶扣好。
他的身子忽然貼過來,喬莎莎不由一陣驚慌,腦子立時先被動清醒了大半。她瞪大了眼睛下意識向后縮身,一雙小手無意識地撐在臀側,脊背往座椅里貼了又貼。一系列連鎖反應下來,才意識到竟下意識以為他居然是要侵犯自己的嘴。
東野承歡并不看她的臉,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的眼角沒有注意到她臉上驚慌失措的神情。他感到這姑娘的反應有些好笑,又單純得可愛。
恐怕要讓心慌的姑娘失望了,他只是想給她扣上安全帶。
絲絲被放了鴿子一般的著惱和非深非淺的怨色在不甚明亮的車內光中不易顯見,也算給姑娘借了一道蒙臉絲帕,在姑娘已張得夠大的眼中快閃慢過,久久不能消彌。
喬莎莎突然意識到,自己多年來壓抑埋藏在心里面的東西,其實是一頭野獸——一頭被她圈養在內心牢籠里的雌虎!而今這頭雌虎變得焦躁不安,沖撞并破出牢籠眼瞅著勢在必行!
她有些害怕了。
車行路燈下,透過車窗感受著明暗交替的恍影,她甚至不敢放任自己眼角的余光爬上那張在弱光下更顯神秘英俊的側臉。
喬莎莎擔心一但余光被那張臉鎖住,那只被她圈養了多年的雌獸會毫無征兆地破體而出,出其不意直接撲上去啃那張誘惑之極的可口美味的臉。
加速的心跳擺脫了意志的束縛,兩只小手不由抱緊了懷中的安全帶,仿佛那便是此時最可依靠的那根救命稻草。
“你睡會兒吧”司機對副駕姑娘說。
喬莎莎胸口一癢,聽話地‘嗯’了一聲。讓她大感意外的是:自己居然乖順得像一只他懷中的小貓——聲音聽起來那么溫順,軟軟糯糯。她不禁臉紅。閉上眼睛就聽見擂鼓陣陣。
心鼓如戰鼓!意志的城池,下一秒會否頃刻淪陷……
明暗交替的恍影,半隱半暗的路燈燈柱,根根向后退去,千篇一律,仿佛永遠止境……
初見‘蒼原城’,那門頭大得夸張,仿佛凱旋之門。蒼原城三個大字在燦若日月的燈光中立在橫亙眼前的門頭上威壓感十足,竟有在黑暗中崛起之感。東野承歡心胸一闊,暗生贊嘆。
喬莎莎習以為常,只用最簡練的幾句話就把停車位置對他交待清楚;不知怎么,她對他說話時,仍不看他的臉,反而刻意把臉扭向車窗外,似乎是在分散某種注意力。
車輪未及停穩,喬莎莎已迫不急待打開安全扣推門沖了出去。
東野承歡以為她突然內急,邊解安全帶就下意識東張西望尋找公廁蹤影。喬莎莎下了車,閉眼深深呼吸,再深深呼吸——熟悉的市場果蔬混雜氣味和各種嘈雜人聲,迅速使她鎮定下來。
高闊的鋼結構交易棚下,成行吊著的大罩燈發出刺眼的白光,燈下一片通明,亮如白晝,燈影卻重,白晝感就被消弱。喬莎莎轉臉看向棚外廣場,里面一排排果蔬運輸車輛在鋼結構高桿燈照映下拉出一道道參差不齊的怪形半幾何長影。
燈光耀眼明亮,卻在這黑夜中的大廣場上空光線孱弱。喬莎莎望著近處一只高桿上白日一樣的燈光,感覺它就像掛在深邃太空里的一顆小太陽——只能照亮它周圍很小一塊區域,卻感受不到它所發出的光線的熱度;更遠的周圍和它的背后,光線不及的所在,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夜空。
暈車?東野承歡有些納悶。短暫的愣神之后,喬莎莎收回視線,拾掇了一下心緒,打開車廂后門取下折疊拖板車,東野承歡隨手關上車門馬上走了過去:“我來”說著從她手里接過來——這拖板還挺沉。
這一舉動更招致喬莎莎莫名心煩。
明明是果蔬批發交易市場,在這凌晨兩點時分,到處堆滿了一摞摞成筐成堆的蔬菜水果和其它各樣農副產品,卻教初來乍到的東野承歡心胸豁然開闊。
如此深夜,久往年月的農村雞還沒叫二遍,人們還在熟睡。而這里雖然談不上人聲鼎沸,卻也已經喧雜起來。
東野承歡的生物鐘使他的精神與肉體不能完全協調同步,恍恍然感覺這些人聲忽近忽遠,精神力的落點跳來跳去,一會兒聽遠處買賣各方爭執著什么(斤兩還是價格什么的,明明入耳清晰,他卻聽不清內容);一會兒又聽近處一片水果筐前多人在爭論蘋果品質優劣。
此時喬莎莎已經與第一個供貨商交上了言,而東野承歡跟在喬莎莎屁股后頭無非就是一個跟屁蟲,貨真價實一門外漢。
應是主顧,東野承歡聽喬莎莎稱那五十左右歲的中年男子叫李老板。那人今天明顯感覺言語有些謹慎,看向東野承歡的眼光似乎摻雜著某種顧忌。
是因,那李老板慣常會跟喬莎莎開幾句半葷不素的玩笑。口舌上占些真不真假不假的便宜。
此類人接觸得多了,喬莎莎也就習以為常。
剛入行那會兒,由于是生面孔,這些一道販子大都還規規矩矩。時間稍久混得臉熟了,這些生意油子們口舌上就開始滑坡,漸漸露色(顯露出男人本性)。
一開始喬莎莎很不習慣,被擾得不勝其煩。多數情況下當場就會發作,一句“嘴巴放干凈點!”懟回去,常當著多人面教出言人下不來臺,那就尷尬了,生意自然做不成。
雖然懟得干脆,心卻被那些葷不葷素不素的俏皮話牽扯,由不得不往那方面想,心里更又煩亂了。
慢慢地,時間久了,她不得不悲哀地接受這么個現實: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除非你去適應,不然長此下去生意也沒得做。
慢慢的,習慣了就好。
時日一久,經見得多了,言語上也就靈巧了。久而久之便學會了四兩撥千斤。有時候發揮得好,還頗具藝術感,教那些多半斗大的字識不了兩卡車的雄性生意油子一知半解不好往下接,意味打了折扣,話語自然就回到生意上去。
但喬莎莎久浸于此,日復一日敏感細膩的女兒心成日里被葷話撩拂著,說者涎心,聽者惡心;但她多么渴望快快遇到生命中的白馬王子(有沒有白馬無所謂,是不是王子她更沒指望,就是關鍵長相起碼得符合她的審美觀,最最重要的——真心待她),和她狠瘋狂、狠瘋狂地飽飽‘惡心’一回,然后一輩子瘋狂下去。
有時候她心煩焦渴到一個地步,失眠事小,臉上還會偶爾起上一顆足已嚇她個半死的小痘痘。驚慌無措百般遮掩一回,搞得她多天猶抱琵琶半遮面似的不敢大膽抬頭見人。
再久。這些老油子膽子漸肥,眼中涎色漸不可斂,言語上就更露骨,慢慢試探著手腳上附些小動作;
不想被揩油,就得看你如何發揮言語舉止的藝術了。
她做到了,同時也悲哀地承認:想要在此道生存,你永遠別想完全避開這種葷咸情況,除非這一眼不見盡頭的‘蒼原城’里的商販換成清一色的女性。
多么令人沮喪又苦惱的沉痛領悟!
但今天,喬老板身邊貌似添了一位‘護花使者’。使得涎者們打心底里不悅。
看著肉在碗里,和看到肉被別人夾到嘴里,心理上的落差無需言喻。
喬莎莎身邊的小子毫無疑問成了涎者們的公敵,打一入了眾人視線就被暗無形影的唇舌毒箭射成了刺猬——不免連累其母和祖宗上下不知凡幾。
“男朋友啊?”李老板半試探半玩笑地隨意問道。就將早早打好包的兩樣蔬菜遞送過來。
東野承歡趕忙雙手接過,向那人微笑點頭,算是同時打了招呼。
喬莎莎隨口應付:“這是我表弟,今天沒事過來幫忙。”,暫時她還不想過多解釋什么。還是一開始先不要暴露他新人的身份,等他熟悉了其中門路,自然進入狀態就好。
喬老師帶徒弟用心。
“哦……”那人饒有意味打量眼前男子一道,眼中似懂,……似非懂。
車停在市場停車處合適位置。今天所有體力活全由徒弟來一力承當,師父意欲幫手他還不讓。喬莎莎心里歡喜,又想到借來的牲口再好使還是別人家的,就更失落。
東野承歡拉著滿滿一拖板車各色新鮮蔬菜跟在喬莎莎屁股后面,喬莎莎則拿著貨品清單一項項勾對。
“喬老板掖得挺嚴實啊?”菜販張老板戲謔著打了個趣,斜向東野承歡的笑鬧眼光里射出幾絲只有細心男人才能敏銳捕捉到的‘紅外線’。
“我表弟”喬莎莎對這些張、王、李、趙解釋得心煩,到這兒就只簡縮成了三個字。
“表弟?”那人著重字音,試探意味明顯。
‘表弟’眉頭微微一皺。
喬莎莎對著手上清單,目不離紙,筆上勾劃著,敷衍性“嗯”了一下。那人猥瑣一笑,看向東野承歡:“表弟!一表人材啊!”嘴上已經占了便宜。
令觀者意外的一幕發生了:東野承歡怒而一腳踹飛這條涎犬(心里),大手一勾一攬,喬莎莎就撞跌進他的懷里。她的注意力基本都在清單上,腳底下根本沒個平衡,嘴里不免驚出一個低低的‘啊’音。但她并沒有跌下去,因為他的臂膀有力又堅實,把她抱了個牢靠。
驚亂中的喬莎莎一只腳踩在了東野承歡的腳背上還不自知。正心慌不知他這舉動幾個意思,就聽一個雄勁朗亮的聲音在額邊響起:
“我是她男朋友!”聲未起,色已轉冷。
‘男朋友’這個詞匯在菜販圈子里是個生詞,一般他們更喜歡用‘相好’這個詞來替代。
東野承歡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何竟會被這人嘴里吐出的“表弟!”兩個字刺激到。說到底,他竟不能聽任這些不三不四的張三李四占喬莎莎的便宜,口舌上也不行。
對此,他幾乎零容忍。
事后他細細想來,應該把其原因歸結為那一個‘姐’字,潛意識當中,他似乎已經把喬莎莎當成了自己的親人——親人,有著天然的占有情結在其中作祟。
菜販都是精明人,精擅衡量得失,沒人放著好日子不過拿槍搗牛,生意講‘和’,誰會閑得蛋疼找不自在。嘴舌上的便宜自此往后恐怕是占不著了;還要有小動作,那基本等同于找死。
回程中,喬莎莎肘撐著車門望著窗外未亮的天色,一會兒托腮,一會兒又用指背抵著嘴唇,兩條腿也沒地兒放似的一會蜷一會兒抻,怎么也老實寧定不下來,像得了多動癥。
東野承歡并不覺得在‘蒼原城’自己的言行所為有什么冒失和不妥;相反,他感覺身為一個男人,就當如此保護自己的親人!若你情我愿,相互登對,一切好說;這些拉不拉渣不渣的老歪瓜子衰咧棗,實在與喬莎莎有著瓦玉之別——這觸到了他心理當中的一個極度敏感的不平衡點,而這個點,是他永遠無法忽略過去的一道坎兒!
雖然沒有準確定位,但東野承歡已經在不經意的曾幾何時,把喬莎莎當成了自己的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