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鐘多點,當那輛熟悉的綠色皮卡終于出現在易晶晶的視線里,她的心才總算平順了下來。
她怕黑,特別當她感到孤單,這種感覺尤為強烈,有時甚至會莫名其妙感到惶惶不安。
在認識東野承歡之前,她還不至如此。
皮卡駛近,晶晶看到副駕上的喬莎莎,敏感的心里,有點兒酸。
喬莎莎朝她揮了揮手示意她開車跟過來。天色已經不早,喬莎莎不想把時間耗費在不必要的事上,什么話到家再說不遲。
東野承歡的視線擦著喬莎莎的鼻尖穿過車窗玻璃,從車里望著晶晶,心里生出蜜意,車速不由放緩。晶晶與他對望,心里一甜。
喬莎莎看出來了,你們這是一切盡在不言中……心里沒來由痛了一下,不由抱緊了懷里那盒東西;涼涼硬硬的,硌得胸口有點疼。
一輛綠色皮卡,一輛白色小轎車,一前一后行駛在四車道的路面上,駛向公墓山的另一側。
一路房院稀疏,中間填充滿了各式綠色植被。車行其中,雖多為人造綠色,晶晶仍有一種心曠神怡的從城市的喧囂中超脫出來的感受?;蜻h或近的鄉間別墅疏散在綠色中,更給人一種趨近自然的慵懶和愜意。
晶晶想到了他的家,那一座坐落在坡下油綠玉米地里的小院落。不禁又想到那個傍晚,鉆進玉米地那什么,結果才到一半就被一只黑黑的野貓嚇個半死跳到他懷里……臉就發燒,不由得偷偷嗔了前面那輛皮卡一眼,心里又甜。
車子岔入一條簡單的單車道水泥小路,小路的盡頭是一個小院。應該就是喬莎莎的家了,因為這條小道的盡頭就只有這一座小院。
小院是舊式建筑,相對于離散在周近的類別墅建筑更具東方氣息。這一大片山腳平緩地帶的建筑很隨意地散落在相對松散的位置,并不講究朝向,大多依路而建。
喬莎莎的小院子相較于周圍鄰近的別墅就顯得黯然失色了許多;很矛盾地,又顯另具一格,很能讓人在眼花繚亂的別墅當中獨對這一處房子印象深刻。
三面圍墻的小院,前面磚柱圍欄結構。車子未及停穩,將黑未黑的傍晚時分的昏暗天光下,透過欄柱的間隙,晶晶看到院子里有一道黑影,一聳一竄就不見了。她一陣緊張,不禁又想到玉米地里差點把她的魂給嚇掉的那道黑影,下身某處不由一緊。
這是晶晶第一次來喬莎莎家,東野承歡也是第一次來。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羨慕起喬莎莎——至少她擁有屬于自己的房子,雖然是繼承父母的遺產。
可是我們呢?什么時候才能擁有屬于自己的小房子,一個只屬于我們兩個的二人世界?
三個人幾乎同時下了車。喬莎莎拿鑰匙去開她家的大鐵門,東野承歡站在車門旁等晶晶走過來。
鑰匙插入鎖孔,喬莎莎眼角瞥見東野承歡的身子就像磁鐵把晶晶吸引了過來,晶晶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抓在了他腰側的衣服上,身子就貼了上去。
晶晶眼里的一絲恐懼讓喬莎莎有些迷惑不解。莫不是這丫頭怕生?就聽兩扇門縫中莎莎(黑狗的名字)嗚嗚嗤嗤的低沉嗚咽聲,似乎這才恍然“是了,她是在怕莎莎!”
門才開出一條合適的縫隙,那只與喬莎莎同居多年的大黑狗就哧溜一下從門后鉆出來往喬莎莎身上蹭個不停。晶晶下意識貼緊了東野承歡的后背,清楚從他肩膀一側看見,這條黑狗黑得像一疋黑緞,特別在這傍晚昏暗天光下,這個特點尤為明顯。
它通體烏黑,看去甚至渾身蒙著一層黑光。更夸張的是,它伸出來舔喬莎莎手的那條又長又靈活的大舌頭居然也是黑色的!
“別怕,她不咬好人,只咬壞人!”喬莎莎一邊扒拉著狗頭,轉過臉來對這對緊張的男女似笑非笑說。
一聽這話,結合她臉上似認真似玩笑的表情,晶晶和東野承歡心里更緊張了。它大嘴里白森森的獠牙忽隱忽現的,直立起來怕不有一人來高!天知道在它心里是如何界定好人和壞人——是憑長相?還是看心情?東野承歡一只手反手向后抱緊了晶晶的腰,當真不當假地擺好了當它把自己歸類為壞人時,隨時與它搏斗的心理和姿勢準備。
眼見東野承歡一副緊張模樣,喬莎莎噗哧笑了?!叭ズ退騻€招呼!”黑狗早就用眼角打量了這對男女一番,此時聽得喬莎莎一聲令下,對著東野承歡就撲了過去。
喬莎莎有言在先,即便看起來這黑狗是撲過來咬喉嚨,不到下口的那一刻,恐怕東野承歡也不好作出拼搏動作。見狗直撲過來,晶晶幾乎沒把魂嚇掉,腦子里一聲嗡鳴,兩只驚恐失色的大眼睛一下就縮到他背后。驚嚇中的姑娘額頭拼命抵在東野承歡寬闊的脊背上,雙眼閉得緊無可緊,身子在他的臂彎里不聽使喚地就抖嗦起來。
腰上是肉啊,有血有肉有痛覺神經!東野承歡深吸一口涼氣,忍下了。
黑狗‘熱情’地拱了幾下東野承歡的雙腿,又歡快地去嗅他股間,他身子一緊,本能的悚懼使他不由向后撅屁股,一只手條件反射地就護在了襠前。
天知道狗腦子是什么思維方式,又會想些什么,萬一它腦子一個怪念橫生,一口下去可就萬事休矣!
喬莎莎什么偏不注意,眼睛里就注意到他護在那處的那只手。一股微熱瞬就涌上腮邊和耳根,手上慌忙去推大門。
耳聞黑狗粗重的哧鼻聲,感受到他屁股頂向自己,晶晶居然‘看’到黑狗正伸出舌頭舔他。這一刻她想都沒想就伸手去護,正撞上一條濕滑黏膩的熱東西,那熱東西在她手背上一番一攪,那只手立即像被開水燙了一般,‘啊呀’一下又縮了回去。東野承歡驚而回護,雙手反抱住晶晶的身子。被迫洗了一回手,緊接著黑狗就人立起來,趁機再給他洗了一回臉。
那一聲不高不低的‘啊呀’聲還是讓喬莎莎小吃了一驚,定盯看過來,連忙斥喚:“莎莎!別鬧!”
黑狗莎莎搖著尾巴跑回主人身邊,喬莎莎撫弄了一下它的頭頂,往院子里一指,黑狗就極有悟性地哧溜一下躥回進院子,活像一只巨大的黑泥鰍。
東野承歡一張臉又黏又皺像涂了一層液態面膜,緊巴巴好不難受。但總算逃過一‘劫’,兩人大大松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松馳下來的同時也暗自慶幸好歹這‘莎莎’沒把我們歸入壞人一列。
就是不知道這‘莎莎’是否也姓喬?晶晶忍不住想。
喬莎莎把皮卡車開進院子,接下來是要把車上的貨品卸下來進行簡單的保鮮處理。這一步很關鍵,有很多攤販勞累一天,就手懶跳過這一步,第二天上早市指定就不如手勤的同行的同類剩貨看起來新鮮。
作為徒弟兼合伙人,東野承歡正要上前一力承當這事,一方面也是分內,另外也是為師父減負,也好更快使自己早日進入角色。
正要搭手,那‘莎莎’憑空不知又從哪里不聲不響冷不丁就撲了過來。直把晶晶又嚇出一聲尖叫?!瘍芍磺笆滞鶘|野承歡胸口輕靈一搭,長長的黑舌頭就在他臉上按摩開了。
東野承歡仍不敢輕舉妄動,一股股腥熱氣體直往鼻孔里鉆,他趕忙屏住呼吸半拒半配合地由它舔。
喬莎莎頓下,又好氣又想笑。莎莎不禁嫉妒‘莎莎’,它可以肆無忌憚占他的便宜,而自己為他買的那盒1999連包裝都不敢讓他看見!
莎莎好想與莎莎互換一下角色。
“莎莎!再鬧晚上別想吃飯!”喬莎莎不禁也有些納悶,“它怎么不去舔晶晶,就舔他?”黑狗怕了這句,灰溜溜逃到窩邊,用嘴頂動早已被‘洗’得干干凈凈的鐵飯碗,轉頭向主人投來乞憐目光。喬莎莎也不理它。
兩番驚心動魄,晶晶和東野承歡算是略略領教了‘莎莎’的脾性,已能算是初識。因為親身體驗了兩把它的熱情,東野承歡似乎比晶晶與這位喬莎莎的家中唯一的家庭成員,感情方面聯絡得更深刻了點兒。
晶晶酸溜溜開始納悶:“為什么它單舔他,不舔我?”腦子里比任何時候轉速都快,忽然就想到“莫非莎莎是女的?”心里沒來由一陣煩燥,一個不給任何理由的大耳光子就抽在手邊的屁股上,不料用力大了些,手被彈力反震,還有些麻痛。
耳光清脆,莎莎們微微一驚。
喬莎莎應聲就看過來。晶晶反倒像做賊心虛,趕緊解釋說:“好大一只蚊子!”兩只大眼睛就躲了。
“好有福的蚊子……”喬莎莎低念無聲,眼眶微熱……目中淺泛微光,昏暗更深的天光下,已不可見。
客廳里的擺設都是一些舊式家具,給人印象這更像是喬莎莎的父母結婚時的標配,但冰箱、液晶電視等家用電器倒是與時俱進,又讓人有一種時空錯亂的穿越感;年代感十足,時間跨度不免顯大。
喬莎莎生活簡單,家里也沒什么可招待的,就給他們兩個一人倒了一懷開水。
賬目算起來也簡單,只是喬莎莎把賬擺在明處逐條對單,生意無論大小,總要避免落下一筆糊涂賬;長遠考慮是必需的。最后算得,東野承歡的水果攤除開剩下沒有售賣完的貨品之外,另還凈賺了一百二十三塊五毛錢,已是很了不起的成績。而剩下的貨品,估值還在五百塊左右(當然,除卻損耗,應該還能賺個三百塊只多不少)。
進入轉賬程序時,東野承歡與晶晶對看了一眼,都看出對方眼中的意圖,晶晶就說:“莎莎姐,不如就讓他給你打工吧,你只要給我們個小工工資就行”
晶晶說的是兩個人的心里話,二人深知若是沒有喬莎莎的幫助,莫說小工工資,恐怕還要好一段時間東野承歡的收入都得是負數。
喬莎莎聽得出他們話里的誠意,但她不愿,那種見利失信忘義的事,她雖不是大丈夫,還是不屑做的。
但既然是合伙做生意,有些事還得明著來。喬莎莎就對晶晶說:“既然是跟著姐姐學做生意,我丑話擺在前頭,先小人后君子,你們每天交給我二十塊錢學費,包教包會,學不會全額退款!”說完忍不住笑場。
但她并非是開玩笑,只是自覺用上了技工學校的慣用廣告辭,還說得一板正經而感到好笑。
一番推讓,旁人聽來更像是爭執。
其實喬莎莎哪里是收的什么學費,只是既然合伙做生意,燃油費沒道理只讓一個人掏,走遍天下也說不過這個理兒。
見喬莎莎堅持如此,晶晶二人心里不過意也再不好說什么。晶晶心里感激之情暴發,情不自禁就抱住喬莎莎抽泣起來。
喬莎莎又想起那盒1999,轉頭看向一旁的東野承歡,他抿起嘴,快速眨了眨眼轉開視線。
這一刻,喬莎莎心里千番滋味……
次日,是周末。
早市上,一位秀美淑雅的長發女孩走到攤前。
她輕啟淡淡紅唇,面上似含嬌羞,她指著攤上紅紅一小堆問:“小哥哥,這西紅柿怎么賣啊”
東野承歡似被她的美麗懾住了一下心神,神情為之一愣?!百I一送一”他回答,眼眶里泛起微光晃動。女孩為他眼中的光亮所懾,嬌羞斂去,呆望著他,好一會兒才柔柔弱弱喚了句:“小哥哥”睫彎里早已泓出兩個小汪。
喬莎莎一切盡在無語中。今日早市,她的心情糟糕透了。屋漏偏逢連陰雨,小腹恰時一陣墜痛,連著就是幾陣痙攣,喬莎莎咬了咬牙,手虛掩了一下腹部,腳往身后勾了一下坐凳,順勢坐了下來,這一陣痛楚就被她很好地掩飾了過去。
隔了幾條攤位,有年輕人偷偷舉起手機向這邊拍,喬莎莎就把負面心情轉移到那小子身上,暗罵道:“拍美女有什么用,回家舔屏?。∮斜臼逻^來要聯系方式啊!孬種!”
晶晶背對著那人,并不知道有人在拍她。東野承歡則看得一清二楚,他正對著那人的手機攝像頭。不免心中不悅。
晶晶充當了一回賣菜姑娘,就把東野承歡擠到屁股后頭。她像一道靚麗的新風景,就有蜂蝶趨向而來;她笑起來比她表姐(喬莎莎對老顧客稱是表妹)另有一番韻味,一撩還會臉紅,就吞吞吐吐口齒說不伶俐了。
今天的生意似乎格外有生氣,男顧客占比大于平常。這有一個好處,他們不太講價,而且不怎么挑揀,多半持現金者,低于一元的找零還不要,大大方方揮揮手就瀟灑走了。
多數男顧客都發揮出一個共同點——幽默。當然,他們以為是幽默,有不少卻是隱藏在文字密碼里面的葷話,只是晶晶沒聽過,不懂。喬莎莎對于這些低劣的俗物們的言語伎倆司空見慣,早已免疫,也無心計較。
就像罵人,當一個人用其所持語言去侮辱語言不通的人,愚蠢者自會得意,好像嘴舌上占了莫大的便宜;其實聽在對方耳中與動物叫聲無異,白費口舌而已。然而那些侮辱性的言語就只有自己聽得懂,又意味著什么。
偏偏東野承歡似乎對解碼很有天賦,雖然好多‘撩言’聞所未聞,無論這些圓滑的新老顧客說得多么隱晦曲折,他總能以萬變不離其宗這個原則解出其話中的實際答案。心里就說不出的厭煩,沖上去就是一大耳光子(在意念中)!
一個發際線很靠后的中年眼鏡男近得攤前,眼鏡后面的黑褐色眼瞳先在攤主上半身快速摸索了幾秒,垂眼在菜攤上掃了一遍,眼中精光微微一閃,伸手拿起一根黃瓜,隨意搖晃兩下,憋了憋嘴角,抬眼說:“美女,你這黃瓜怎么是軟的,昨晚剩下的吧?”
‘昨晚’兩個字咬字極輕,含糊著一帶而過,似乎有所顧忌。
這人一撅屁股拉出幾個驢屎蛋兒,喬莎莎又如何會聽不出來,但她已經不是以前的喬莎莎;剛開始做生意那會兒的脾氣,只怕一句“是??!昨晚你媽用剩下的!”就懟了回去。
但那脾氣,只會成為生意路上的絆腳石。
晶晶自然不明所以,忙分辨說:“不會啊,沒有昨晚剩下的,都是今天早上剛進來的”
“軟的,不信你摸摸看”那人見這攤主美女面上只是單純在辯駁,這方面明顯智商不在線,膽子就大了起來。
晶晶半信半疑接過那人手上的黃瓜,輕輕捏了一下,說:“不軟啊,挺硬的啊”
“硬嗎?”
“硬啊”
這時一只手從后面拉了一下晶晶,“你把那一袋黃瓜擺上來”喬莎莎從背后吩咐她說。然后她從凳子上站起來,正正直視著半禿男子眼鏡后面渾濁的雙眼。那人眼中猥瑣迅速隱去,目光就躲閃了,咕噥了一句什么,悶頭挑起了西紅柿。
晶晶彎腰去拿攤位后面的那袋黃瓜,冷不防卻被一雙大手攬過,一屁股就坐在了一副軟中帶硬的軟椅上。
“硬嗎!”耳邊一個聲音怒意微濃。
“……硬啊”晶晶臉上刷地一熱,忽然心虛,似有所悟。
“硬嗎!”那雙手臂再一收力,晶晶身子一顫,就乖乖坐在他腿上不敢動彈了。
晶晶不敢吭氣兒,也不敢回頭看他,胸口里砰砰直跳,忽然想上廁所。東野承歡橫過去一個凌厲的眼神,那人嚇了一跳,竟一時沒注意兩位美女攤主背后還坐著一個兇煞。聽出苗頭不對,又見他看過來的眼神里全是殺氣,指不定下一秒就要吃上帶把的燒餅,趕緊付了西紅柿錢灰溜溜走掉了。
朝陽就大體在這種狀況下快速劃向夕陽的位置。
總得來說,晶晶的周末過得很愉快,雖然那插曲敗了些興致,但當庭白日之下坐了一回甜蜜軟椅,除了大大彌補缺興之外,著實使得晶晶迷醉了大半天。
東野承歡攢了一肚子窩囊氣,若非理智到底占了上風,只怕好多人都會為自己的葷幽默付出點什么。他再也不同意晶晶周末來做賣菜女了。
可是喬莎莎呢?
誰來做她的東野承歡!這么多年所受的委屈又能向誰傾訴?誰來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做她的軟椅!
誰來愛她,呵護她!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