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熙諾在醫務人員的指點和陪同下跑前跑后上來下去好幾趟, 總算辦齊住院需要的各種手續,井建業被安排住進走廊盡頭的特級病房,龔熙諾故意挑選位置相對靠后的病房, 遠離出入不斷的電梯和隔斷門, 可以減少噪音帶來的吵鬧。
獨立的衛生間, 必備的沙發、電視、微波爐、空調, 還人性化地多出一個床位, 用于解決陪護人員的休息問題。
護士站推薦一位受過專業培訓有過照顧此類病患經驗的二十四小時陪護。
龔熙諾又和沈恒關于今后的治療談了談,折回病房,井建業已換好病號服, 沒精打采地躺著,他現在的身體禁不住折騰, 護士把輸液瓶掛在架桿上, 正準備消毒扎針。
原璟坤站在床尾, 環視四周,手里握著筆, 架臺上擺著紙,把需要采買的東西列個清單。
龔熙諾在病房里走一圈,對病房的布置和條件還算滿意。
下午他要回公司上班,不能久留,原璟坤送他至醫院門口, 龔熙諾想了想:“你問問他的想法, 不要說太多。”
原璟坤自有分寸, 領會他的意思, 明白里面的利害輕重, 當然不能把沈恒和他們話完全轉述給井建業,點頭:“我知道了, 你開車慢點。”
晚間,原璟坤把詢問井建業的結果告訴龔熙諾,身為當事人的井建業心里亂得很,因龔熙諾拒絕接受他而產生的一死了之的想法已不復存在,現在的他求生意識強烈,他甚至僥幸地幻想能夠完全康復,他想為龔熙諾做些補償,他需要時間,需要健康的身體。
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愿龔熙諾再為他花錢,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沒資格接受龔熙諾對他的付出,情感也罷金錢也好,他都沒臉接受,都受之有愧,都良心難安。
井建業沉默許久,籠統地給出一個含糊的回答:“我聽你們的。”
“他就是不愿意你為他花錢,其實他挺想快點好起來的,真的,他挺想活下去的。”剩下的話原璟坤沒說出口,他不必多說,父子連心,龔熙諾肯定能琢磨透井建業的心理。
井建業的回應等于是把最終的選擇權完全交付給龔熙諾,是被動等死還是主動求生,全都要由龔熙諾去決策,龔熙諾成為主宰他命運的人。
龔熙諾心里也亂,亂了方寸!
龔熙諾徹底亂了,沒了主張!
少頃,原璟坤站起來離開房間,再進來的時候手里多了杯溫熱的白水,他輕輕地把透明的杯子放在玻璃臺面上,盡力不發出一絲響動,怕影響龔熙諾的思緒。
盡管,他知道龔熙諾此時此刻大腦一片空白,毫無頭緒。
原璟坤忐忑不安地看著龔熙諾的臉色,希望能夠從他端正英俊卻略顯僵滯的五官中看出些許蛛絲馬跡。
安靜的房間,除了他們微乎其微的呼吸,僅剩下時鐘發出的滴滴答答的聲音。
龔熙諾低沉的表情引起原璟坤的擔憂,他害怕龔熙諾在最后時刻會放棄井建業,不知怎地,在這件事上,原璟坤對龔熙諾的信心不足,沒有把握。
龔熙諾最不忍心見到原璟坤這樣小心翼翼看他的眼神,那種討好又不安的眼神讓他心疼死了——一直以來都是他在無條件地妥協,無條件地遷就,無條件地付出,客觀地講,井建業和龔璽跟他可以稱得上毫無關聯,是龔熙諾讓他和他們之間產生千絲萬縷的聯系。
因為是他的父親,因為是他曾經傾心的人的孩子,所以原璟坤把他們當做是自己的親人、自己的孩子來照顧來愛護。
因為原璟坤深愛龔熙諾,所以他才能真正地做到愛屋及烏,所以龔熙諾即使做得再不對,原璟坤都不會怨他怪他責難他,因為他舍不得。
原璟坤對待感情單純到一根筋兒,他要是認準誰,那他這輩子肯定會踏踏實實地守著誰,哪怕過著平淡無奇柴米油鹽日復一日的普通生活,他保證不會覺得膩煩,不會覺得無聊,不會覺得沒勁;相反,早晨送你上班,晚上等你回家,一起下廚,一起做飯,一起看電視,一起哄孩子,一起聊天天,然后上床云雨恩愛……
給你穿衣,給你鋪床疊被,對他來說,都是一種享受!
過日子嘛,不就這點事,還能過出什么新鮮的來?!
有這樣的人陪在身邊,龔熙諾能不知足嗎。
龔熙諾暗暗地在心中發誓,他絕不能再讓原璟坤受委屈,哪怕一星兒半點,都絕對不會!
夜半時分,龔熙諾猛地坐起來,克制不住地急促喘息,顯然是被噩夢所驚醒,夢中景象模糊不清,醒來后已忘記大半。
身后的原璟坤被動靜帶醒,微微睜眼,滿目是龔熙諾不甚清楚的脊背,他也坐起來,拉住龔熙諾的胳膊,他的身體輕微地顫抖,顯然恐懼感尚未徹底消失。
“怎么了,熙諾?”原璟坤擰開床頭燈,借助昏暗的橘色燈光,他才看清龔熙諾發白的臉色,還有額上的密密細汗。
原璟坤意識到龔熙諾做了噩夢,翻身下床,淘一條溫濕的毛巾,與他對面而坐,為他擦凈虛汗。
柔軟的毛巾滑過額頭、眉毛、鼻尖,把粘人的汗水全部吸收進去,擦著擦著,龔熙諾垂搭在膝蓋上的手背有水滑過皮膚的感覺。
龔熙諾抬起眼皮看原璟坤,他不看不要緊,他一看他,原璟坤的淚水收不住似的,大顆大顆地滴下來,紛紛落落地撒在被面上和他手指縫隙里。
看得出來,原璟坤其實不想哭,起碼不想像這般放肆地流淚,但他控制不住,越想收斂淚越洶涌。
為自己最親的人做出生死攸關的抉擇,這是多么殘酷的事,這需要多大的勇氣!
何況無論怎樣選擇,到頭來都避免不了生命逝去的結果。
上天太不公平,龔熙諾受過的罪吃過的苦已經夠多的了,原璟坤覺得人生之不幸幾乎龔熙諾都已遭遇到,怎么能再讓他承受更多的不幸呢?
為什么他好不容易能夠再次享受失去多年的親情,還非要逼他做出這么殘忍的選擇呢?
他的熙諾,多么好的一個人,為什么得不到命運的善待呢?
他沒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啊!
原璟坤不知道該怎么辦才能減輕龔熙諾的痛苦,既然他們選擇生活在一起,那么歡樂同享,傷悲也要共擔。
“不要哭了,人都要經歷這些的,很正常。”龔熙諾從他的眼神中讀懂他的心思,拿過毛巾,擦著他的淚水,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
“嗯。”本來龔熙諾已經夠心煩意亂的,原璟坤不想加重他的心理負擔,自己動手擦干淚水,努力地擠出一個笑容。“我知道,可是我就是很難過,很傷心,真的,特別的難過……”
龔熙諾點了點他的鼻尖,笑著把他擁進懷里:“我的傻媳婦兒!”
相擁而睡,原璟坤翻個身,覺出枕邊無人。披上睡衣在側廳找到龔熙諾,位于角落的側廳面積不大,房頂吊得很低,深藍色的墻面,檀木的地板,三組褐色單人沙發,一套組合音響,一個日式地燈,旁邊立著造型獨特的CD架。
龔熙諾有時候喜歡獨自在相對隱秘的側廳欣賞音樂,他喜歡舒緩的樂曲,一杯白水或一杯紅酒,能消磨一個晚上的時光。
原璟坤離開他的那段日子,他在這里用這種方式度過了無數個因思念而不成眠的夜晚。
地燈散發出微弱的光亮,照在龔熙諾身上,投射出一個耀眼的迷亂人心的光圈,多么完美的輪廓。
龔熙諾側目望外,對面高層大廈頂端的避雷針閃著小紅點,時亮時暗,時有時無。
他仰起頭,漆黑的天空群星閃爍,像極母親和妹妹的眼睛,她們在天上一定無時無刻地在看著他,保佑著他。
他的母親,他的妹妹,都是善良的人,所以她們肯定能理解他的做法。
甚至,他敢肯定他的母親對他的父親還有感情,她從來沒當著龔熙諾的面說過半句井建業的壞話,甚至埋怨他的話。
她一定不希望他去恨他的父親,畢竟他是給予他生命的人,他的恩始終大于他的過。
龔熙諾想他的母親,想問問她,到底該如何選擇,想聽聽她的意見。
他努力地回想,卻怎么都想不起來夢里的內容。
他不確定到底有沒有夢見媽媽,不確定他的媽媽到底幫沒幫他出主意做決定。
龔熙諾拿不定主意的根由在于他不愿不想井建業承受太多因治療而帶來的不可避免的痛苦,保守治療確實能夠少受罪,但等于是被動地接受死亡的降臨,生命悄無聲息地流逝的過程;手術治療的風險雖大,可延長生命的幾率也大,按照沈恒的意見,接受手術,術后輔助放化療和精心護理,痊愈的希望不是完全沒有,他的話帶給龔熙諾很大的信心。
龔熙諾不能忽視百分之三十的失敗率,萬一手術失敗,或承受不住放化療的副作用,那么結果要比保守治療還糟糕。
十字路口,向左往右,龔熙諾失去方向感,甚至直覺都已失靈。
原璟坤默默地注視著他,很想上前抱住他,但他知道,龔熙諾需要一個人安靜地不受打攪地思索,他把一杯熱牛奶放到他身邊,希望可以幫助他舒緩緊繃的神經。
經過徹夜不眠的深度考慮,龔熙諾決定讓井建業接受手術治療,哪怕有一線希望,他要與命運一搏,他要對井建業有信心,要對沈恒有信心,要對他自己有信心。
不管最后結果何如,是好是壞,他都做好心理準備,坦然面對,因為他已盡最大的努力,無怨無悔。
沈恒得知他們的決定后,著手準備手術。
春節臨近,沈恒本打算安排節后手術,畢竟大多數家屬都忌諱正月里往醫院跑,但他又說最好盡快實施手術,防止病情產生不可預計的變化。
龔熙諾表示他們無所忌諱,越早手術越好,沈恒尊重他們的意見,手術定在一月中旬,留出兩個星期的觀察和準備時間。
原璟坤看著車窗外越來越荒涼的景象,不禁疑惑地問開車的龔熙諾:“咱這要去哪兒?”
龔熙諾笑而不答,早晨帶他出門時不是已經說明要給他個驚喜嗎,怎么還問?問也白問。
原璟坤別過頭:“你不是打算把我賣了吧?”
“賣你?你會干什么啊?倒貼錢都沒人要。”龔熙諾打趣。
原璟坤哼一聲,把目光移回窗外的風景,搞不懂龔熙諾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車開進幽靜空曠的別墅區內,在一棟類似城堡造型的別墅前停下,熄火下車,弄不清楚狀況的原璟坤跟著他,龔熙諾刷卡開門,拉起身后站著不動的原璟坤進去。
這棟別墅明顯比他們現在居住的別墅的面積要大,大很多。
龔熙諾牽著原璟坤的手,從一樓開始參觀整棟別墅的內部結構。
一樓除了客廳、廚房、餐廳、偏廳、儲藏間外,還有三間面積相差不大的房間,上了旋轉梯,二樓中央有個小廳,三個房間分布在兩面,左面兩間,右面一間,房間的面積都不小,主臥的衣帽間差不多是他們現在房子的兩倍,三樓是個無頂露臺。
兩人轉悠一圈回到客廳,龔熙諾化解原璟坤的疑惑:“這是我們的新家。”
三年多前,龔璽尚未出生,這片別墅區剛開盤時,龔熙諾一眼相中這棟別墅,當即貸款買下。
早在那時候,他已經開始有意識地籌劃他和原璟坤未來的生活,誰知中間會發生意外的分離。
周英俊曾建議他,不如帶原璟坤和龔璽離開這座城市,換個環境,或許比較容易開始新的生活。
龔熙諾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想法,但思慮后又否定,原璟坤自小生長在這里,離開熟悉的生活環境,又得花費好久去適應新環境,能不能完全適應都難說。
再者,他的父母都葬在這里,他肯定舍不得離他們太遠,想他們的時候還能常去看看。
出于多種顧慮,龔熙諾最終還是決定留下來,他若像以前獨身一人,在哪兒生活都無所謂,可是他現在做任何決定和改變都必須顧及到原璟坤和龔璽的想法和感受,他們對他來講,很重要。
“新家?”原璟坤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瞪著眼睛,不相信地問。“你的意思是……”
“這是我們的房子。”龔熙諾又強調一遍。“我們的房子。今后我們在這里生活。這里的裝修歸你負責,由你做主,你還有一個月多點的時間。”
龔熙諾有意讓原璟坤負責新家的裝修,一方面原璟坤已正式向設計院遞交辭呈,交接完手頭的工作,處于無事可做的狀態,井建業又不用他時時刻刻照顧,生活難免空虛,正好給他找點事做,省得他覺得不好打發空余時間;另一方面這么一來原璟坤等于一手建成這個家,裝修過程相當于適應過程,住在具備他喜歡的風格和付出大把心血的家里,他能不滿意嗎,還能不適應嗎。
兩全其美的主意。
“那……裝成什么樣都行嗎?我想怎么裝就怎么裝,行嗎?”原璟坤站在完全屬于他們的房子里,尤其了解到龔熙諾對他們的生活早有完善的安排后,又滿足又興奮。
“只要你不把房子拆了,隨你便。”龔熙諾充滿信任地把裝修大權完全交予他,不管他最后把房子裝成什么樣,他都喜歡。
原璟坤又新鮮感十足地轉了兩圈,已經開始在心里算計哪間房誰來住,哪間房的用途,唯一有點小遺憾,便是離市區太遠,沒辦法,龔熙諾就喜歡這種位于荒郊野外的房子,甭說晚上,白天都人煙稀少。
好在周圍的配套設施齊全,超市、學校、醫院、銀行一應齊全,能滿足基本生活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