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助任睿和杰克跟隨在疾步而行的霍伯清身后來到病房,霍伯清走近病床,見龔熙諾臉色青白,呼吸微弱,不由得緊鎖眉頭,詫異他怎會病得如此嚴重。
王玉忠低目垂手默立一旁,霍伯清沒問他,他也沒主動匯報龔熙諾的病情。
開門聲打破房內的沉靜,龔熙諾的主治醫生——上次為他做例行體檢的中年女醫師羅美靜推門進來,與霍伯清四目相對,均是一愣,眼光里全是外人看不出讀不懂的交流。
羅美靜徑自走來,為龔熙諾做例行查體,盯著生命體征監視器,有意躲避霍伯清的目光似的:“一直沒醒嗎?”
王玉忠回答:“沒有。”
“如果熙諾今天還沒醒的話,我們會把他接回去。”霍伯清站在她身后,這句話不知是和王玉忠說的,還是和羅美靜說的。
羅美靜側目,極為不屑地瞪了霍伯清一眼,語氣生硬地丟下兩個字:“隨便。”
霍伯清緊隨羅美靜出了病房,出于對同行的尊重,杰克沒有主動去了解龔熙諾的病情,他還不清楚霍伯清到底如何安排;任睿與王玉忠對視一眼,作為特助洞察內情的能力破強,兩人待在病房里,沒跟出去。
霍伯清一把拉住越走越快想要擺脫他的羅美靜:“我要和你談談。”
羅美靜停下腳步,回頭瞟一眼錮在小臂上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手指:“這里是公共場合,拉拉扯扯不太好吧,霍先生。”最后三個字故意咬得很重。
霍伯清松手,羅美靜沒動,挑眉問他:“和我談什么?”
“談談熙諾的病情。”霍伯清心里苦笑,多年過去,你我都近半百,我有妻你有夫,有兒有女,還能談什么?還有什么可談的?
“跟我來。”羅美靜察覺到霍伯清情緒的變化,其實她心里何嘗不是感慨萬千,語氣變得柔和。
兩人站在相對僻靜的化驗科走廊,年輕時點點滴滴的記憶再一次浮現在他們腦中,不約而同地想起那段令他們終身難忘的美好歲月,如同飄向外空的脫線風箏若隱若現,卻又栩栩如生歷歷在目。
羅美靜的視線漸漸地模糊不清,她使勁地眨眨眼,不再是少女懷春的年紀,何必非要弄得如此傷感。
“熙諾的情況不是太好,其實他的病情并不嚴重,但他積郁太深,換句話說,心病還須心藥醫。藥物只能暫時緩解,不能徹底根治。”
“你的意思是熙諾根本沒病,他現在這樣,其實是選擇了一種方式去逃避現實。”霍伯清收起對過去的傷懷,按照他的理解,分析道。
“也不是。熙諾近來身體不太好,上次體檢的時候已有表象。這次受點打擊導致爆發出來。這算是好事,省得憋出大病來。你的想法也有道理,可惜我不是心理醫生,只能緩解他身體的不適,剩下的嘛,無能為力。”羅美靜推了推眼鏡,不無歉意。
“好的,我明白了。對了,杰克會留下來,算是幫你吧。”霍伯清自覺虧欠羅美靜,說話用詞頗為小心謹慎,生怕惹她不快。
“隨便,這是你們的醫院,熙諾是你的下屬,怎么治,聽你們的。”羅美靜落落大方,絲毫不介意。
她的瀟灑在霍伯清看來,很大成分都是裝出來的。
“只是為何當初你是不聽所有紛紛擾擾流言之中漫天風雨你會選擇了我,只是為何如今我們不顧一切追求真愛堅持底下苦盡甘來你會放棄了我……”
是霍伯清的手機鈴聲,和他們當年的情況很是應景。
羅美靜望著霍伯清與當年相似卻又不同的背影,差點掉下淚來,錯過即一生。
原來,這么多年,你我都不曾忘記。足矣。
霍伯清接完電話,重新回到她身邊,沒頭沒腦突然來一句:“幸好當年你沒跟我走,其實,真的很難!”
杰克留在醫院,張均培守在龔熙諾身邊。
霍伯清在任睿和王玉忠的陪同下來到位于市中心的一座高檔公寓。
這座公寓是分公司的職員宿舍,公司內部人員及外調人員均可以申請宿舍。
三人乘電梯來到二十八層,頂層的豪華套間是總部為負責人安排的官方住處,出于保護個人隱私和不受記者干擾的考慮,會在近郊另租一套別墅,負責人有選擇住處的自由。
每個城市的分公司都是如此。
龔熙諾從來沒有在這座公寓留過宿,在王玉忠的印象里,龔熙諾只在上任當天來過一次,此后再沒來過。
房間布置豪華不失簡約,霍伯清環視四周,一看便知長久無人居住,缺乏生氣,修長的手指劃過檀木材質的陳列架,一塵不染,比較滿意。
“這里,龔總從來沒住過,不過每天還是會有人打掃衛生。”王玉忠解釋,如果外出的話,司機把龔熙諾送回公寓,龔熙諾再駕駛私人座駕回別墅。
霍伯清沒說其他的話,對他說:“去民俗展覽館的工地。”
王玉忠當下愣住,沒想到霍伯清已然知曉原璟坤的存在,以他的資質根本猜不透霍伯清的想法,心里難免慌亂,不知他究竟有何用意,為什么要去找原璟坤?
難道他準備充當他們愛情的絆腳石嗎?重要的是霍伯清會不會傷害龔熙諾,這是他最為關心和緊張的。
“是。”王玉忠懵懵地應著。
霍伯清沒有白跑一趟,如愿以償地見到素未謀面的原璟坤。
由于設計院工作調動,原璟坤從民俗展覽館工程建設部抽離,負責其他工程的設計。
原璟坤這次來處理交接工作時出現的小問題,順利解決后,沒敢逗留,擔心遇到靳克軍,又得沒完沒了地糾纏一通。
原璟坤出了小樓,碰到迎面走來的霍伯清,四周無人,他下意識地明白這位面容清雋,氣質不俗的陌生男子是專門來找他。
霍伯清快步上前,禮貌地伸出右手,微笑地自我介紹:“原先生,您好,我是熙諾的上司,我叫霍伯清。”
“您好。”雖已料到來者的身份,礙于他和龔熙諾的關系,原璟坤有些拘謹地握住他的手,嘴角應景地咧一下,算是笑。
兩人都沒有過分的客套。
霍伯清收回手,目視原璟坤,他眼里的原璟坤是個賞心悅目的男人,那張眉目如畫的面孔在陽光的照耀下,眉宇間顧盼生煙,臉色略微蒼白,惹人憐惜,清高淡雅的氣質給人難以靠近不好接觸的感覺,可又不愿離他太遠。
原璟坤被他長久地注視,不自在地低下頭避開類似審視的目光,局促地問了句:“您找我有事嗎?”
霍伯清心里一動,面色如初,溫和一笑:“這里不方便說話,如果可以的話,您能不能招待我一頓晚餐?”
“可以。”原璟坤猶豫片刻,答應他的請求。
直覺告訴他,霍伯清與胡楠不同。
“謝謝。”霍伯清目送他離開,終于決定放下心中無謂的執著。
他有什么資格去干涉別人的生活呢?他有什么權利去安排別人的人生呢?
晚上七點鐘,霍伯清獨自一人準時來到別墅。
原璟坤特意提前通知芹嫂準備飯菜,家里來要客人。
霍伯清尚未進門,注意到半躲半藏在原璟坤身后的龔璽,小姑娘怯生生地盯著他,大眼睛一閃一閃,好奇又害怕。
霍伯清蹲在她面前,怕嚇著小孩,保持半臂的距離,笑呵呵地和她套近乎:“你是媛媛嗎?”
龔璽拽著原璟坤的衣角,提高語調,好像給自己壯膽似的答他:“我是媛媛,我也是龔璽!”
“龔璽……”霍伯清默念一遍。“好名字!媛媛真是個好漂亮的小姑娘。”
龔璽被夸得咯咯笑起來:“呵呵,我和爸爸一樣好看,爸爸也覺得我長得好看。”指代不清的‘爸爸’,讓霍伯清沒太明白她的意思。
霍伯清舉起手里的洋娃娃,在她面前擺動:“這個是伯伯是送你的見面禮。”
洋娃娃是限量珍藏版,他特意托朋友從英國捎回來的。
不管他們之間存在什么問題,有什么矛盾,孩子是無辜的。
何況,霍伯清非常喜歡小孩。
龔璽像個小饞貓似的盯著漂亮的洋娃娃,不敢隨便接受別人送的東西,仰起頭期待地看著原璟坤。
原璟坤點頭默許,龔璽興奮地抱著盒子,笑得燦爛,甜甜地感謝霍伯清:“謝謝伯伯。”
霍伯清對乖巧的龔璽喜愛不已,一把抱起她,又問了問你多大了,上幼兒園了嗎之類的話,一大一小相談甚歡。
有龔璽的存在,氣氛活躍許多,使原璟坤和霍伯清不至于太尷尬。
吃完豐盛的晚飯,龔璽興致勃勃地向霍伯清展示她的畫,小手拉大手,一件件地給他講解當初的創作靈感,霍伯清饒有興致地聽著,十分耐心,還不停地夸獎她,很是投緣。
霍伯清臨走時,龔璽不舍地朝他擺手:“伯伯,下次還要來噢!我請你吃好吃的。”
“好。有機會,伯伯還會再來看你的!”霍伯清親了親龔璽粉嘟嘟的小臉蛋,舉起手來保證。
原璟坤送他出門,霍伯清的車停在別墅外面,正好,兩個人邊走邊聊。
“你愛龔熙諾嗎?”霍伯清沒有鋪墊,沒有拐彎抹角,突然直接問道。
原璟坤顯然是被他過于直白的問題嚇著,他停下腳步,同樣毫無避諱地做出回答:“愛。”
霍伯清從他不算大的聲音中聽清楚這個字,這個在他胸腔和喉嚨間停頓片刻才發出的字,他仿佛依稀還聽到了回音。
“那他呢,他愛你嗎?”
“愛。”原璟坤一如剛才那般堅定。
霍伯清后面的話被他的堅定生生頂回去,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滋味,是感動,是震驚,還是憤怒。
“我想你應該知道,這么多年來,熙諾一直是一個人,我的意思是在認識你之前。熙諾能夠走到這一步,非常不容易,他最困難的那段日子,你不在他身邊,或許我再怎么和你描述,可能你都沒辦法感同身受。其實關于他的身世和成長經歷,我們都不是很清楚,他從來沒提及過。但是我們都知道,他是孤獨的。沒有親人在身邊的那種無助感是很磨人的。熙諾是我見過的最堅強的人。可我知道他心里挺脆弱的,他需要愛。所以……”霍伯清轉過身,異常認真的神情。“我希望你能好好照顧他,愛他。”
原璟坤能夠感受到他的動情,甚至從他微微潮濕的眼睛里看得出這種飽含著長輩囑托似的深情是絕對做作不出來的。
原璟坤低沉的聲音穿過哽咽:“我會的。”
從別墅回酒店的路上,霍伯清接到任睿的電話,得知龔熙諾已經醒來的消息,當即掉轉車頭,趕赴醫院。
龔熙諾臉色極差地靠著床背,匆匆而來的霍伯清拉過椅子落座,尚未消除的擔憂和緊張讓他竟想不到該說的話。
“□□監本打算是過來的,但他在日本處理中村的事情,實在抽不開身,他很擔心你。”霍伯清半天才想起來該把胡楠的擔心轉告他。
龔熙諾沒說話,他沒問中村的事情,沒問曹哲的事情,連原璟坤都沒問,就一直這么呆呆地坐著,好像這些都與他無關一般。
龔熙諾的冷漠讓霍伯清有點不知所措,不清楚他到底是身體不舒服還是心里不好受才這樣的,也許是兼而有之。
護士進來換藥,霍伯清出了病房,王玉忠和任睿立即站起來,一天奔波下來,疲憊掛在臉上,“龔先生醒來后沒說什么嗎?”
王玉忠搖頭:“什么都沒說。”
霍伯清又問:“也沒問什么嗎?”
王玉忠還是搖頭:“什么都沒問。”
霍伯清最害怕的事情無可避免地發生了,照常理,龔熙諾醒來應該問他中村的車禍,應該問他曹哲的升遷,就算這些他都不關心,總該問問原璟坤吧,問問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住院的事,問問他現在是不是挺好的。
結果,該問的不該問的,他都沒問。
他覺得這不是好兆頭,這已經和清心寡欲不沾邊了,而是絕望和心死。
霍伯清不知道,這段日子以來,龔熙諾被失落、煩惱、氣憤、怨恨煎迫著,很多無形的壓力幾乎要把他壓垮。
他本以為原璟坤會了解他,能體會到他的情緒,結果卻事與愿違。
暈倒的瞬間,龔熙諾覺得很輕松,從未有過的輕松。
醒來后,他不知不覺地想要抵觸現實,逃避現實,遠離現實。
最直接的表現是他拒絕和任何人交流,自我封閉,醒來的幾個小時里,除卻用力的呼吸,他什么都沒做,什么都沒說。
“還吃嗎?”原璟坤見龔熙諾吃了幾小口便停下來,輕聲詢問。
金屬勺把軟軟地搭在龔熙諾的拇指和食指間,和他人一樣無精打采,有氣無力地放下勺子,擺擺手,表示不想再吃。
原璟坤扶著他半躺下,調整好床鋪的高度,龔熙諾閉上眼睛,費勁地喘口氣。
一連三天,龔熙諾都是這樣的狀態,呼吸困難,精神萎靡,情緒消極,寡語少食。
藥吃了,針打了,液輸了,病情不見好轉,反而愈演愈烈。
霍伯清著急,羅美靜著急,王玉忠著急,原璟坤都快急瘋了。
龔熙諾不抗拒治療,也不積極配合。
每次羅美靜和杰克來查房,翻來覆去就那幾句不咸不淡的問答。
后來,杰克干脆連問都不問,他指著自己的心臟部位用極不熟練的中文說,他,這里有病!然后又換英文,咱們治不了。
面對聳肩的杰克,羅美靜只剩下無奈地嘆氣。
霍伯清提議請心理醫生為龔熙諾做心理疏導,遭到羅美靜和杰克的否定,他們一致認為龔熙諾現在的身體還沒恢復,根本不能進行長時間的談話,萬一適得其反,會導致更嚴重的后果。
原璟坤更是強烈反對,誰都不知道井建業的存在,他絕對不能忍受別人無情地撕開龔熙諾心里的傷口,甚至還往上面再撒把鹽;絕對不能接受龔熙諾再一次提起那些痛苦不堪的回憶,這太折磨人。
原璟坤默默地收拾餐具,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響,怕吵到他休息。
龔熙諾醒來后,不主動和他說話,往往他問幾句,龔熙諾才回一句,還是很少的幾個字。
原璟坤不與他計較,他耐著性子陪伴他,和他說話,盡管龔熙諾不理他,可他還說,有時候跟自言自語似的。
有一次,原璟坤實在受不了,他跪在病床前,拉著龔熙諾的手,幾乎是哀求:“熙諾,你別這樣好不好?你生氣的話,你可以罵我,打我也行,但是,你別這樣行不行?我知道,你生我氣了,我知道,我做錯了……”
后面的話,說不下去,因為他的眼圈紅了。
龔熙諾不為所動,手掌攤在原璟坤的手下,沒有回應他有力的一握。
好半天,好像足有一世紀那么長的時間,龔熙諾都沒反應,在原璟坤將要放棄的時候,凝固的空氣中傳來龔熙諾飄遠的聲音:“我一閉上眼睛,都是我媽和我妹的影子。”
原璟坤的手彈跳地松開,眼里閃起淚光,晶瑩的淚滴在他眼里抖抖的,沒有落下。
剎那間變得筋疲力盡,似乎沒了再堅持下去的力氣。
自那以后,原璟坤除了必要的關于吃喝拉撒的話以外,再沒勸過龔熙諾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