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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夢幻

春光明媚,源氏思念故人的心卻暗淡無光,情緒越發低落,依舊悲傷不已。新年時節,許多人照例前來拜年。但源氏以心情欠佳爲由,只顧蝸居室中簾內。惟有其弟兵部卿親王來時,他才請親王到內室敘談。命侍者轉達歌曰:

我家已失賞花人,

緣何春光來探訪?

兵部卿親王噙著熱淚答歌曰:

花香引我來探幽,

切莫當成尋風流。

源氏望見他從紅梅樹下緩慢地走來,他那姿態格外優雅可親,源氏心想:“真能稱得上‘賞花’者,非他莫屬啊!”庭院裡的花初始綻放,大多還在含苞待放,正是春色撩人的時刻。但是院內沒有管絃之聲,諸多狀況與往年大不相同。多年來侍候紫夫人的侍女們,身穿深灰色的喪服,悲傷依然,悼念已故紫夫人之情意綿綿,似永無絕期。源氏在紫夫人辭世後的一段時期裡,決不邁出門庭,前去訪問其他諸夫人,始終在此處堅守。侍女們在他左右殷勤地侍候著,多少也能給他一些慰藉。侍女們中有些人,多年來雖然談不上是受到源氏的真心寵愛,但是也偶爾蒙受他垂青。不過現在源氏孤身獨眠,把這樣的侍女也當一般人看待了。無論哪個侍女夜間值宿的時候,源氏都命她們睡在距離自己寢臺稍遠的地方。寂寞無聊的時候,源氏有時也和她們閒聊家常,敘說往昔的故事。這樣,源氏主觀上是想要斬斷塵世的雜念,悟道之心似乎也日益深沉,不過有時也會回想起從前自己做過的一些拈花惹草的荒唐事,使紫夫人對他似乎有所懷恨,“自己爲什麼要這樣做呢?!即使是逢場作戲也罷,或者迫於無奈也罷,爲什麼要做這等欠思慮的事呢?!紫夫人對任何事情都考慮得很周全,並且善於看透人的心思,她並不是沒完沒了地一味怨恨我,倒是每當遇上發生什麼事件時,她首先擔心的總是後果將如何,多少難免會傷心的吧。”想到這些就覺得實在委屈了紫夫人,自己不勝後悔,內心好生難過。侍女當中有些人瞭解當時的一些情況,而且現在還在自己身邊侍候著,源氏有時也會對這樣的侍女約略談及這些往事。源氏回想起三公主下嫁過來,入住六條院時的情景,紫夫人當時不動聲色,不過偶爾也會流露出心灰意懶的神色,實在可憐。其中特別是那個下雪天的拂曉時分,源氏娶了三公主後第三天,凌晨匆匆返回紫夫人居處,拂曉降雪,他佇立在格子門外,覺得全身冰冷。當時天空風雪凜冽。紫夫人極其和藹可親地接待源氏,卻把淚溼了的衣袖悄悄地藏匿起來,極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回想起紫夫人體貼人的那番苦心,就感到:“哪怕是在夢中也罷,不知何年何月何生何世方能重逢!”源氏通宵浮想聯翩。恰似當年的那個拂曉情景,值夜的侍女退回自己的房中,忽聽見傳來“積雪好厚呀”的聲音,源氏宛如回到當年的狀態中,然而紫夫人已不在自己的身旁,孤身隻影,悲傷不已。遂吟詠歌曰:

浮世無常似春雪,

無奈蹉跎斯歲月。

源氏爲排遣悲傷的心情,照例盥洗過後,按規定時間誦經唸佛。侍女們將埋在灰裡的炭火挖了出來,給源氏送上一個火盆。侍女中納言君和中將君在源氏身旁侍候,在他心情舒暢時陪伴他聊天。源氏對她們說:“今宵獨寢,比往常更覺寂寞啊!儘管如此,隨著悟道日深,清心寡慾的生活還是可以過的嘛,可是過去種種無聊的事總成爲我的羈絆。”說罷發出一聲嘆息。他環視了一下這些侍女,心想:“倘若我也遁世出家,她們將更加悲傷淒涼,實在是太可憐了啊!”人們從旁聽見源氏悄悄誦經唸佛的聲音,甚至看到源氏平常沒事隨便思索的樣子,都會不由得感動得落淚不止,何況這些朝夕侍候在身旁的近身侍女,她們光憑自己那“衣袖堰水柵”也擋不住潸潸的熱淚,感慨無量,憂傷不已。源氏對她們說:“從現世的因果報應來說,我出生在榮華富貴的人家,幾乎可說沒有什麼美中不足的缺憾,然而始終又有似乎是與生俱來的、與別人迥異的不幸,想必是佛祖要讓像我這樣的一個人感悟到世事的無常和人生的憂患,所以才賦予我這樣的命運吧。儘管我也知道這樣的道理,卻硬要佯裝不知曉,貪戀度日,以至茍且偷生至大限將至的晚年,還遭遇到這般悲傷至極的事。緣此,縱然自己悟性遲鈍,卻也心知肚明,看透了自己命途多舛,反而覺得心安理得。如今正是我身無任何羈絆的時候,可是近來你們一個個對待我,比紫夫人健在那會兒更加殷勤親近,因此真到要與你們分別的時候,又更增添一層悲愁,攪亂心緒。浮世確實無常,我心也未免太優柔寡斷了!”說著悄悄揩拭雙眼,試圖掩飾落淚,誰知卻掩飾不住,淚珠順著衣袖滴落了下來,侍女們見此情形,更加止不住自己潮涌般的熱淚了。侍女們都不希望源氏出家而被他拋棄,一個個極欲傾吐衷腸,卻又難於啓齒,只有抽泣。

如此這般徹夜唉聲嘆氣,直到天亮,動不動又成日陷入沉思,朝朝暮暮憂傷度日。有時當四周靜寂無聲時,源氏便召喚數名侍女中的出類拔萃、自己所中意者到跟前來,閒聊諸如上述之類的話題。其中有個名叫中將君的侍女,她自幼就在源氏身邊侍奉,源氏似乎曾經暗中憐愛過她。但是中將君覺得這樣做於自己的身份很不相稱,也對不住紫夫人,從而不願就範,不與源氏過分親熱。如今紫夫人辭世了,源氏想起:“中將君是紫夫人生前特別疼愛的侍女,自己也要重視她。”於是從把她當作紫夫人的遺愛的角度器重她。這中將君的品性和容貌都很不錯,宛如紫夫人墳頭的那棵髫發鬆,因此源氏對待她遠比對其他沒什麼關係的侍女更親近。源氏除了近在身邊的人之外,但凡較疏遠者一概不見,公卿大臣們、平日對他很親近和睦的人,還有諸親王兄弟經常來探訪他,他也幾乎沒有直接與他們晤面,源氏心想:“我惟有與他人晤面時,才能抑制哀思,強自振作,然而近數月來,我一直處在神志迷糊恍惚的狀態,萬一流露出哭訴自己背運或不幸的絮絮叨叨不得體的話語,深恐給後人留下不必要的懸揣,甚至死後流傳惡評,那就未免太淒涼了。固然外人風傳說我‘喪妻後變得神志恍惚,不能會客’,同樣都是惡評,但是聽傳言而想象我恍惚的形狀,總比實際目睹我的醜態好上幾倍吧。”緣此,源氏連自己的兒子夕霧大將等人來訪,他都隔著垂簾會晤。有關出家方面的問題,世人風傳紫夫人撒手人寰之後,源氏的心整個都變了。在這種流言風靡一時期間,源氏只得強自鎮靜,忍耐著度日,卻不能毅然決然斬斷紅塵的羈絆,遁入空門。偶爾前去諸夫人處造訪,然而一見面,首先止不住的熱淚又奪眶而出,實在痛苦難受。緣此,和她們的往來自然也就疏遠了。

明石皇后回宮時,爲安慰父親的鰥居寂寞,特意將三皇子丹穗留在父親身邊。丹穗皇子特別精心保護庭院裡的那株紅梅樹,他說:“這是外婆囑咐我的。”源氏看了十分傷心。到了二月裡,百花爭豔,含苞待放的花木枝梢有如片片彩霞。黃鶯在那棵紫夫人的遺愛紅梅樹上,展開了嘹亮的歌喉歌唱。源氏走到檐前觀賞,隨後又一邊走,一邊獨自詠歌曰:

賞梅主人已作古,

黃鶯不知唱如故。

源氏最終從二條院回到了六條院。不久,春色漸深,庭院裡的景緻與昔日別無二致。源氏並不是由於惜春,只是由於悲傷,心情總覺焦躁不安,無論何種見聞,都使他感到傷心。他覺得這六條院大致上似乎已變成與昔日不同的另一個世界。他越來越嚮往連鳥聲也聽不見的深山老林,修行悟道之心越發凝重。源氏看到棣棠花等盡情地在枝頭怒放,也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面,只覺得觸景傷情。在這個庭院以外之處觀花,會呈現這樣的景象:這邊的單重櫻謝了,那邊的八重櫻盛開;這邊八重櫻盛期一過,那邊的樺櫻始開花;還有紫藤花緊跟這些花之後遲來綻放。不同於別處繁花似錦之景短暫,紫夫人深深懂得各種花草樹木的性質,知道哪種花早開,哪種花晚綻放,她精心策劃在庭院裡種植栽培百花,緣此院內百花按季節時序,總是滿園盛開,芬芳撲鼻。丹穗皇子說:“我的櫻樹開花了,我得想個辦法叫它永遠不凋謝啊!我想在樹的四周圍起圍屏,垂下帷幕,風就刮不進來了。”他以爲自己想到了巧妙辦法,得意地說此話。他那神態美得可愛,源氏不由得面露笑容說道:“你的招數,遠比昔日有人‘願張大袖遮天空’的辦法更妙啊!”於是,源氏就只和丹穗皇子親切說話戲耍。源氏還對丹穗皇子說:“我和你親熱玩耍的時間也不久長了。就算我還有命活著,也許再也不能和你見面了。”說罷,照例滿眼噙著淚珠。丹穗皇子聽了很傷心,回答說:“外婆說過這樣的話,外公怎麼也說同樣不吉利的話呀!”說著垂下眼簾,揪弄著自己的衣袖,藉以掩飾自己那眼看即將滴落的淚珠。

源氏憑依在屋角的欄桿上,凝神眺望,時而望庭院,時而看看簾內的情形。只見衆侍女中有的人至今依然穿著深灰色的喪服,沒有換裝;有

的即使換裝了,也沒穿華麗的綾羅衣裳,只穿平常的衣服。源氏自己所穿的便服,色彩也是一般常見的,特意挑質樸無花紋的。起居室內的陳設佈置,也很簡素無華。四周的氛圍,一片靜寂無聲,令人感到寂寞孤獨,他不由得詠歌曰:

故人造園春似錦,

而今荒蕪將面臨。

一心只想出家的源氏,陣陣悲酸涌上心頭。

源氏覺著百無聊賴,遂到三公主那裡造訪。丹穗皇子由侍女抱著同去。到了那裡,丹穗皇子就和薰君一起追逐戲耍,他方纔表現出來的那副惜花的神態,不知去向了,畢竟還是個年幼無知、理解情趣不深的幼兒。三公主正在佛前唸經。她當初遁入空門並不是出於悟道有多麼深,不過她出家之後,能看破紅塵,悠閒寧靜,一心不亂,只顧修煉佛法了。源氏頗羨慕她,他暗自想道:“我的道心還比不上這個淺薄的女子啊!”心中不免感到很遺憾。他無意中望見供奉於佛前的花,在夕陽的映照下,十分美麗,便對公主說道:“熱愛春天的人作古了,我感到春花似乎都爲之而減色,惟有這佛前的供花,還很美啊!”接著又說:“故人居所庭院前的棣棠花,花朵碩大,姿態之優美真是稀世罕見啊!一般說,棣棠花算不上是氣質高尚的花,只是花色豔麗、芬芳顯赫這點上,倒是蠻有趣的。‘栽花人業已作古’,春天卻似乎不知,花開得比往年更加茂盛,不由得令人一陣感傷啊!”三公主無意中吟詠古歌以作答說:“山谷無光不知春。”源氏聽罷心想:“可說的話有的是,何苦詠這掃興歌……”接著他聯想起亡妻紫夫人,覺得:“紫夫人善解人意,從來不做我不樂意的事。”他回憶起紫夫人自幼的諸多往事,至今依然記得,“她思路敏捷,無論何時何地,遇上什麼事,她都能應對自如,分寸拿捏貼切得當,她真是一個心地善良、氣質高雅、言語饒有風趣的人。”源氏本是個多情善感的人,他追憶往事浮想聯翩,不由得落淚潸潸,實在痛苦至極。

日暮時分,晚霞靉靆,正是令人深感情趣盎然的時刻。源氏向三公主告辭後,旋即前去造訪明石夫人。闊別許久,源氏驀地來訪,明石夫人頗感意外,但她還是十分體貼周到地接待他。源氏對她沉著優雅的得體舉止頗欣賞,覺得:“明石夫人到底是勝於他人一籌啊!”不過他一想到紫夫人,就覺得:“紫夫人另有一番獨特的情趣,她那高雅的態度別具一格。”他自然而然地進行兩相比較,腦海裡便浮現出紫夫人的面影,思戀著她,悲傷的情緒不由得越發涌動,他想:“怎樣才能慰藉我的這顆心呢?!”轉念又想:“既然來到這裡了,姑且和明石夫人閒談往事吧。”源氏說:“我從年輕的時候起就察覺到:過於執著地鍾愛一個人,是一樁莫大的壞事。緣此,一向注意務必使自己在任何方面,對世間萬事,都無所執著追求。想當年我受天下權勢變遷的牽連,不得不淪落窮鄉僻壤之時,百思困擾,萬念俱灰,恨不得拋棄自己的性命,縱令遁入深山野林,也毫無障礙,又何足惜。然而終於還是沒能出家,復又回到都城來,以至到了餘生幾何的時刻,依然爲千絲萬縷的恩愛情思所羈絆,茍且度日至今,意志如此薄弱,實在令人焦急啊!”源氏的這番話,雖然不是專指某事或哀悼故人來傾吐悲情,但是明石夫人體察到他的心事,覺得這也是在情入理,無可非議的,從而十分同情他,遂回答說:“即使在世人的眼裡看來毫不足惜的人也罷,當事本人內心也有種種牽掛,何況君這般有身份的貴人,怎麼可能輕易地就捨棄紅塵遁入空門呢。倘若草草行事,反而會遭世人譏評爲輕率之舉,萬望切莫貿然行事爲盼。慎重思慮,看似逡巡,然而一旦成行,道心堅定,必將貫徹終生,這點想必已明察。縱觀古例,有的因過度悲傷,有的因事與願違,遂萌生厭世之念從而出家,但這終歸不是妥善之舉。君既有意出家,眼下還須暫緩一步,且待皇子們長大成人,看到皇太子確立之後,方能一心不亂,專事奉佛,那時我等和皇子們也將心安喜悅啊!”明石夫人的這番話,貌似通情達理,確實也恰到好處。源氏則回答說:“如此慎重地深思遠慮,也許還不如膚淺輕率些好呢!”說著還向她述說了昔日種種悲傷的往事追憶,其中說道:“藤壺母后仙逝的那年春天,我看見了櫻花的顏色,不由得想起古歌‘若是有心發’。像她這樣一位在世間尋常人眼裡都被視爲美若天仙的人,我從小就看慣了她美麗的面容,難以忘懷,緣此,當她撒手人寰時,我的悲傷遠比他人更甚,由此可知涌起哀傷情懷,未必僅因與自己有特殊關係。如今多年來與我長相廝守的伴侶先我而去,使我悲慟不已,這種悲傷也並非僅僅是夫妻死別的傷悲。她自幼是我一手栽培成長的,我們朝朝暮暮形影相依,直到我垂暮之年,她驀地舍我走了。無論想到她留下孤身隻影的我,或者想到已駕鶴西去的她,內心都感到無限悲傷,難以忍受。人世間無論誰,但凡有令人涌動哀傷情懷,意趣格外深沉或饒富趣味的種種往事回憶,都會催人感慨至深啊!”兩人如此撫今追昔傾吐衷腸,直至夜深人靜。源氏自己雖然也曾想過:“看樣子今夜似乎就該在此留宿了!”然而源氏最終還是告辭回自己的居所去了。明石夫人想必會感到寂寞傷心吧。源氏也察覺到自己的心思終於變得很奇怪。

源氏回到自己的居室之後,照例誦經唸佛,直到深夜,就勢在白日所在的起居室裡暫且躺下睡了。翌日清晨源氏給明石夫人寫信,賦歌曰:

泣別哀聲似歸雁,

無常世間難流連。

明石夫人有些怨恨源氏昨夜的冷淡舉止,然而看到他這般悲傷得神態恍惚的模樣,簡直像換了另一個人似的,她就忘卻了自己受委屈的心緒,十分同情源氏,噙著淚珠詠歌曰:

秧田乾涸雁不現,

水面花影亦難見。

源氏看了明石夫人詠的這首歌后,覺得她的筆致依然保持清新,富有情趣。他暗自回憶起:“紫夫人當初似乎嫌棄明石夫人,後來兩人相處,彼此能夠諒解,紫夫人覺得此人似乎穩重可信賴,不需多費心思。儘管如此,她們彼此的關係,還沒有達到推心置腹的程度,紫夫人對待明石夫人的態度既高雅又有深度,外人毫無疑問是看不出她那周全的良苦用心的。”源氏每當覺得寂寞難耐的時候,就這樣經常到明石夫人這邊來造訪,但是全然不像以往那樣在此處留宿了。

四月初一是夏季換裝更衣的日子。花散裡夫人差遣人給源氏送上夏裝,請他更衣,並附上歌一首,曰:

今日換裝迎夏至,

惟恐惜春添新愁。

源氏答歌曰:

今換夏裝似羽衣,

現世無常添悲慼。

賀茂祭這天,源氏頗感寂寞,說道:“今天人們參觀慶典,想必個個心情愉悅吧。”源氏想象著賀茂神社的熱鬧情景,於是又說:“侍女們大概都覺得寂寞無聊吧,大家都悄悄地回家,參觀祭典去好了。”侍女中將君正在東面的房間裡打盹,源氏輕步走了進去,只見她個子小巧,模樣可愛。她驀地驚醒,雙頰飛起一片紅潮,嬌豔可人,旋即舉袖遮顏,她那鬢髮稍許蓬鬆、秀髮下垂的神態,饒有情趣,美不勝收。她身穿紅裡帶黃色的和服裙褲、萱草色的單衣,上面罩上深灰色喪服,穿得隨意不拘,不夠整潔。源氏看見她將罩在禮服上的圍裙和唐衣禮服都脫下放置在一邊。中將君看見源氏走進室內來,趕緊設法將禮服穿上,在這過程中,源氏拿起一旁放著的葵花,問道:“這叫什麼花來著?我連它的花名都忘了。”中將君羞答答地詠歌作答曰:

神前供水漂水藻,

今日飾葵竟忘掉。

源氏聽罷,覺得中將君怪可憐的,遂答歌曰:

wωw? тт κan? ¢o

拈花惹草皆拋掉,

惟有念葵罪未消。

惟有中將君一人,源氏對她似乎還難於割捨。

梅雨季節,源氏終日悶悶不樂,陷入沉思,除此百無聊賴。正在寂寞無聊之時,難得初十過後的一天晚上,皎潔的月亮撥雲而出。夕霧大將就在此時前來拜見父親。橘花在月光的映襯下分外妖嬈,習習香風傳送過來,不由得令人產生一陣親切感。多麼期盼能聽到“千秋悅耳杜鵑聲”啊!正在此時,須臾間蒼穹烏雲密佈,傾盆大雨下個不停,狂風陣陣,把燈籠吹滅,四周頓時呈現一片漆黑,源氏脫口吟詠古詩“蕭蕭暗雨打窗聲”,詩句雖然並不格外奇特,但也許是與眼前的情景特別吻合的關係,聽上去頗覺動人,夕霧心想:“但願妹子能欣賞。”

源氏對夕霧說:“獨居一室,看來似乎沒什麼稀奇,不過倒是非常寂寞。然而習慣了這種生活也好,將來隱居深山,可以專心修道。”接著又呼喚:“侍女們!端些水果上來吧。夜深了,這時候呼喚男僕,未免過於小題大做。”夕霧觀察父親的神情,覺得他一心“只顧凝眸望蒼穹”,思念故人,十分可憐,心想:“父親如此癡心地懷念已故的繼母紫夫人,他縱令幽居深山,恐怕也不能

專心修道吧。”接著又想:“當年我偶然瞥見紫夫人的面影,尚且念念不忘,更何況父親。這是很自然的事。”夕霧回思往事覺得彷彿還是昨天的事,不想倏忽紫夫人仙逝一週年忌辰行將屆臨,應該如何舉辦法事,得聽從父親的吩咐。於是請示了父親。源氏答道:“按照世間慣例操辦,無須過分鋪張。只是,要將她生前精心製作的極樂世界曼陀羅圖供奉在此次法會上。她生前手寫的和請人寫的佛經很多。某僧都甚知紫夫人的遺志,可詢問他應該添加何物,一切按照那僧都的意見辦即可。”夕霧說:“諸如此類的供奉法事等,紫夫人於生前都周密地考慮到了,後人可享其福,無須費心。只可惜紅顏薄命,她在現世存活的時間不長,又沒有留下一兒半女的遺愛,實在是莫大的遺憾啊!”源氏回答說:“是啊,福壽兼備的其他諸夫人,子女也很少,這是我命裡註定的缺憾啊!到了你這一代,家門人丁可望日漸興旺起來吧。”源氏近來變得感情脆弱,無論談起什麼事,很容易就觸動感情,抑制不住悲傷滿懷。因此夕霧也不過多地與父親敘談往事。正在此時,似乎久候了的杜鵑從遠處隱約傳來聲聲啼鳴,源氏聽了不由得想起古歌“緣何杜鵑識人情”,觸景生情詠歌曰:

悼念故人泣聲哀,

莫非驟雨送鵑來。

源氏詠罷,越發全神貫注凝眸仰望天空。夕霧也作歌曰:

但願杜鵑代傳言,

故鄉橘花盛開遍。

侍女們也紛紛吟詠了不少歌,恕不贅述。夕霧大將今夜就在此處陪伴父親歇宿。他眼見父親孤身獨宿十分寂寞,深爲同情。緣此,經常前來陪伴父親。夕霧回憶起紫夫人健在時,她的起居室等這一帶地方,畢竟是他不能涉足之處,如今已成不甚隔閡之處,他撫今追昔,不由得感慨良多。

盛夏時節天氣悶熱,源氏獨自坐在涼爽之處,陷入沉思。他看見池塘裡蓮花盛放,不由得想起“淚似潮涌何其多”,茫茫然的以至呆坐到日暮時分,夜蟬鳴聲四起,好不熱鬧,庭前的瞿麥花在夕照晚霞的映襯下,分外美麗。如此饒有情趣的景緻,獨自欣賞著實沒勁,不由得詠歌曰:

悽寂悲泣度夏日,

夜蟬伴我啼鳴熾。

源氏看見無數螢火蟲四處亂飛,不由得低聲吟詠古詩“夕殿螢飛思悄然”,近來他總是不時低吟這類懷念愛妻的詩歌。源氏接著又詠歌曰:

知夜螢火引我悲,

思念情火晝夜燃。

七月初七,今年的諸多情況迥異於往時。六條院內沒有舉辦管絃樂會,只見源氏孤身隻影,無所事事地陷入沉思。衆侍女中也無一人出來觀望天上的牛郎織女雙星相會的光景。源氏於天色未明時分獨自起身,打開屋角的雙開板門,透過遊廊敞開的門洞,眺望庭院的情景,只見秋露潤遍庭院裡的花草樹木,源氏遂走到外廊邊緣處,即興詠歌曰:

牛郎織女雲霄會,

秋露恰似死別淚。

秋風蕭瑟,越發令人產生淒涼的感覺。從八月初旬開始,大家爲行將舉辦的法事忙碌起來。源氏回想過去,好不容易熬過這些日日夜夜,直到今天,今後也只有茫然地送走朝朝暮暮。紫夫人仙逝週年忌辰當日,六條院上上下下都吃素齋。那曼陀羅圖就在今日供奉。源氏照例做夜間的功課誦經唸佛。中將君給他送上洗手的水,他看見她的扇面上有題歌一首,曰:

戀君淚泉涌無盡,

誰言周忌哀思消。

源氏閱罷,遂在該歌后添上一首,歌曰:

餘命無多思戀人,

惟有熱淚無時罄。

到了九月裡,九月初九重陽節,源氏望見披蒙著棉的菊花,不由得詠歌曰:

昔日共賞秋露菊,

而今露溼孤身袖。

進入十月,陣雨頻頻,越發惹得源氏陷入沉思,日暮時分的蒼穹景色更令人感到寂寞孤獨,他不由得喃喃自詠:“十月陣雨頻頻降。”他望見空中雁羣振翅飛翔,掠過長空,不禁羨慕地凝神注視,詠歌曰:

法術如幻掠長空,

爲我尋覓君遊蹤。

無論什麼事,都會使源氏觸景生悲,思念故人的這股愁緒無法排解,以至沉湎在思念中度過日日月月。

到了十一月的豐明節會,宮中舉行宴會,跳五節舞等。人們歡欣鼓舞,喜氣洋洋。夕霧大將的兩名小公子被允許成爲殿上童,今日進宮之前,先到六條院來問安。二人年齡相仿,長相相當俊秀可愛。他們的兩個舅舅頭中將和藏人少將陪伴他們前來。這兩位舅舅今日充當祭官,身穿白地青色花鳥紋樣的小忌衣,潔淨清爽,神采奕奕。源氏看到他們結伴前來,那無憂無慮的神態,令他自然地回想起昔日饒有情趣的許多往事,諸如與筑紫的五節小姐的交情等。遂詠歌曰:

公卿忙碌豐明宴,

孤寂不知歲月逝。

今年一年,源氏就這樣極力按捺住意欲出家的念頭,終於沒有成行,時光就流逝了。但是來年遁世之期又將逼近,他心緒煩亂,感慨萬千。他暗自思索著自己遁世前該處理的一些身邊瑣事,諸如恰如其分地分別給近身侍奉的侍女們贈送紀念品等,雖然他並沒有著意表明自己行將遁世,但是近身侍候的幾個侍女都看出他即將了卻宿願了。緣此臨近年終歲暮,她們內心不由得感到一陣陣惆悵迷惘,無限悲傷。源氏在整理物件時,發現昔日戀人寄來的許多情書,當時心想:“這些東西,如若流傳後世,讓人看了也怪難爲情的,然而毀掉又覺可惜。”因此部分稍許地留存了下來。如今無意中發現,遂命侍女將它撕毀。在這過程中忽然發現自己謫居須磨時各處寄來的函件中,另有單獨的一捆是紫夫人的來函,這是當年源氏親手歸置的,已是遙遠的往事了,不過現在看來,她的墨跡恍如剛剛書寫似的,令他感到簡直就是“千年紀念物”啊!可是想到自己如若出家,就不能看這些東西,留著它也無用,因此就讓可信賴的兩三個侍女在他眼前撕毀。即使不是關係格外密切者的來函,但凡死者的墨跡,看了也難免感慨良多,更何況是紫夫人遺下的手跡,源氏看了只覺得雙眼昏花,是否是紫夫人的字跡也分辨不清,熱淚只顧潸潸落到信紙上。源氏深恐衆侍女見了會竊笑他心腸太軟,自覺難堪,很不好意思,遂將信推到一邊,詠歌曰:

戀慕故人慾追隨,

眼見遺蹟心撕碎。

衆侍女雖然沒有公然將信打開看,但似乎也猜著是紫夫人的遺墨,不禁唉聲嘆息不已。當年源氏與紫夫人同在一個人世間,卻分隔在兩地,縱然相隔不那麼遙遠,她寫來的信函言辭竟這般悲傷。源氏如今讀來,遠比當年更覺悲痛,落淚潸潸止不住,傷透了的心無法慰藉。但又顧忌到自己過分悲傷,亂了方寸,可能會招來“兒女情長”的不體面議論,因此沒有仔細閱讀信函,就在紫夫人密密麻麻的信文一端,揮毫詠歌曰:

彙集遺墨無濟事,

莫如隨君化煙飄。

源氏寫罷,命侍女全都拿去付諸一炬。

今年六條院照例舉辦佛名會。也許源氏已經確信這是今生最後一次的緣故,他聽見僧人錫杖的聲音,覺得比往常更爲感傷。僧人向佛祈禱主人長壽,源氏聽了只覺傷心,不知佛對他作何感想。此時大雪紛紛揚揚,積雪很厚。僧人行將退出之時,源氏召他進來,敬他一杯酒,禮儀比往常更爲隆重,賞賜也格外豐厚。這位僧人多年來經常出入六條院,並早就奉侍朝廷,還承蒙冷泉院的眷顧,即使現在已變成白髮老僧,還在奉侍,源氏很同情他。諸親王及公卿大臣照例到六條院來參加佛名會。此時梅花星星點點開始綻放,在白雪的映襯下,分外有情趣。按往年慣例,理應舉辦管絃樂會,然而遲至歲末,源氏一聽見琴笛之聲,就欲抽泣,因此免了管絃,僅只吟詠一些合乎時宜的詩歌。真是的,差點忘了贅述,源氏向老僧敬酒時,就勢詠歌一首曰:

餘命無多春難待,

且將雪梅頭上戴。

老僧答歌曰:

祝君福如逢春花,

老朽已屆雪白刷。

其他衆人雖然留下了諸多詠歌,但是都置若罔聞了。

這天,源氏來到了闊別許久的正殿,他的神采比往常更顯得光輝照人。緣此,吟詠答歌的這位老僧見了,情不自禁地感動得落下淚來。源氏心想:“又到歲暮了!”頗覺寂寥與沮喪。忽見丹穗皇子來回奔跑,嘴裡喊著:“驅鬼敲什麼才能發出最響亮的聲音?”那樣子極其可愛。源氏心想:“我一旦出家,就再也看不到這種景象了!”任何事都令他觸景生情,不堪悲慼。遂詠歌曰:

歲月流逝不覺間,

年關到頭大限近。

源氏吩咐家臣有關禮儀事項:招待大年初一前來賀年的客人,要辦得比往年更加隆重;贈送諸位親王和大臣們的禮品,以及賞賜給不同身份的人員相應的物品,一概按最優厚標準辦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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