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的視線碰撞上后,湯雯雯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她朝我示意般點頭,然后徑直走到我們面前來,把兩只手上拎著好幾個白色袋子,放在了茶幾上。
挺會來事的,湯雯雯很快蹲下去,摸索著把袋子打開,她率先問我:“陳太太,你還沒晚餐吧?有粥有飯,你想吃點什么?”
親眼目睹著陳圖的脆弱和迷惘,我心亂如麻,自然沒有心情跟她演戲,于是我輕輕搖頭,淡淡應:“我吃過了,謝謝。”
依然是一副低眉順眼的姿態,湯雯雯動手去開另外一個袋子,她很快端出來一個厚實的白色原型餐盒,遞向陳圖:“陳總,你喝點粥吧?”
陳圖沒去看湯雯雯,他更沒有伸手去接她遞過來的東西,眼簾隨意地抬了抬,他揮了揮手:“你把這些拎到里面去吧。”
很快收回來懸著的手,湯雯雯沒有絲毫的尷尬和訕意,她很快把東西收拾著重新提到手上,腳下生風地往里屋去了。
大概十分鐘后,湯雯雯空著手出來,她站得筆直,對著陳圖說:“陳總,請問還有什么我能幫上忙嗎?”
兩只手敦實地與我的手交纏著,陳圖稍稍抬了抬眼簾:“沒有了,你下班吧。”
卻沒有動彈,湯雯雯的目光稍微投過來,她帶著一些小心翼翼:“陳總,我有些話,不知道該講不該講?”
算是被湯雯雯這番話勾起了波瀾,陳圖把視線揚高了一些:“說。”
用手隨意地撩了撩她前面壓根不亂的劉海,湯雯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她把語氣放得很慢:“我剛剛到里屋去給大家送餐,我一個不經意看到了大陳總的臉色很差….”
話到了這里,湯雯雯這丫還有心思賣關子!
陳圖的眉頭皺了起來,他徒然變得急促:“嗯?”
擺出一副小心翼翼的作態,湯雯雯低聲答道:“按照我的判斷,大陳總已經到了體力透支的邊緣,他實在不適應繼續花精力去整理東西,他應該好好休息一下。”
湯雯雯的話音剛落,里屋那邊,忽然傳來了宋小希焦灼的呼喚聲。
“陳總?陳總你沒事吧?”
我和陳圖的身體,不約而同僵了一下,然后我們又在同一時間彈跳起來,徑直朝里屋沖去。
在門口處,我看到了陳正被老周抱著枕在老周的大腿上,他嘴唇和臉,白得嚇人,眼睛全然瞌在了一起,而宋小希和劉承宇圍在那里,大概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驚住,他們的臉上都帶著不同程度的驚恐。
陳正這種癥狀,絕對不是因為體力不支而暈倒,他是精神被過度沖擊引起的臨時性昏厥。
在我之前曾經一年多的戶外經歷里面,我曾經遇到過好幾次這樣的案例。
在危難關頭,有一些經驗不足的小驢,因為過于恐懼死神的降臨,大腦內的血液流轉過快,一個猝不及防會造成這種短暫性昏厥。如果不及時處理,那昏厥者會因為供氧不足而導致心肌衰竭。
都說無知的人容易獲得快樂,知道太多卻無力去更改的人最是無助,大腦像是被灌了千斤的鉛水,我拼命控制住情緒,努力讓自己鎮定:“劉承宇,小希你們別圍著,這里需要通風透氣,快去把窗打開!陳圖你快打120!”
說完,我沖上去,想要試著掐一下陳正的人中,但是湯雯雯已經先走在我的前頭,她把我擋下來,她沖著老周說:“我曾經受過三年的臨床醫學教育,我除了沒有證書,但我是一個合格的醫護人員。現在你按照我說的,把大陳總慢慢放下來,讓他躺平。”
鎮定自若,湯雯雯對劉承宇說:“你按照陳太太說的去做,開窗。”
又把臉轉向陳圖,湯雯雯冷靜地發號施令:“你先打120,然后去給我帶一條濕毛巾過來。其他人員,散開。”
混亂的局面,暫時得到了控制。我和劉承宇還有宋小希,在分工合作地把房間里面所有的窗戶打開后,不約而同地退居到了門口的位置,靜靜地看著湯雯雯的一舉一動。
沒有絲毫的慌亂,湯雯雯很是鎮定地掏出她的手機開了手機電筒,她用手撐開陳正的眼睛看了看,她隨即把手機摔到一旁,翻身垮到陳正的身上,她的手交錯著放在陳正的心口處,有規律地積壓了起來。
剛剛還一臉發白的陳正,在湯雯雯的動作下,他的臉上慢慢浮現了些許血色,再過十幾秒,他的嘴巴動了動,重重地咳了起來。
斂著眉,沉著氣,湯雯雯示意老周和劉承宇幫忙,把陳正半扶起來,不斷地拍著他的背。
謝天謝地,陳正總算是睜開了眼睛。
就在這時,陳圖急急地拎著一條毛巾過來,他三兩步遞到了湯雯雯的手上:“沒打120,我已經請醫護人員加急趕過來了,大概10分鐘內會到”
接過去,湯雯雯無限細致地給陳正擦著臉,她點了點頭:“這樣處理更好。”
停頓一下,湯雯雯把毛巾放回陳圖的手上,她揚起臉來:“陳總,你別太擔心,大陳總沒有大礙。”
以我站在門口的角度,我剛好能看到湯雯雯整張臉,說實在話,我真的很看不慣她對陳圖說寬慰話時那些表情,可是想想她在剛剛把陳正救醒了過來,如果我的臉上有不悅表露,說不定會被認為我不懂事。
硬生生地把不適藏入心口,我用眼角的余光掃射著陳圖的臉。
面對著湯雯雯這番輕言輕語的安慰,陳圖的表情沒有過大的波動,他淡淡回應:“謝謝。”
沒再對陳圖這句誠摯的客套作出回應,湯雯雯轉而說:“陳總,你和劉總幫忙把大陳總扶到他房間去,他需要平躺下來休息。”
就在我們剛剛手忙腳亂地把還處于失語狀態的陳正安置到他的房間里,醫護人員匆匆忙忙趕了過來。
為首的那個老醫生,在給陳正做完初步的檢查,又聽完湯雯雯的敘述,他看湯雯雯的眼神已經不太一樣,他帶著試探性的口吻:“請問湯小姐,現在在哪個醫院高就?”
湯雯雯語氣淡淡:“我沒有從事醫護行業。醫生你應該把關注點放回到大陳總的身上。”
那醫生盯著湯雯雯看了將近半分鐘,最終沉寂下去。
已經博得個滿堂喝彩的湯雯雯,她走到離陳圖大概一米遠的地方,欠了欠身:“陳總,如果沒什么事的話,我能不能先告辭?”
陳圖點頭:“可以。走吧。”
于是,狠狠把自己秀了一把的湯雯雯,就在眾人的葵葵目光下,搖曳著退了場。
醫生給陳正輸液后,老周劉承宇和宋小希,又返回到梁建芳的房間去整理東西,而我和陳圖留下來,聽憑醫生的差遣,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幾番折騰下來,時間已經過了零點。
緩緩恢復過來的陳正,他強撐吩咐老周把劉承宇和宋小希安排到最近的酒店去。
萬籟俱寂,陳正再勉強抬起眼簾在我和陳圖的身上停滯幾秒,他淡淡說:“小圖,你帶回去回去休息吧。”
與我對視一眼,陳圖緊握著我的手,也是淡淡道:“我們今晚就在這邊。”
嘴唇有微微的顫抖,陳正過了小片刻,說:“那你帶伍一上二樓休息去。”
也不再跟陳正多作堅持,陳圖過去跟醫生低低耳語了一陣,似乎是交代著什么。
回到大廳,陳圖的目光落在茶幾上那個白色餐盒上,他冷不丁問:“伍一,你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經過這一番折騰下來,我就算再餓,也沒了吃東西的心情。
有些懨懨地掃了陳圖一眼,我說:“我不餓?你呢?不然我去給你煮個面?”
搖了搖頭,陳圖將我的手團起來:“那我們到房間里去,你躺會。都快凌晨兩點了。”
跟陳圖并肩走著,他的呼吸聲還不太均勻,我能感覺到他的情緒還有起落,于是我保持著靜默,只想給他更多喘息的空間。
可是,一個似乎從天而降的煙蒂,打破了我營造出來的靜默氣氛。
還帶著星星點點的火光,和絲絲縷縷的煙霧,那個煙蒂最終落在了陳圖的鞋子上。
隨意一抖,將它抖落,陳圖揚起臉來,朝上方望去。
循著他的目光,我看到了陳競,又是像之前那樣,吊著大腿坐在護欄上。
毫無躲閃地迎著我和陳圖的目光,陳競晃了晃自己的大腿,他的兩只手交錯著扣住自己的后腦勺,身體往后傾,他用家常的語氣:“那老頭子,是故意整點事出來耍刷在感的吧?”
因為陳圖和我牽著手,所以他的手指不過是微微蜷縮了一下,我都能清晰感覺到。
而他又很快松開力道,他盯著陳競看了不下兩分鐘,才從嘴里面擠出一句:“你想要知道是不是,你為什么不去看看他?”
就跟變魔術似的,陳競的嘴上又叼上了一根煙,先是吞云吐霧了幾下,在煙霧的遮擋下,他的輪廓模糊成一團,他歪著臉睥睨著陳圖:“他不是有個讓他驕傲自豪的乖兒子幫著他忙前忙后,他何須我這個不上道的逆子上去添堵。”
眉宇在一瞬間爬滿皺意,陳圖抬了抬眼簾:“你開心就好。”
撂下這句話,陳圖再一個用力緊握著我的手,他加快了腳步。
在他跟陳競對話間,我的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所以我倒沒拖他的后腿,三兩下就跟上他。
走進房間后,陳圖不知道有意還是無意,總之他重重地摔上了門。
隨著那一聲悶響,我的三魂六魄,都像是被問候了一下,我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陳圖已經撲過來,用他的臂彎將我整個人環住,他明明是禁錮著我,但他卻似乎把我當成了他的支撐。
有些瑟瑟發抖,陳圖在半響后說:“伍一,在陳正倒下去的那一刻,我特別害怕。特別慌張。還好他沒事,幸虧他沒事,要不然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辦。小玉去世了,梁建芳也走了,如果陳正也離我而去,我不敢想象,我真的一點也不敢想象。我覺得生活實在太可怕了,生活的面目太猙獰了。”
我曾經自認為我是一個能言善辯的人,我也曾經自戀地認為我的反應能力已經到了超神的地步,可是在這一刻,我連一句安慰的話,都在千回百轉中靠不到岸。我連一句蒼白的作用微乎其微的毫無營養的話,都說不出來。
于是,我只能用手反復地撫動著陳圖的后背,讓他能活得暫時的慰藉。
他終于還是睡著了。
拳頭蜷縮著,眉頭緊皺著,他那張好看的臉,擠成一團,讓我看得恍惚到不能自己。
給陳圖掖了掖被子,我在輾轉反側中如同煎咸魚那般,反復翻騰了很多次,最終還是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醒來時,所有的被子都蓋到了我身上,陳圖睡的那個位置已經空了。
以最快的速度,洗漱一番后,我急急下樓,想去看看陳正的情況,但才到大廳,我就看到了陳正已經端坐在沙發上,他的臉色雖然還不大好,但剛毅由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他的臉龐。
在他的身側,是一箱一箱往上堆積著的大大小小不一的箱子。
聽到腳步聲,他把目光投過來,自顧自般說:“陳圖,他出去買早餐了。”
我把散亂的頭發攏了攏,疾步走到沙發那邊,找了個位置坐下來:“陳總,你不再休息一下嗎?”
咧開嘴,陳正毫無情緒地笑了笑:“我都半截身體入土了的人,以后有的是休息的時間。”
我聽明白了陳正這話里面隱含著的意思,但在這個當口,我深知我不能跟他探討生死的問題。
遲疑糾結了一陣,我中規中矩:“節哀順變。”
用手指蹭了蹭自己的眉頭,陳正的表情沒有絲毫的異樣和波動,他語氣淡淡:“生老病死,生離死別,都是人生不能缺少的一部分。”
我又接不上話了。
就在我尷尬不已,絞盡腦汁,想要說點什么事,一陣腳步聲適時地傳了過來。
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趕緊說:“應該是陳圖回來了。”
可是,當我把目光轉到門那邊去,卻對上了一雙渙散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