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忽念同懷人
趙括聽到這冷笑聲,似被雷擊中了一般,臉色頓時僵了。他猛地擡起頭來,放開了趙玥,縱身上了大樹,瞧了半晌並無所獲,才默默地掠回了原地。
“括郎,你怎麼了?”趙玥忙問道。
“你可聽到她……什麼聲音了麼?”
趙玥凝神傾聽,搖了搖頭。
趙括默然了片刻,微笑道:“該是我聽岔了。夜色晚了,明日要行的禮數又多,我送你回去罷。”
“我自己回去便好。”趙玥忙道,“她們同我說行禮前不可見你。我一時情急,跑了出來。再不能再叫爹爹曉得此事,我有家僕相隨,自己回去便好。”
她說的是嫁娶的風俗,成親的男女婚前不可相見,否則便不吉利。趙括見她馬車之後站有數名侍衛,趙賢仍是憤憤不平立在一旁,便未再推辭,只送她上了馬車,望著馬車與衆人揚長而去。
馬車的簾微微地掀開,伸出一隻皓腕,朝著他揚了揚,趙括亦是微笑著揮了揮手。再瞧快風樓裡面,仍是悄悄的,毫無動靜。他回身深深地瞧著方纔的樹枝,良久才低聲道:“卉姬,我告辭了……”說著,也不顧卉姬聽見與否,轉身離去。
直到他慢慢轉出了巷口,似朝西去了。一邊的牆角,才轉出了一個白色的身影。
十月的邯鄲城,雖還未下雪,已經是非常的冷了。可那人身上只著了一件薄薄的白裙,腰間束著一條青色的絲帶,上面掛著一個青色的香囊,一頭烏黑的長髮幾乎要被夜風吹散了。
可這夜風再凜冽,也吹不散她眼神之中,透骨的冰寒。
她一人俏立寒風之中,神情似怨似笑,又似譏諷,忽然聽見一陣熟悉的馬蹄聲倏然而至。她擡頭一看,烏雲踏雪朝她急奔而來,仰頭正要長嘶。她心中一驚,飛身躍上了馬背,俯身輕撫著脖,輕聲道:“阿雪乖,不叫了……”
除了月夕,還有哪一個女,能讓烏雲踏雪乖乖的被叫作阿雪呢?
烏雲踏雪果然十分聽她的話,無聲緩緩立定,回過脖便往月夕身上蹭著,鼻裡“呼哧呼哧”地呼出一團團白氣。月夕下了馬,輕輕地摸著他的鬃毛,想要安撫著它,卻忽地心頭一酸,摟住了它的脖,無力地靠在了烏雲踏雪的身上。
她終究是忍不住,要來瞧一瞧。
她記得他愛在快風樓喝酒,所以先來了這裡。可待她到了這裡,這麼巧就瞧見了他方纔同趙玥的一幕。他從前信誓旦旦,但有她在,便決不會娶趙玥。可原來這話不過如流雲一般,聞時絢麗,過後便四散而去了。
馬兒若一旦被人馴服,便再無異心。可那人呢……
不過半年,他已別有所愛。
她將臉緊緊貼著烏雲踏雪,只覺得面頰上溼漉漉的。她顧不得眼前便是快風樓,樓裡還有旁人,一人一馬只是依偎著。
新月斜照,她的身影微微聳動,懷傷難禁,忽然聽見有人輕輕喚她:“月兒……”
月夕擡起頭,卉姬手舉著一盞燭火,站在快風樓的大門邊望著她。卉姬伸出腳,又縮了回去,只是扶著門,輕輕地叫道:“月兒姑娘,既然來了,不如進來坐一坐?”
她只聽過趙括叫她月兒,卻從不曉得她真正的名字。月夕默默地瞧著卉姬,快風樓全是晦暗,惟有她手中的一點燭火明亮。
半晌,月夕才放開了烏雲踏雪,進了快風樓。卉姬引著她上了二樓,月夕掃了一眼,徑自坐到了方纔趙括一旁的那個位置,拿起了他剩下的半杯殘酒,嗅了一嗅。
殘樽零燭,酒中餘溫尚存。
她肯上來,不是因爲卉姬,是爲思念某一人而來。
這兩人的動作心思如出一轍。卉姬嘆了口氣,奪過了月夕手中的酒樽:“將軍說過,你素來不飲酒……”
酒樽驟被她奪去,月夕只能瞧著空空如也的右手發呆。她是素來不飲酒,此生唯一在上黨的“聚寶樓”飲過一碗,此後情如燭火明滅,她自己萬劫不復。
這酒醉的滋味,她又豈敢再試?
“姑娘若思念趙將軍,何不去見他?”卉姬婉聲勸道,“將軍他……”
“他打了我一掌……”月夕打斷了她。
卉姬一怔,笑道:“原來如此。將軍如此珍愛姑娘,定然是無心的,你莫要怪他。”
“我沒有怪他,”月夕亦笑道,“只是他大約以爲自己殺死了我。”她平平淡淡的口氣,就這樣含著笑講了出來,像是在講述一件與她無關的事情。卉姬手中的酒樽卻“叮哐”一聲掉到了幾案上,她來不及撿,怔愣道:“難怪將軍說你不會再來……”
“我是不該再來,”月夕淡笑道,“我是秦國人……”
卉姬又是一怔,待她明白過來月夕話中的意思,忙寬慰道:“我亦是秦國人,還不是留在了邯鄲?秦人趙人,又有什麼要緊?”
月夕淡淡一笑,又淡聲道:“可這秦趙之間的恩怨,對我們兩人卻緊要。他的家人,我的家人,都捲入其中中。他以爲我死了,便沒那麼爲難了……”
“話雖如此,可你何必讓將軍以爲你死了……”卉姬抓住了月夕的手,搖了搖頭。
“人生如此,浮生若斯。不過是短短數十年,早死晚死又有什麼區別。”月夕由著卉姬抓著自己的手,冷笑道,“他還不是一樣會娶妻生,你沒瞧見他方纔那樣卿卿我我的樣麼?”
“不,不……”卉姬不住地搖著頭,她焦慮難釋,卻又無可奈何。她仰起頭,對著月夕道:“將軍絕不是負心薄性之人。你這樣待他,實在有些殘忍。”
她手指著快風樓裡,苦笑道:“他已經大半年未來過這快風樓了。若他歡喜著成親,他何必今夜來此?你瞧我這裡,這樣冷冷清清,與往常大相徑庭。他向來細心,察人於微,可他進來時卻一點都沒注意到……月兒姑娘,他爲誰不來快風樓,又爲誰而來,爲誰心神恍惚,你心裡難道不比我清楚罷?”
月夕沉默著不說話,聞言又了一眼四周,這才瞧見晦暗中四處都是木板碎片,幾處幾案都砸碎了,酒樽銅壺食盒都掉在地上,她蹙眉道:“快風樓怎麼了?”
“也沒什麼,”卉姬笑道,“大概有人不想我再在邯鄲經營快風樓罷了……”
“誰?”月夕皺眉道,“趙賢麼?”
“趙賢?不會是他。我瞧他爲人爽直,若有事情便會似方纔那樣直接衝上來了,斷不會偷偷摸摸背後使壞……”卉姬笑道。
不是趙賢,也應該不是平原君。平原君曾親口說男逢場作戲不算什麼,他貴爲賢公,甚是愛惜羽毛,不必同一個小女計較。
可那又會是什麼人?這邯鄲城裡,又有誰不願卉姬再呆在這快風樓裡?
“你不告訴……他麼?”月夕問道,“若同他說了,他自然會爲你想法設法,幫你出頭。”
卉姬仍是搖頭:“將軍已經夠煩心的了,我何必爲他添亂?況且我是走是留,又豈是旁人能左右的了的?”
便是趙括開口,都不能勉強她離開邯鄲,又何況是別人?
月夕心中微嘆,淡笑著起了身,道:“不管你要走要留,可我卻要走了……”她想了想,又道:“卉姬,若你在這裡受人欺負,不如跟我回秦國。你放心,有我在,無人敢動你一根毫毛。”
卉姬微微笑著,緩緩地搖著頭。可她雖笑著,笑容中卻是一股悽然之色,月夕忽然心有所感,回身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人與人之間的情份,有時真是奇怪。她明明曉得卉姬對趙括的一番心意,一點也不遜於她。若是放在許多人間宅院裡,她們兩人,本該是彼此厭惡爭吵不斷,又或者是明爭暗鬥至死方休。可她們兩人之間,卻絲毫也沒有這樣的暴戾之氣,有的只是同樣的失意,與同樣的悲憫。
卉姬凝目望著月夕:“月兒,我怎麼忽然間覺得你不像個姑娘,倒像一名男兒郎?”
月夕笑了笑。她在王齕軍中,在灞上大營,又有誰不當她是一名男兒郎呢?
卉姬忽地又笑了:“我明白了……便是你方纔那一句話,我好似見著了將軍一樣。”
她伸手撫著月夕的臉:“你同將軍兩人,根本就是一模一樣的性。理得他人說什麼,只做自己該做想做的。還非要以一己之力,護著身邊的人。月兒,這世上果然就該是你陪著他,可你爲何不陪著他?”
她從前不明白。趙括,他總將自己護在身旁,她亦是甘願柔順地躲在他的羽翼之下,可爲何她一步也走不進他的心?直到今日,她卻終於懂了。不是因爲她曾嫁過人,不是因爲她是他的嫂,更不是因爲她曾淪落風塵,而是……他心上的人兒,絕不能是僅僅是一朵嬌弱的花朵,是要同他一模一樣,能陪他在江湖上瀝風沐雨之人。
月夕淡淡一笑,留下卉姬一人,徑自下了樓,出了快風樓去。
卉姬一人獨坐著,自酌自飲。待到聽月夕的腳步聲遠去,二樓一旁一間小室的門扇被人從裡面輕輕地推開,一名年輕人走了出來。卉姬只聽到他的腳步聲,便已笑道:“小秦,快來,把你的酒樽拿來,再同我喝上幾樽……”
方纔那兩個酒樽,一個是卉姬的,另一個是小秦的。
她傷心恐懼的時候,好歹還有一個真心人會來陪她。
小秦扶住了她,低聲道:“卉姬,方纔那個姑娘……你若真要回秦國,應該跟她回去。她能幫得了你。”
“你怎麼曉的?”卉姬笑道,“你認得她?”
“從前在王祖奶奶的身邊,見過她一面。她不是祖奶奶的嫡親曾孫女,可比我這個嫡親曾孫要受寵風光多了。”
“你的祖奶奶,不就是……”卉姬驚詫地望著小秦。小秦點了點頭:“是。卉姬,你可要回去?”
“難怪,她要趙將軍以爲她死了……”卉姬恍然大悟,又咯咯地縱聲笑起來,“我爲何要回去?爲何你們人人都要叫我回秦國去?我不回去,我不要回去。咸陽到邯鄲,有千多裡。千多裡,那麼長那麼遠……可這快風樓到馬服君府,不過二里。他要見我,立刻便能見著了,就像今夜一般,想見我便來了……”
她似醉未醉,笑得肆無忌憚,盡是狂態。小秦心中一陣酸楚,不由得緊緊地抱住了她。
她的心事,趙括懂,月夕懂,他更懂。
天地渺渺,上下無垠,然而比起相思之情來,確實還要短了許多。
他可以日日來陪她,可見到的不過是她對口中那人的單思之情。而她口中的那個人,想要見的又是誰呢?
他要見的人,莫說只隔著千里,便是如今黃泉碧落相隔,他的心,也早跟著去了。
有些人,你離他很近,又離他很遠。
咫尺天涯間,只隔了一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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