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長平 38 往來回首地 四庫書
他又一次答非所問。可他說的話,卻又觸動了月夕的心事,她幽幽一嘆,喃喃低語道:“人家歡歡喜喜著成婚,將你一個人撇下了。你身邊沒有喜歡的人,所以傷了心麼?”她語氣中,全是自怨自艾之意,比起王丹話中的悵惘之情還要濃厚十倍。
“成婚有什麼歡喜的,我都成了多少次親了,個個都索然無味的……”王丹哼道。
“個個?”月夕一怔,明白過來他話裡的意思,又見他面色冷傲,將這一幅理所當然的樣子,頓時露出鄙夷之色,“你娶了三妻四妾,可還說不喜歡他們。那你當初何必迎娶她們?難怪祖奶奶說:這世上的男人都沒有好東西?!?
“那也是她們的福氣……”王丹仍是傲氣十足,可待他反應過來月夕那最後一句話,霎時滿臉尷尬,接不上話來。
月夕又譏笑道:“不過你這般有權有勢,若尋到了中意的姑娘,要娶她大概也沒什麼難的……”
王丹只是盯著她,眼神中又現出悵惘之意,苦笑道:“莫說她難尋,便是眼下尋到了,我瞧她那樣子,我權勢再大,也逼迫不了她。我……姑娘……她……你……總要心甘情願纔好……”
月夕被他瞧得心中忐忑,笑道:“你是想娶我麼?”
她自幼隨在宣太后身旁,從不將男女之禮放在心上,但聽他方纔那最後一句含含糊糊,有些古怪,便隨口調笑了他一句。不料王丹雙眼一亮,放出了異彩,半晌才道:“不敢請耳……”可後一句“固所願也”卻再也說不出口。
“可你連我是誰都不曉得,你便想娶我麼?”月夕淡淡道。
王丹微微遲疑。竟點了點頭。月夕見他這樣,才知道自己並未聽錯,她追問道:“你敢娶我這樣一名身份不明的女子?而且……我心情若不好了。便要殺殺人出一出氣,你真敢娶我麼?”
“你脾氣爲何要這麼大?”王丹眼中猶豫之色閃過。沉默了片晌,又緩緩點了點頭。月夕見他神色誠懇,雖不曉得他爲何這樣對待自己,可也不禁有些微微動容,仿若回到了那日趙括應承了她陪她留在山谷一生一世時的場景。
她心頭一軟,將自己靠在了王丹的胸口,喃聲道:“你又不曉得我家裡有些什麼人,做過了什麼事情。怎麼就敢娶我?你若娶了我,又怎麼在趙國立足,你家裡人又怎麼辦?”
王丹一聽到她說這句話,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一驚之下便將月夕推開了幾步。
月夕嘴含譏諷,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他以爲月夕瞧透了他心中畏懼之意,又見月夕俏立樹下,雙睫微垂,一股柔弱依戀之態,實在是嬌豔無倫。他心頭氣血一衝。逞強之心大聲,朗聲笑道:“他日日管束我這個那個,就算你得罪過他。也該扯平了?!?
“我得罪過你的什麼人?”月夕一愣。
“你真的願意嫁給我麼?”王丹不答反問,聲音更多了些惶然。
他一答再答,又加這一問,都似誠意滿滿,月夕反倒覺得自己不該這樣無端地逗弄他??伤龑χ绞菬o關的人,越是不會拉下臉,仍是笑道:“你方纔說有人管束著你……我教你一個法子好了。這邯鄲城裡,不是還有你們趙王麼?你不如去向趙王請個旨意,若他要我嫁給你。那人又有什麼法子?”
如今正當深夜,明日趙王又要爲趙括的婚事主婚。定然已經早早歇下了;就算這王丹是王孫貴胄,也不敢爲了一件婚事。深夜去驚動趙王;即便他真的如此莽撞,趙王又怎肯因爲這樣一件玩笑事下旨?
月夕心想,這人若聰明,便會知難而退。不料王丹卻一把握住了月夕的手,緊盯著她不放,問道:“若趙王允了,你可會反悔?”
月夕不動聲色,抽回了自己的手,又扳過了他的身子,笑道:“你帶得來趙王的旨意再說罷……”
王丹轉回身,盯著月夕不放,良久才道:“那你在這裡等我,我一個時辰內定然回來。”
月夕只是淡笑。他翻身上馬,沒走開幾步,突又折回,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旨意上需得寫上你的名字?!?
月夕見他好似真的打定了主意去見趙王,只覺得這人骨子裡的魯莽之性,同他神情中威嚴之色大相徑庭,隨口答道:“霜晨,我叫霜晨?!?
霜晨月夕,思子心痗。
那個秋霜寒冷的清晨,她就冷冷立在宣華宮的屋檐上,曾思念著一個人。
果然,她便是祖奶奶,祖奶奶便是她,不如便借祖奶奶的名字用一用。
“霜晨,霜晨……”王丹反覆咂摸著這個的名字,高聲道,“好,你就在這裡等我,我一個時辰內必返?!?
他策馬便朝北面疾奔,離開渡頭遠去,可鼻尖還殘留著那蘼蕪香味飄散不開,而她的承諾……一個時辰之內,他定然要回來。
月夕聽著馬蹄聲漸漸輕去,轉回身望著身後的浩蕩淇水,江上蘆葦將近乾枯,只偶爾才能見到有些白蘆花綴在上面。暗夜之中,蕭蕭江上月光瑟瑟,兩行大雁南去,幾葉扁舟正歸。
這樣一派秋聲入寥廓的寂寞日子裡,就是明日,有人還要急著行禮成婚。
她是該走,還是該留?
月夕苦笑一聲,轉身慢慢走向屋子。她瞧見了那客棧的招牌,頓時又輕聲笑了出來,原來這招牌上面寫的是“紅泥小?!彼膫€字,可不是方纔花五嘴裡翻來覆去的“江泥川淺、紅泥小淺”。
她記起來了,三年前的仲春二月,她曾來過這個地方,這客棧窗前,確實曾開滿了數排白梨花。
她記得當年平原君出使秦國被拘禁,秦王慕平原君大名,本欲留他爲相??伤麉s擅自逃回趙國。她曉得了這件事,恰好平原君一行自雲蒙山附近回趙,她索性跟上了他們。
她一路跟了兩百里。耍得他們焦頭爛額,尤其是那個趙賢。有一日平原君叫他好好歇一歇,他一進被子,裡面鑽出了幾十條小蛇。亦怪不得他至今仍恨他入骨。
直到她在紅泥小棧瞧見了信陵君的身影,怕他見著自己,曉得自己的身份,才罷手離去。
可仍是被信陵君猜到了端倪。
若她當年不曾一時興起下山,信陵君便不會因之去詢問她的身世,她便不會因之在大梁城遇上趙括。更不會在今時今夜。在這梨花樹下數度傷心痛哭?
前因後果,都怪不得旁人,更怪不得世事弄人。
若要怪,只能說一飲一啄,是自作自受罷了。
她呆立許久,勉強收回思緒,卻又想起花五。這個花五不學無術,又喜歡在她面前裝出一副文雅的樣子,可方纔他那幾聲安慰,卻是一番善意。叫月夕心中對他敵意大去。
他是鄭敢的手下,決不會無緣無故前來邯鄲。他又說今夜有事要辦……月夕心中一動,隱隱覺得其中要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她忽地想起那日夜裡。呂盈同她說,靳韋提到了邯鄲平原君總總,莫非是範睢又有什麼安排?
範睢曾派鄭安平殺了信陵君的新婚夫人,便叫魏韓兩國互生齟齬。殺一小女子而利天下,自然不可不爲。莫非此次,他又下令要殺什麼緊要的人麼?
範睢行事確是有些下作,可次次都切中要害,月夕心中雖有些鄙夷,可又不能不佩服他的手段。忽然聽到一旁有細微的腳步聲。紛迭而至,伴隨著有人刻意壓輕的聲音:“說的就是這裡……”
她立刻將身子一側。躲到了樹林之中,黑暗中察看外面的動靜。
兩個黑衣人跑了過來。在月夕方纔歇息的樹下停下,前後探查了一圈,一人說道:“奇怪了,明明說是這裡,怎麼不見了,莫非我們尋錯地方了?”
另一名黑衣人蹲了下來,仔細察看了樹下的痕跡,道:“看樣子確實有人來過?!?
月夕聽到這兩人的聲音,微微嘆氣,從樹後現出身來,輕聲道:“小恪,我在這裡?!?
兩名黑衣人聞聲,立刻轉過身來。蹲著的那人站了起來,扯下蒙面的黑巾,又黑又瘦,正是王恪。他跑了過來:“月兒,你果然來了邯鄲?!?
另一人也扯下了黑巾,露出相貌,卻是陳藩。他笑道:“花五雖然時時犯渾,可對姑娘的事情,卻一是一,二是二,決不會說錯的。”
月夕微微一笑,見王恪皺著眉頭瞪著她,她心知不妙,對陳藩小聲道:“你們怎麼在一起?”
王恪怒氣衝衝道:“你怎得又偷偷走了?我爹在上黨見到司馬梗獨自到了,才曉得你半路便走了。我爹不敢呈稟秦王,也不敢告訴你爺爺,便來問我緣由。虧得呂盈猜到你來了邯鄲,叫我出來尋你。你是怎麼回事,做事越發沒有分寸了?”
他氣惱已極,生平第一次這樣氣勢洶洶。月夕只是垂首不語,由著他訓斥。陳藩見氣氛尷尬,忙打岔道:“王將軍與我們在邯鄲城外遇上,過上了幾招。真是不打不相識,才曉得王將軍竟然是出來尋姑娘的?!?
月夕默默點了點頭,半晌才道:“鄭敢呢?”
“他也來了邯鄲,不過我們今夜還有事情,方纔見到花五,恰好曉得了姑娘在此處。王將軍著急,鄭敢便叫我陪著王將軍來尋姑娘。”
“是什麼事情?”月夕問道。
陳藩嘿嘿笑了笑。月夕微笑道:“應侯又要你們去殺人了,是不是?”
陳藩面露尷尬,到了月夕耳朵跟前,細聲道:“長平那邊不進反退,秦王惱極了平原君趙勝叢中作梗。應侯叫我們來邯鄲瞧瞧,看可有機會……”他左手橫在脖子處,狠狠一拉,做了一個割喉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