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在朗朗晴日里也伸手不見五指的屋子，橫是五尺，縱也是五尺，四壁漆黑，沒有一扇窗戶，僅有一道供一人通行的窄門，這是三觀與母親不合還要堅持己見的代價。

女瑩抱著膝蓋，坐在草席子上，室內連個臥榻都沒有，空氣也不流通，即使關進來有了一會兒，眼睛已經(jīng)適應了黑暗，依舊在這房里看不到什么東西。初時，她還憑一股氣支撐著，還睡了一會兒，再次醒來，喚人不來，才想起來這是怎么一回事兒。

女瑩憤怒了，大聲嚷叫：“你們要干什么？講話沒有道理就關人嗎？我看不起你們！”

叫到累了，也沒有人來理會她。

女瑩大聲地喘著氣，喉嚨一陣一陣地發(fā)麻發(fā)痛，終于，吐出一口長長的悶氣來，默默地坐在了草席上，膝蓋也漸漸地曲了起來，抱入懷中。黑暗，可以代替許多刑罰，或者說，長久的黑暗本身就是一種刑罰，而許后，深諳此道。

讓我們將時間往回撥一點點——

告狀的時候，保姆想要整治的是衛(wèi)希夷，而不是女瑩。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身份的差異，以及許后的行為方式，注定了許后絕不可能為了給奴仆撐腰而懲罰親生女兒，所以她告狀的重點在衛(wèi)希夷。豈料許后既然能生存這么久，其處事方式就不是普通的奴仆所能猜測、掌握的。

許后先命人將衛(wèi)希夷喚了來，女瑩悄悄給衛(wèi)希夷打著她們才能看懂的暗示，衛(wèi)希夷驚悚了一下，心道：我這兩天可老實了呀，要我小心什么呢？

許后的心思，也不是她們現(xiàn)在能猜得出來的，衛(wèi)希夷所有的小心都沒有一點用處，許后十分和藹地詢問了她的近期學習生活情況，衛(wèi)希夷挺乖地回答了。許后沒有任何的訓斥，而是和氣地詢問：“剛才聽阿瑩她們說得顛三倒四的，師濯給你們都講了什么呀？”

衛(wèi)希夷的臉也有點黑了，天知道，同樣的內容她已經(jīng)重復了兩遍了，第三遍本來打算帶回家里講的，現(xiàn)在倒好，要講四遍了嗎？這真是一種折磨。

然而王后問話，是不能不答的，衛(wèi)希夷只好又飛快地重復了一遍容濯講述的內容，從老虞王征服四方的輝煌說起，直說到他因為不喜歡已經(jīng)出生的八個已經(jīng)長大了的兒子，認為他們沒有繼續(xù)自己的優(yōu)點而拒不肯承認這是自己的繼承人，所以舉行了盛大的祭祀儀式（包括了祭祀儀式的大致步驟），又與各族少女生下幾個兒子，其中最長的便是虞公。虞王死后，虞公繼位，八個哥哥們不服，一起叛亂。虞公鎮(zhèn)壓完叛亂之后，自己也因為箭傷而亡。只余下一個尚在髫齡的兒子。虞公的弟弟太叔玉，是虞公養(yǎng)大的，在這個時候并沒有自立為國君，而是輔佐虞公的兒子太子涅。太子涅體弱多病，為人陰沉，不識好人心，總是與太叔玉作對，致使申王從中獲益，將虞國一分為四。太叔玉為了保證虞國的延續(xù)，不得不為申王效力……

她口齒伶俐，連口氣也學得有幾分像容濯，聽得許后心驚肉跳，不由問道：“這么說，虞國也大不如前了？申王還要做什么呢？”說完，在三雙好奇的目光中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入戲了。許后心中的不滿在升騰，愈發(fā)提防了起來。下令：“取五匹帛來與希夷?！庇趾醚晕繐?，獎勵她學得好。

弄得三人都驚訝極了，女媤詫異于母親平素對這個小女孩兒并沒有這般熱切。女瑩與衛(wèi)希夷則是詫異于許后此舉并非真心，越是小的孩子，對情感越是敏感，她倆也不例外，總覺得許后這表現(xiàn)，有點兒假。

接了賞，還是要謝的。衛(wèi)希夷心道：真是古怪極了，平常連小公主都得不到這樣和氣的對待，現(xiàn)在這樣對我，是不是有點問題呀？恨不得馬上跑回家去跟女杼匯報。

耐著性子謝了賞賜，衛(wèi)希夷發(fā)現(xiàn)這五匹帛，她扛起來沒問題，但是下了雨，想要不被雨水打濕地扛回去，還是有點問題了。她倒也大方，向許后請求：“王后，我能托人將布帛帶到我爹那兒讓他帶回家嗎？”

許后笑道：“哪用這么麻煩？來人，將這些給屠維送去，就說是希夷得的?！蓖谰S他在南君身邊?。?

許后身邊的奴仆也有些機靈，笑吟吟地引著衛(wèi)希夷出去。

于是，衛(wèi)希夷滿腹疑惑，也只能與幾個女奴一同往大殿去，臨走前，還跟女瑩交換了一個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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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俟衛(wèi)希夷離開，許后的臉就掛了下來，喝問女兒：“你還開心呢？”她的本意，是要激起幼女的忌妒與警覺之心，豈料女瑩見朋友得了獎勵，開心得不行。

我怎么會生出這樣的蠢東西來？！許后一看女瑩那張傻白甜的臉，氣就不打一處來。

女瑩還莫名其妙呢：“我為什么不開心呀？好好的，你又板起臉來，開心也變不開心了?！?

還學會頂嘴了？！許后的臉比外面鉛云密布的天空更黑。

女媤忙打圓場：“阿瑩，少說兩句，聽母后講?！?

女瑩也不怕她，反問道：“有什么好不高興的？”

女媤已經(jīng)有些理解母親的意思了，代為發(fā)問：“師濯所言，衛(wèi)希夷都背出來了，你并沒有，你還開心，還與她一同玩耍毫不見外，不覺得……有些不妥嗎？”

“我都說過了呀，我等會兒再問她去。總比我倆誰都記不住的好吧？”

女媤臉嫩，更重的話一時也說不出來，只好求救似的望向許后。許后看長女的時候，面色一緩，再看次女一副不知悔改的樣子，怒氣更勝，沉聲道：“這不過是偶然一次聽課，若是次次都這樣呢？”

“那我次次都問她，她是我的好朋友，以往有什么事兒，我們都是這樣做的，她幫我，我信她，有什么不對嗎？”

“呸！”許后罵道，“你這蠢物！你知道什么？現(xiàn)在不過是聽課，樣樣不如人，樣樣握在別人手里，賞賜也是她得，你什么都沒有，你還覺得很開心？”

“??？”女瑩全程莫名其妙，幾匹帛的事兒，這是想干嘛呀？

再蠢也是親生的女兒呀，我不為她著想，還有誰會為她著想呢？許后心中哀戚極了：“唉，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出挑，怎么顯出你來呢？”

一直以來的經(jīng)驗，促使女瑩反駁著母親：“可我現(xiàn)在也都知道了呀，要不是母后留我，我現(xiàn)在都跟她在一塊兒，她已經(jīng)給我講明白了，我不是也知道了嗎？”

“她要不告訴你呢？她要藏私呢？”

朋友被詆毀，女瑩不開心了：“她從來沒這樣過！我們約定好了的，我們要一塊兒……”

“哈？”許后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個女兒，心道，我從來沒見過么蠢的人！跟小女兒說不清楚，她轉問大女兒，“她這說的什么鬼話？”

女媤兩頭勸：“阿瑩，這就是你對母后的禮貌嗎？母后，她還小，您慢慢兒跟她說明白?！?

許后還是給長女面子的，放緩了聲氣對兩個女兒道：“你們是王的女兒，要學的東西，與那些身份不及你們的人是不一樣的?！?

女瑩犟脾氣上來了，反唇相譏：“那母后剛才還說要我與希夷比學業(yè)？”

“我費這么大勁兒，你就看到了這個？你連這個都看不透，學什么都沒用！”

女媤忙問：“那要知道什么呢？請母親講道理說得明白些，我們也好學著些?！?

許后沉痛地說：“哪怕是國君與王后的女兒，身份尊貴、血統(tǒng)尊貴，甚至比異母的兄弟姐妹更尊貴，但是，也不是必定樣樣都比所有人都強的。如果拋開了自己尊貴的身份，而與低下的人一同做事，你們未必比奴隸做得好！想要繼續(xù)尊貴，就要維持住這樣的身份，明白嗎？”

“不明白?！迸摶卮鸬孟喈敻纱?，她不笨，也不能明白母親話語中的深意。

女媤猶豫著問：“母后是說……不論他們能干不能干，只要出身不夠，就必須……”

“不錯，”許后贊賞地肯定了長女的思路，“就是這樣，要將身份固定，你們才能永遠居于高位，令所有人為你們做事。比如這個傻子，要是像蠻人舊俗那樣，將她和衛(wèi)希夷同嫁與一人，你猜一猜，最后誰會出頭？誰又會被踩在腳下？所以，凡事必有法度，因為法度，我們才能尊貴，絕不可以自降身份，明白嗎？”

女媤若有所思。

“你的本事壓不住她，難道就非得比她的長項嗎？她擅長學業(yè)，令你的學業(yè)失色，你有身份，就可以用身份令她什么都不算！”許后冷冷地宣布，“已經(jīng)居于高位，卻自己走下來與低下之人為伍，是愚蠢至極！她只能為你所用，而不是你聽從她。為了維系這樣的禮法，哪怕自己受些委屈，也是值得的。你們父親有多少兒女？里面的蠢物也不少！如果不是王子公主的身份，憑他們自己，恐怕過得還不如奴隸。我們費了多少力氣，征服了多少氏族才得來的地位，你要與他們從頭再比？那你們父親這些年的征戰(zhàn)，又是為了什么？記住，身份不可以逾越！絕不能讓任何人逾越了身份！凡事，絕不可放棄自己的長處，而與別人比短處！剛才只是幾匹帛，如果是更多更珍貴的東西呢？如果是家國呢？你就死無葬身之地了！明白嗎？你們的哥哥，生來就是太子，難道要他與蠻女的兒子再比一比，才能做太子嗎？我覺不允許！要讓身份成為唯一，用身份卡死不安分的人，讓他們相信，再能干，也上不了天，也與你比不了肩！縱容他們與你相爭，是自取滅亡！”

“這也太沒出息了吧？”女瑩反駁了一句。

許后說了這許多，滿以為連恐嚇加講道理，幼女應該明白了，不想得了她這么一句。當即冷淡地道：“看來與你講道理是講不通了的?！闭f完，便命將幼女關進了“靜室”里思過了。

女媤知道，這靜室不是好呆的，多少不乖的嬪御、女奴，往里一放，三日后放出來，見到許后都要打哆嗦，忙為妹妹求情：“她是太單純，將衛(wèi)希夷調離，另選乖的孩子陪她就好了。”

許后道：“你不懂！去了衛(wèi)希夷，再來一個未必比她更好。不如從根子上握住了，只要阿瑩聽話了，女伴再胡鬧，也沒什么。記住了，凡事要從根子上治。好了，阿瑩那個保姆，讓她滾去織室干活吧?！?

“呃？”

“哼！背主的東西，阿瑩再不好，也是她的主子，背后告主子的狀……”

女媤小心地問道：“母后的意思，阿瑩與她的女伴相好，也是一件好事呀，您平素也說，需要臂膀，也許，阿瑩是記住了這個才……您看，是不是將她放出來？”

“臂膀絕不可以和頭顱相等！臂膀要聽從頭顱，臂膀要心懷感激，臂膀要戰(zhàn)戰(zhàn)兢兢！這些，衛(wèi)希夷全都沒有，阿瑩那個蠢東西還不覺得呢！她要是能將人整治得服服帖帖，我何必這么費力？”

女媤放心了，微微一笑：“要是方才這么跟妹妹說，多好?！?

“哼！你看她聽我說嗎？那就讓她老實了，慢慢說！”

作者有話要說：　　許后是個明白人吶，她智商并沒有掉線，大方向把握得挺準的。

知道自己能力比不上別人，就不比了，直接拼爹?？闯鰜韮号蝗缛?，就不比能力，拼“禮法”。已經(jīng)占有優(yōu)勢了，沒道理讓給別人啊，必須擴大優(yōu)勢，讓階級固化，甚至是階級內部額階層也要固化，這樣她和她的子女即使是傻逼，也能依靠占有的資源，繼續(xù)作威作福。

當然，能發(fā)現(xiàn)這一點，她就不傻。她不是針對熊娃一個人，是為了她自己閨女，覺得閨女心太大，著眼點在她自己那一波的利益。如果熊娃戰(zhàn)戰(zhàn)兢兢特別有做人小弟的自覺，她挺樂意熊娃幫她閨女的。然而熊娃淘氣啊，連在外表現(xiàn)得虛偽一點的乖巧都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