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家兄弟
盛國綱記得自己來到虞司令身邊時,大概也就是十一二歲的年紀——他從小兒沒爹,隨母親姓盛,大名卻是沒有;虞司令仿佛對他很有好感,聽說他那娘已然餓死之后,眼睛里亮晶晶的,似乎還閃爍了淚光。
虞司令給他起了個學名,叫做盛國綱。
盛國綱從那時起就給虞司令做勤務(wù)兵。他年紀太小,因為一直營養(yǎng)不良,所以瘦弱的像個小雞仔兒;虞司令從不支使他干重活,閑來還教他認幾個大字;后來在他十五六歲那年,虞司令就把他送進講武堂里學文習武去了。
十五六歲,還是個毛孩子的年紀,可虞司令就許下諾言,說是等他一畢業(yè),就給他放個營長。
盛國綱對虞司令,按理說,是應該感恩戴德的;不過他心里也有疑惑,因為這些年他捕風捉影的聽到些閑言碎語,說他其實是虞司令的私生子。
他不敢拿這個話當面去問虞司令,然而私下攬鏡自照,他發(fā)現(xiàn)自己和虞司令是有點兒連相——虞司令那年也就三十出頭,生的容長臉,高鼻梁,單眼皮,薄嘴唇,是個白面書生的相貌,清秀中透著股子英氣;盛國綱也是高鼻梁,單眼皮,不過從前兩年開始就瘋狂的發(fā)育成長,現(xiàn)在已然成了個壯漢的身量,瞧著就有些粗手大腳的,不像虞司令那么矜貴。
旁人都說他相貌威武,可他心里總是暗暗把自己和虞司令相比,然后就深覺沮喪,認為自己太像個下苦力的馬弁,實在上不得臺盤。
當然,這都是盛國綱十五六歲時的想法,十五六歲的人,一般也想不出什么正經(jīng)的來。
虞司令是在四十一歲那年出的事情,從那兒往后他變成了白癡,也就和活死人差不多,在這世上可以被人忽略不計了。虞司令一倒臺,盛國綱只好自立門戶;打打殺殺好幾年,他倒也守著一支半大不小的隊伍混了下來,在這地面上算是有了一號。
盛國綱起來了,虞家可是眼看著倒下去了。
在虞司令的全盛時代,盛國綱曾經(jīng)隨著虞司令回過一次虞宅。虞宅在北平城里,是座年深日久的老宅院,里面老房子夾雜著新洋樓,瞧著不倫不類,很有些暴發(fā)的氣息。虞司令那天是要用汽車接了妻小出門,去西山別墅避暑;十八歲的盛國綱混在一群副官中站于一旁,就見花枝招展的大小虞太太們香風撲鼻的扶著丫鬟款款而出,單瞧哪個都像是絕代佳人。
姨太太們坐滿三輛汽車后先出發(fā)了,緊接著出來的是少爺們——虞司令這一輩子,在名義上,只有兩個兒子。先出來的一名西裝男孩不過十二三歲,生的面如桃花,那是老二。
虞家老二像個漂亮的猴子,蹦蹦跳跳的跑出來,蹦蹦跳跳的上了車,上車之后又把一張白里透紅的小臉蛋伸出來,扯著喉嚨喊道:“哥!你快點兒啊!爸爸他們可都先走啦!”
院門里半天沒動靜,良久之后才熙熙攘攘的擠出來一大群人,眾星捧月似的簇擁了一名少年。少年是一身湖色長衫打扮,頭臉上身都被陽傘遮住了,只能見他一手拄著手杖,一手扶著仆人,手白如玉。
盛國綱心里明白,知道這位定然就是虞家大少爺了。虞司令大名叫做虞嘉棠,虞大少爺就叫虞幼棠。
如果說虞宅之中虞司令是太陽,那身患某種虛弱病的虞大少爺就可算是月亮,而庶出的虞二少爺,虞光廷,則是邊邊角角處的散碎星子,和姨太太們的身份差不許多了。
盛國綱很想看看虞家月亮的面目,可是仆人們像送一尊佛像似的,一擁而上便將那少年捧入車內(nèi),隨即車門“咣”的一關(guān),汽車也就發(fā)動起來,絕塵而去了。
那時的盛國綱沒有到虞宅拜訪的資格,所以盡管他對虞大少爺充滿好奇與向往,卻是始終無緣得見。虞司令出事之后,他作為親信部下有了登門探視的理由,可陰差陽錯的,倒是和二少爺相熟了。
他就想仔細瞧瞧大少爺,就是瞧不到。每次只要他登門,大少爺必然不在家,簡直都邪了門兒了!
如今盛國綱剛滿二十六歲,已經(jīng)成了一位手眼通天的人物。自從他帶兵投到何老帥麾下后,就得到了一個師長的名分,以及按時入手的些許糧餉。不過他并不指望著靠帶兵發(fā)財——他這人好做個生意,專愛在賭場窯子這種買賣上入股,除此之外也倒賣煙土,往關(guān)外販藥販布。反正他有兵有槍,頂頭上司是何老帥,自己和洪幫的老頭子們也混上了交情,實在是順風順水,無所畏懼!
盛國綱是如日中天了,虞家卻是日漸敗落。當年虞司令也曾在天津租界區(qū)里興辦過實業(yè),慘淡經(jīng)營至今,只是維持著不破產(chǎn)倒閉罷了。境況既是如此的凋零,而虞家又沒有后人可以撐起局面——從不露面的大少爺據(jù)說依然是虛弱無比;而活蹦亂跳的二少爺則根本就是個敗家子兒。至于虞司令本人,倒是并沒有死,還癡癡傻傻的活著,和大少爺一樣神出鬼沒,仿佛是活在了傳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