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老方丈得知他與樑嶠開始走得近時只是無聲地盯了他許久,眼神晦澀難辨。
最後長嘆一聲,“也罷,未曾有情,何談忘情,只盼你能垢去明存吧?!?
……
樑嶠真是個很無賴很自來熟的人。
這是與樑嶠相處久了的最深印象。無塵續好身邊石桌上的兩杯清茶,那張經過兩年多的歲月沉澱,越發長開的容顏,也越發高潔出塵,然而隨之而來的,便是越發的冷漠而不可褻瀆。
眼尾冰涼涼地一掃,便有叫人連骨頭都凍住的威力。
然而樑嶠卻是從不在意的。
無塵低聲看似專注誦著佛經,可思緒卻有些飄忽。
這些久以來,常常是他垂眉字字誠心誦著佛經,而樑嶠毫不在意地一人絮絮叨叨地說著些下山的趣事兒。
有時大概是惡趣味想看他臉紅,還會講一些從山下聽來的不知所謂的葷/段子。
當然,樑嶠從未成功過。
無塵通常連睫翼都不會稍稍顫動一下,面無表情地做著自己的事。
很無聊,無塵一點也沒覺得心緒會因此有任何起伏。
但是不代表他不喜歡這樣,相反,有時候聽著樑嶠嘴皮子都不停一下地爲逗他開心,無塵彷彿得到了比禮佛更讓他安寧的東西。
只是——
樑嶠身爲堂堂十三皇子,雖然被丟到了京郊的寺廟裡禮,並且還毫無召回的希望,位於廟堂之上的所有人,都從未將他放在眼裡。然而,樑嶠黑沉沉的目光裡藏著的分明是令人心驚的野心,他天生面帶三分笑意,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在離開了皇帝的視線裡,反而是徹底展開野心,八方博弈,以一個棄子的身份逐漸擁有一方勢力。
無塵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樣的安寧無法長久。
樑嶠從來沒有老老實實在寺廟裡,一個少年郎卻幾乎拔除了他好父皇的所有耳目,只留下幾個用來混淆視聽,傳達他想要讓人傳達的東西。
而樑嶠本人則是三天兩頭四處跑,只是每當他累了或是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時,就會來找無塵。
有時是找無塵下棋,兩個棋藝高手你來我往,廝殺地毫不留情。很多時候就在這一個落子間樑嶠就想好了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走。
還有的時候,樑嶠會什麼也不說,只是拉了往往或是在練武或是在禮佛的無塵去後山的竹林裡。
樑嶠總是會帶了他最愛的古琴拂霜,很是瀟灑不羈地盤腿一坐,十指微動,便有精妙絕倫的琴聲緩緩流瀉出,悠悠迴盪在這一片竹林裡。
無塵往往挺直背脊站在不遠處,他知道一定是這個人累了,或是對這樣的爭奪厭倦了。
這個人總是說其實他在任何人面前戴的都是面具,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
可是,不是的。
無塵專注地看著垂眸撫琴的人,雪白的束髮帶下黑色髮絲遮擋了他的眉眼,緊抿的脣帶著疲憊,神色卻是透出了堅定,那修長的五指行雲流水般在奏響著天籟。
美得讓人幾近窒息。
他知道這個人勃勃的野心,爲報復,卻也不光爲報復,當今天子好大喜功,苛捐雜稅,雖非亂世可百姓仍然艱難度日,而早早立下被皇帝盛寵的太子卻是個無能的庸才,優柔寡斷,偏聽偏信,一個活生生的昏君模板。
而其他幾個皇子則被皇后也打壓得懦弱怕事,縱觀所有皇子,能夠挑起大梁,擁有打造一個太平盛世能力的人,便只有這個被批爲七殺命格的棄子樑嶠了。
無塵見過這個人神色冰冷地手染鮮血,也見過這個人眉目溫暖地哄著寺廟裡香客走丟了的小孩子。
他見過這個人最慵懶最隨性的真誠笑容,也見過這個人神情寧靜,放空自我的殷殷渴望。
他知道這個人有多麼害怕孤獨,多麼不想讓眼睛裡佈滿陰翳。
他喜歡看這個人彎起脣角,眉梢都蔓延出笑意地調戲自己,也喜歡看這個人淡然淺笑著彈出一曲曲驚世之聲,更喜歡看這個人和他輸了棋便耍無賴的任性模樣。
他覺得,這就是他所見到的樑嶠。
讓他貪戀的人。
他的劫數,他的業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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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塵從來不覺得有一天,他會對一個人,起妄念。
然而,世事難料。
在日日堅定禪心的時候,無塵知道自己對樑嶠的在乎過了頭,心屬佛門,本不能有任何貪念。
可是樑嶠終將會離開懸珠寺,終將會……離開他,就像曾經那株他常常都會駐足的紅梅,他終有一天會放棄,然後勘破。
無塵從不懷疑這點,所以他心安理得放任自己,放任樑嶠大張旗鼓地囂張盤踞在他心的最深處。
所以理所應當,軌跡行偏。
又是一次講故事大會,無塵被拉到樑嶠的寮房裡聽他逗樂。
樑嶠又開始不死心地講葷/段子,然而不知怎麼的,他竟不留意混進了一個從南風館傳出的葷段子。
等他自己後知後覺察覺到不對的時候,葷/段子已經差不多講完了。
垂眉誦經的人卻已經失誤地念錯了兩句佛經了,只是對佛經一竅不通的樑嶠自然是不知道的。
樑嶠反應過來自己在講什麼後就突然停了下來。
儘管那廂還在念著佛經,卻仍擋不住寮房裡一片詭異的氣氛。
“啊……哈哈……原來還有這樣的人?”樑嶠最是受不了這樣的氣氛,忍不住打破尷尬開口道。
很快他便調整狀態不再講什麼葷/段子而是開始講了幾個他覺得很好笑的趣事。
寮房裡又恢復如初平靜。
這是件被樑嶠轉瞬就忘的小事,然而卻徹底打破了無塵那顆平靜的禪心。
無塵也記不清那天晚上到底夢見什麼了。
零散的幾個片段裡,便是樑嶠那張一開一合淡粉的薄脣,還有那雙故意撩人的眼睛裡泛起水粼粼的波光,眼尾春/色瀲灩,欲語還說。
早起的那一刻,無塵便知道,一直被視作斷欲無求,佛門之子的自己,破了五大戒中的色戒。
從在那個雪天抵擋不住地貪戀那個人的溫暖起,開始有了裂痕的禪心,徹底破碎。
……
他開始有意無意地躲開樑嶠,然而當時的樑嶠正是謀劃回京部署的收尾時刻,忙得腳不沾地,便完全沒發現無塵刻意的疏遠。
因爲破戒,無塵自願去跪在了佛前懺悔,他之前還去請求了方丈爲他再加三個戒疤。
戒疤痛如烙刑,懸珠寺的和尚戒疤都是用來表示自己爲入佛門的熱忱。甚至很多和尚爲了表示自己的誠心點了九個戒疤。
點戒疤的時候無塵還小,方丈怕他受不住給他點了六個,那非人的痛楚他還有印象。
如今他需要點醒自己,需要極致的疼痛來讓自己清醒,於是他便再點了三個。
清醒地感受著離痛覺感官最近的頭皮處傳來幾乎是像胸口窒息,頭腦漲裂的痛苦,而他只能以最端正的姿勢跪在佛前。
痛得手抖卻仍強作無事地敲著木魚,發白的嘴脣一刻也不停地念著佛謁。
無塵面容漠然,卻流露出自舐傷口的無助。佛,自詡普度衆生的佛,此時,你可能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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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無塵被老方丈硬拖起來的時候,雙腿差點被跪廢了,若不是他有功夫傍身,身體本來康健,跪到那個程度早已經雙腿廢了。
樑嶠再次回懸珠寺見到的便是眼神虛無,躺在牀上靜養的無塵了。
“你這是怎麼弄的?”樑嶠擰眉,臉色難看,“你是不是又不把自己當人看?”
“沒有。”無塵打斷他,牢牢地盯住他,眼神同往常不太一樣,竟然帶了些迫切。
“樑嶠……”這是他第一次認真喚這個人的名字,清冽如玉石的聲音卻喚出了不一樣地感覺,彷彿在脣齒間已經千迴百轉。
“你可能放棄?”
放棄爭奪皇位,我也放棄做這個命中得道高僧,就這樣閒雲野鶴一輩子,可以嗎?
含在嘴邊的後半句是他永遠不可能說出的話,無塵只能用他那張做不出任何表情的臉近乎虔誠地看著面前的人,像看著自己的信仰。
樑嶠幾乎是一瞬間就反應過來無塵說得是放棄什麼,他愣怔了半晌,搖搖頭。
“不可能的。”他脣邊依舊三分笑,可是聲音裡聽不出丁點笑意,“事已至此,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放棄?!?
“……是嗎?”平靜的聲音掩去了他心底所有翻滾的思緒。
“嗯……沒辦法逃開的,我必須登上那個位置,不光爲了報復那個污穢的宮廷,”樑嶠說得很認真,“我還想守護這片歡聲笑語,我也想……守護這座安寧的九清山?!?
“我可以克父母……但我不想亂天下,我不信那個老和尚批的七殺命格,我要逆天改命?!?
他的眼裡有激盪的野心,舉手投足都是不經意的貴氣,這本該是一個登上頂峰的人物。
“……你會成功的?!睙o塵仔仔細細地看著他,棉被裡削得乾乾淨淨的指甲居然也被深深陷進掌心,鮮血順著蜿蜒錯雜的掌紋浸在牀單裡,成爲無人可知的秘密。
你會成功稱帝,而我,就該在這木魚鐘磬中割捨下對你所有的眷戀。
你是這樣狠的劫數。
要斬斷,只能容我一點點從骨肉裡拔/出來,獨自嚥下這鮮血淋漓的錐心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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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嶠前來告別的時候,他明明早就知道有這一天。
“也好……”他生來就被說是寡情冷寂,第一次卻說了長句,“從此,你皈依你的權勢朝堂,我皈依我的佛門信仰,便……再不相干罷……”
便……再不相干罷……他轉身有多麼用力地吐出這六個字,他的胸口處就承受著多麼重的剜心之痛。
從來沒有想過明明是連所有情緒都抽離的自己,會有一天擁有這麼激烈的感情。
他想轉身緊緊抱住那個人,想親吻他溫暖的眉眼,想……爲他真實地破一次戒。
可是不可能的……
心中猶如烈火炙烤,利刃宰割,有隻猛獸在憤怒地,絕望地,不顧一切地咆哮呼喊。
然而離開的月白背影沒有半分失態,步履穩健身姿挺拔,神色依舊冰冷寡淡,高高在上如同斬盡七情六慾的佛。
……
得知“凜川之變”時,無塵正在禮佛。
當時因爲參禪論法,辯證佛理格外厲害的無塵已經很有名氣了,雖然年輕,但龍章鳳姿,俊美出塵,又有當初與佛有緣天生慧根的批語,來找無塵的香客可謂是絡繹不絕。
無塵自決心斬斷那段劫數後就再不問世事,然而“凜川之變”鬧的幾乎人盡皆知,
他當日正慢慢敲著木魚念著佛謁。
垂眸處那雙透徹的雙眼越發沾染了佛的悲憫無情。
只是當香客無意談起郢王樑嶠的死時,那極有節奏的敲打聲突兀一聲停住了。
那塊木魚因爲突如其來的重擊而碎裂了。
身著袈/裟的高僧控制不住力道,那句佛謁也斷在了嘴邊。
老方丈不緊不慢地走進來,替換了被敲碎了的木魚。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老方丈嘆息著接下無塵的佛謁。
“香客們,先散了吧?!钡赂咄氐睦戏秸砂l話了,香客們自然是聽從的。
老方丈將香擺好,又鄭重地鞠躬還願。
還呆呆跪坐在那裡的無塵滿臉都是不可思議。
怎麼會?樑嶠……怎麼會?
他是要登上那個位置的人啊,他不是要逆天改命的嗎?他不是要守護天下守護這座九清山嗎?
怎麼可能以這麼可笑的方式死去了?!
那他蟄伏策劃這麼多年算什麼?他那些厭倦與堅定算什麼?他眉眼深處那些放棄的對自由的渴望,算什麼?
自己的放棄……又算什麼?
開什麼玩笑?那個精明的無賴怎麼可以被一個女人暗算了,哪怕那個女人是他母妃也不行,太沒用了,太可笑了。
無塵雙眼赤紅,密佈的血絲使得那雙眼睛格外地駭人,修長如玉的五指撐在冰冷的石板上,彷彿是要支撐不住地倒下。
老方丈無悲無喜地看著這個最具佛緣的弟子如此失態,他只是靜靜地跪在蒲團上。
“愛別離,怨憎會,撒手西歸,全無是類,不過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崩戏秸捎媒蹩蓍碌氖謽O有節奏地敲擊著木魚。
“無塵,你可能明悟?”
無塵轉了眼看著這個傳聞道行最深的老方丈,眼裡壓抑的全是慘烈的悲痛。
他緩緩伏下頭,“弟子……不明?!?
老方丈的敲擊停下了。
四周一剎那變得極靜。
捻著佛珠的老方丈辨不清神色,“癡兒,也罷,你總會明悟的?!?
“弟子不明,”無塵起身,“也不想明?!?
“佛明五蘊皆空,然弟子勘不破?!睙o塵擡眸,眼底是濃烈的愛恨,“他爲我心之所向,我願爲他識愛恨,明貪嗔,受業火焚身之苦而甘之如飴?!?
“方丈,弟子有妄念,且妄念深重……佛亦度之無門。”他字字決絕,鏗鏘有力。
“你的命格非誑語,你的悟性慧根具是千載難逢……”方丈擡頭,“如若你這世苦修佛緣,便有望得入佛界,窺知天命,便是入了輪迴,亦將得氣運加身綿延七世有餘。”
這是足以令任何佛門中人都心神不定的極致渴望。
無塵的雙眼仍綿延著血絲,他轉首虔誠地跪伏在佛前。
“弟子願逆天改命……”
【“我可以克父母……但我不想亂天下,我不信那個老和尚批的七殺命格,我要逆天改命?!薄?
你想做的,請交由我。
“願棄入佛界,散盡因果,加諸業報於己身,換其一線生機,唯求修得來生?!彼瓜鲁嗉t的雙眸,眼尾終於有什麼東西抑制不住地滾落。
水珠順著冰冷的面頰劃過脣畔,早已經失去味覺的無塵竟然嚐出了苦澀的味道。
眼淚……原來是這個味道的嗎?
無塵僵硬笨拙地將脣畔勾起如同那人常常勾出的弧度,那是一個倉皇,痛楚的笑容。
樑嶠……你看,我會哭……也會笑了。
……你來看看,好嗎?
……
【是時,僧人無塵毒殺天子,都統釜擒之,處以車裂之刑。至此,樑哀帝崩,亂世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