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平君隱隱明白云歌和孟玨之間出事了,否則云歌不會深夜突闖帝陵,所以她不打算送云歌回孟府,可也不方便帶云歌去未央宮,正無奈時,突然想到她和云歌以前住過的房子還空著,略微收拾一下,正好可用來暫住。她命劉夷先回未央宮,自己帶著云歌回了她們的舊宅,又傳了太醫來給云歌看病。
三個太醫一直守在云歌榻前,未曾合眼,而她就命人在外間的屋子放了張軟榻,守著云歌。每一次起身探看,都看到太醫搖頭,她只能又黯然地坐回去。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從嘩嘩啦啦變成了淅淅瀝瀝。靜謐的深夜,恍恍惚惚中聽去,覺得那淅淅瀝瀝聲像是一個老人講著一個古老的故事,可真凝神去聽時,卻又什么都聽不清楚,只覺得曲調無限蒼涼。
許平君細看著屋子的每一個角落,一切都似乎和以前一模一樣,書架上摞著的竹簡,角落上的一副圍棋,案上的琴,還有那邊的一面竹葉屏……
還記得孟玨坐在那邊的案前,一身白袍,月下彈琴。
也記得病已剛做好竹葉屏時大笑著說:“這面屏風做得最好,都舍不得讓你們拿到七里香去了。”云歌從廚房里探了個腦袋出來:“那就不送了,我自己留著,趕明兒我們自己喝酒題詩。”
還有院子中的槐樹,夏天的晚上,他們四個常在下面鋪一層竹席,擺一個方案,然后坐在樹下吃飯、乘涼。有時候,病已和孟玨說到興頭,常讓她去隔壁家中舀酒。
“平君,回家再拿壺酒來。”
她蹙眉:“還喝?這次統共沒釀多少,還要賣……”
他微醉中推她,兇巴巴地說:“我是一家之主,讓你去,你就去!去,去!”姿勢卻帶著幾分孩子的撒嬌,扳著她的肩膀,不停地晃。
云歌在一旁掩著嘴笑。
孟玨伸手人懷去摸錢,一摸卻摸了空,隨手從云歌的鬢上拔下珠釵,扔給她,慷他人之慨:“換你壺酒!”
這次換了她抿著唇,對著云歌樂。
細碎的說話聲、歡愉的笑聲就在許平君耳旁響著,許平君似真看到了他們,她不禁站了起來,滿面笑容地走向他們。就在她想笑坐在他們中間時,一個眨眼,槐樹下已空空如也,只有初升的太陽在一片片槐葉間跳躍、閃耀,略微刺眼的光芒讓她眼睛酸痛,直想落淚。
她怔怔地站在槐樹下,茫然不解。
雨,不知道何時停了,天,不知道何時亮了,云歌,她卻仍未醒,而一切,都回不去了!,三個太醫滿臉疲憊地向她請罪:“臣等已經盡力,不是臣等的醫術低微,而是孟夫人的身體不受藥石。”
許平君沒有責怪他們,謝過他們后,命他們告退。叫了個小宦官過來,命他去請孟玨,一則想著孟玨的醫術好,二則想著總要弄明白發生了什么。看樣子,云歌的病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傷,唯有清楚了緣由,才好對癥下藥。
當許平君看到坐在輪椅上的孟玨時,不能置信地搖了搖頭,風度翩翩的孟玨竟然一夕之間,憔悴虛弱至此!本來存了一肚子的質問,可此時全都變成了無奈。
“孟大哥,你和云歌不是已經關系緩和了嗎?我還聽她說在跟你學醫,怎么現在又好像……唉!你得了什么病?怎么連路都走不了了?”
孟玨沒有說話,推著輪椅的八月忍不住說道:“公子不是病,是身上的余毒未清,自己又內火攻心,不肯靜心調理,所以身體虛弱無力。”
許平君驚訝地問:“毒?誰敢給你下毒?誰又能讓你中毒?”
八月卻不敢再開口,只是滿臉氣憤地低著頭。
孟玨淡淡說:“你先下去。”
八月靜靜退了出去。
許平君琢磨了一會兒,心中似有所悟,卻怎么都沒有辦法相信。孟玨謹慎多智,又精通醫術,能下毒害他的人少之又少,而能下毒害了他,又讓他一聲不吭,八月他們敢怒不敢言的卻只有云歌。
“云歌,她……她不會做這樣的事,也許她被人利用了。”
富裕尖銳的聲音突然在屋子門口響起:“云姑娘當然不會隨意害人,但如果是害了皇上的人則另當別論。”富裕去探望于安,已經從醒來的于安處得知一點前因后果,此時義憤填膺,根本顧不上尊貴卑賤,“皇后娘娘,請命孟大人盡快離開,更不用請他給云姑娘看病,云姑娘寧死也不會讓他給自己治病!他在這里多待一刻,云姑娘的病只會更重!”
許平君愣了一刻,才明白富裕口中的“皇上”該是指先帝劉弗陵,而非劉詢,反應過來的一剎那,她突然打了一個寒戰,心里是莫名的恐懼,劉弗陵被害?劉弗陵被……被害?
她迅速瞟了眼四周,看所有人都在院子外守著,一個留下來的太醫正在廚房里煎藥,才稍微放心,厲聲說:“富裕,你在胡說什么?”
富裕跪了下去,頭卻沒有低,滿眼恨意地盯著孟玨:“我沒有胡說,于師傅親口告訴我,孟玨設計毒殺了先帝,他還利用云姑娘的病,將毒藥藏在云姑娘的藥里,他的心太狠毒了,云姑娘肯定傷心自責得恨不得死了……”富裕聲音哽咽,再說不下去。
許平君看孟玨面色灰敗,一語不發,從不能相信慢慢地變成了相信。這么大的事情,如果孟玨沒做過,他怎么不分辯?何況,孟玨殺人本就從來不手軟,歐侯的死、黑子他們的死……
許平君想著孟玨的狠辣無情,想著云歌的生死未卜,強抑著發抖的聲音對富裕說:“你休要再胡言亂語,孟太傅是社稷棟梁,豈會做這等亂臣賊子的勾當?先帝明明是病逝的,所有的太醫都可作證,以后再讓本宮聽到這樣的胡話,本宮一定立即治你的罪!”訓斥完富裕后,許平君客氣有禮地對孟玨說,“煩勞孟大人白跑一趟了,本宮的妹妹病中,實在不宜見客,孟大人請回!富裕,送客!”
富裕呆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立即跳起來,彎著身子,好似很卑賤有禮地說:“孟大人,請!”
孟玨不肯走:“平君!”語氣中有濃重的請求。
許平君不理他,只對富裕吩咐:“你加派人手,看護此院,不許任何閑人進入,若有違旨,本宮嚴懲不怠。”
富裕響亮地應了聲“是”,過來推盂玨的輪椅,把他向外推去。孟玨回頭盯著許平君:“太醫現在束手無策,你讓我去看看云歌。她高燒不退,耽擱不得,你不顧她生死了嗎?”
許平君咬牙切齒地一字字說:“我若再讓你靠近她一步,才是想要她的命。從此后,孟大人是孟大人,云歌是云歌!”
眼見著就要被推出門,孟玨忍住內腹的疼痛,掌間強提了股力,使了個虛招,揮向富裕,將富裕*退了一步后,借機對許平君說:“你先問清楚我用的是什么藥害……的人,再發怒。”已經看到屋外的人,孟玨也不敢多言,只能倉促間扔給了許平君這么一句話。
富裕將孟玨推出院門,重重關上了門,幾步跪到許平君面前說:“娘娘,張大夫,就是以前救過太子殿下的那個張太醫,醫術很好,可以命他來探看一下。”
許平君點了點頭,卻又嘆了口氣:“云歌的病不在身體,她背上的傷口,你也看見了,不是重傷,她是自己……”她是自己不想活了,許平君沒有辦法說出口,心里卻無比清楚,一個女人先失去了丈夫,緊接著失去了孩子,當好不容易稍微平靜一些時,卻發現丈夫是被人害死,她還在無意中被卷入了整個陰謀,間接地幫了兇手……許平君自問,如果是自己,自己可還能有勇氣睜開眼睛?
許平君只覺得心沉如鉛,問道:“孟玨究竟是如何利用了云歌?”
“云姑娘不是有咳嗽的宿疾嗎?孟玨當年制了一種很好聞的香屑給云姑娘治病,后來云姑娘發現,這個香正好可以做毒引,激發先帝身上的毒……娘娘!娘娘……”
突然之間,許平君無聲無息地向后倒去,富裕嚇得大叫,發現許平君雙眼緊閉,呼吸紊亂,立即大叫太醫,太醫忙過來探看許平君,氣得直說富裕:“你是怎么照顧皇后的?怎么驚動了胎氣?你……你……搞不好,會母子兇險……”忙燒了些艾草,穩住許平君心神,再立即開了藥方子,讓人去煎藥。
許平君悠悠醒轉時,眼神虛無,沒有任何神采,富裕哭起來:“娘娘,你不要再想那些事情,云姑娘會好好的,您也會好好的,你們都是好人,老天不會不開眼。”
許平君無力地說:“你去孟府叫孟玨,我想見他。”
富裕呆住,許平君小聲說:“快去!不要對他無禮。”
富裕只得擦干凈眼淚,向外跑去,不想出了院子,看見孟玨就在不遠處的樹蔭下坐著。他面容蠟白,身子歪靠在輪椅上,閉著眼睛似休息又似聆聽。
富裕剛走了幾步,他已經昕到聲響,似早猜到富裕的意思,睜眼對身后的八月說:“你在外面等著,我一個人進去。”
富裕很是吃驚,卻顧不上多問,推著輪椅,進了院子。將院門關好后,又推著他進了許平君所在的堂屋。
許平君對富裕說:“你在屋子外面守著,不許任何人靠近屋子。”
富裕應了聲“是”,退出去,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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