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退再退
長長的車隊在官道上蜿蜒,蘇軾坐于馬車之中,面色痛苦。
這馬車外面平平無奇,內(nèi)里卻算的上豪華,蘇軾對面還坐著一位中年文士,面目清秀,溫文爾雅,此時正拿著酒杯淺酌,他見蘇軾愁眉不展,好奇地問道:“學(xué)士去了一趟林家,怎么好似遇到了難處?莫非是有人刁難?”
蘇軾閉目不語,良久才睜眼嘆息:“文先兄有個好兒子啊。只是老夫卻是被嫌棄了。”
那文士面露好奇之色:“蘇公文名滿天下,又是當(dāng)今有數(shù)的能臣,居然還會被嫌棄?莫非是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蘇軾苦笑搖頭:“要是妄語也還罷了,可其言卻字字珠璣,令人不得不服。我思之良久,這些年確實(shí)是自己不知進(jìn)退,居然還不如一個十八歲的少年郎,實(shí)在是令人汗顏。”
文士奇怪問道:“蘇公可否與在下述說一二?”
“說來也簡單,那少年直言老夫性情中人,不適合官場中的蠅營狗茍,但卻偏偏許多年來看不透其中訣竅,既然不為新黨舊黨所容,就該獨(dú)善其身才對,可老夫這些年來文會不斷,文名極盛,偏偏又有幾分手段,官聲政績也都還過得去,如此一來……”
文士驚道:“莫非是因此,當(dāng)年那些人才會……”
蘇軾面色灰白,黯然點(diǎn)頭道:“若是老夫能稍懂韜光養(yǎng)晦之事,可能如文先公這等摯友,也不會漂泊半生郁郁而終了。”
沒錯,你蘇軾見不慣舊黨,又瞧不起新黨,兩邊都不討好,說一句滿朝是敵也不為過。偏偏你還不懂得收斂,這幾十年來文名之盛已是大宋朝首屈一指!有名聲,有官聲,能實(shí)干,出政績,這樣一來,無論新黨舊黨,誰還不是拼了命也得把你給壓下去?
當(dāng)年那些為之奔走的摯友,誰敢放他們出來為官?蘇軾本是好意,幾起幾落之中,未必沒有想著一朝起復(fù),能夠挽救那些老友的命運(yùn),別的不說,林文先的轉(zhuǎn)運(yùn)使之職,就是蘇軾在湖州知州任上為其謀劃的。殊不知,正是因?yàn)樗绱烁哒{(diào),他的那些親密友人,才是越發(fā)不可能為朝堂所容!
那文士口中嘶嘶做響,不可置信的道:“這少年郎目光竟然如此毒辣,此言就算是官場老手,也未必能看得如此通透,果真不凡。”
蘇軾此時臉色才慢慢恢復(fù),似乎是為老友之后而欣慰:“此還罷了,老夫被他一語驚醒,醍醐灌頂之下,忍不住有了考校之心,因此臨走之時,特意詢問了他對朝堂的看法。”
文士大笑道:“好一個林與,居然讓蘇仙也動了凡心,有趣有趣!不知道那少年是如何答的?”
蘇軾想了想林與當(dāng)時強(qiáng)作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捋了捋胡子,也是忍不住微笑:“他給老夫做了首詩,倒真是不凡。”
文士的眼睛都要亮了:“能得蘇公青眼,那必是佳作,徐某洗耳恭聽。”
蘇軾點(diǎn)頭道:“九州生氣恃風(fēng)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蘇軾說完這四句,車廂里一時陷入了沉寂之中,兩人細(xì)細(xì)體味著詩中的真意,終于,文士出神道:“果真是大才,萬馬齊喑究可哀,這朝堂……”
蘇軾搖搖頭,卻不再多說,只感受著車輪的滾動,他不知道的是,在歷史上,這車輪的滾動,就是馱著他走向璀璨生命的終點(diǎn)……
抬棺,下葬,行禮……
一套程序走完,林老爺終于入土為安。按時例,林與當(dāng)守孝三年,但他人卻不容他如此做。
林與扶著母親剛?cè)爰议T,林坷緊跟著就帶著仆役進(jìn)來:“堂弟,既然喪事已畢,這宅子哥哥可就要收走了。”
看著他趾高氣昂的模樣,林忠雙目充血,如果不是陳大娘拉著,就要上去與之拼命了。母親楊氏垂淚不已,她本是個沒甚見識的婦人,如今丈夫新歿,婆家的大兄就逼迫如此,也是不知如何是好。
林與卻云淡風(fēng)輕,點(diǎn)點(diǎn)頭道:“左右無事,也免得堂兄麻煩,我們這就收拾行裝,明日一早就搬離此處。”
林坷卻是不肯放過,依依不饒地說道:“那明天早上我會帶人來看著你們離開,這宅子里的物品,堂弟還是不要讓為兄為難才是。”
這是指責(zé)林與有偷盜之心,就連一向沒有主見的楊氏都要憤怒了,林與卻根本連眉毛都沒抬一下,點(diǎn)頭道:“這是自然,宅子家具都是大伯當(dāng)年體恤我們母子借出的,林某可不至于恩將仇報,做這下作的事情。”
這一番話夾槍帶棒,諷刺拉滿,聽得林坷血壓差點(diǎn)也拉滿了。但畢竟林與這是示弱,更沒反抗,這讓林坷連發(fā)作的機(jī)會都沒。他本想借機(jī)羞辱一番,最好是林與忍耐不住,借機(jī)正好讓仆役揍他一頓。沒想到這兩次收房,林與都是淡淡的應(yīng)承,不給他半點(diǎn)的機(jī)會,就好似一拳打出去,卻擂在了大團(tuán)的棉絮之上,出拳之人難免會難受個半天。
可再難受也不能亂來,他林坷可是要科舉的,是要做官的,哪能壞了自己的名聲?親自來收房,也是和林真這個蘇黨一刀兩斷的意思。眼見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林坷只能狠狠地瞪了林與一眼,就戴著仆役走了。
林與摸了摸自己的臉:“我總覺得這林坷看我的眼神不大對,收房子而已,為何如此苦大仇深?”
林忠面色古怪的看向自家的少爺:“少爺,您是真不記得還是假不記得?”
林與奇道:“不記得還有什么真假?這林坷到底和我有什么過節(jié)?忠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摔了腦袋一次之后,好多事情就都忘了。”
林忠長出一口氣:“忘了好,忘了好,反正以后也不來往了。”
陳大娘也在旁邊幫腔:“就是就是,少爺現(xiàn)在這不挺好的嗎?以前給嫂子寫情詩這種事情,就當(dāng)沒發(fā)生過就好……”
林與:“???喵喵喵?”
敢情自己這具身體的原主人,居然是個嫂控?難怪林坷一臉要吃了自己的模樣,看來也怪不上人家,誰叫我攤上這么個不著調(diào)的身體呢,從了吧。
林與苦笑著搖頭,在林忠埋怨陳大娘的怒罵之中,轉(zhuǎn)回去收拾行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