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7章 從龍
寅時,整座京城恍若一頭沉睡的巨獸。除去偶爾可見的兵馬司將士之外,看著空蕩蕩的。
春風從城頭吹拂進來,在屋脊上掠過,在樹枝上拂過……
西苑此刻卻有不少人在值守。
直廬的值房中,徐階在寫青詞。
無法插手政事,要麼就學當年的嚴嵩,伏低做小,暗地裡尋找夏言的把柄,尋找潛在的盟友,尋機出手。要麼就擺爛躺平,做個應聲蟲。
徐階的應對是寫青詞。
和每日忙碌不停的嚴嵩父子相比,專注於此道的徐階寫的更好。最近幾篇青詞就得到了道爺的誇讚,說他心誠。
“何爲心誠?”徐階放下毛筆,思忖了一下,“無欲則剛罷了。”
無欲則剛這個道理許多人都懂,但能做到的……
“當世誰能做到無欲則剛?”徐階搖搖頭,邊上侍奉的心腹笑道:“閣老便是。”
“老夫?”徐階默然片刻,拿起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忍字。
……
“徐階在寫青詞。”
一個小吏低著頭說道。
“此人擅隱忍,盯著他,不可懈怠。”嚴世蕃說道。
“是。”小吏告退。
“徐階最近很是低調,堪稱是逆來順受,上次還提及什麼……家中有孫女兒未曾婚配……”嚴嵩放下奏疏,活動了一下脖頸。
“爹。”嚴世蕃把一份奏疏遞過去,上面他已經寫了處置建議,“曾有老僧一生堅守戒律清規,面對各等羞辱而不動容,人稱得道高僧。直至一次有人以唾吐之,老僧忍不住伸手擦拭……”
嚴嵩嘆道:“忍。”
“是。”嚴世蕃譏誚的道:“所謂的君子也是如此。什麼君子如玉,養氣功夫高深。實則就一個字,忍。直至忍無可忍。”
“不過也有真正得道的。”嚴嵩覺得有些餓了,便叫人去弄飯菜。
“那些得道的可敢在紅塵中煉心?”嚴世蕃說道。
“紅塵啊!諸般誘惑,難。”嚴嵩起身活動身體,“所謂大隱隱於市,便是這個意思。離羣索居的,多以厭惡紅塵俗世爲由,實則是經不住誘惑罷了。吃飯!”
嚴嵩依舊吃素,不過今日的菜一進嘴裡,他就吃出了葷腥味兒。
是豬油!
吃素吃久了,味覺就會格外敏銳,能吃出食物的本味來。且但凡有一點刺激性的調料或是葷腥,都能輕易品出來。
嚴嵩的筷子停了一下,接著笑瞇瞇的吃了下去。
吃完飯,嚴嵩起身去更衣。
“嘔!”
吐完後,嚴嵩準備出來。
“閣老,後日祭祀有些規矩與往日不同,可要告知那位?”
外面傳來了一個男子的聲音,嚴嵩聽出來了,是徐階的心腹。
接著是徐階從容緩慢的聲音,“元輔忙碌,不必。”
“是。”
嚴嵩站在室內,神色平靜。
嘉靖帝最看重的便是祭祀,若到時候他們父子出錯……
好一個逆來順受的徐華亭!
“長威伯進宮了。”外面有人差異的道。
外面腳步聲遠去,嚴嵩推開門。
卻發現徐階就站在一側,正瞇眼看著前方……聽到腳步聲,他回頭。
四目相對。
那番話被嚴嵩聽到了!
徐階再能隱忍,此刻依舊尷尬的無言以對。
什麼示好,什麼逆來順受,所有的隱忍此刻都付諸東流。
慎獨!
三緘其口!
少說話……
一瞬間,無數曾經的自我告誡浮上心頭。
但,悔之晚矣。
“徐閣老。”嚴嵩微笑頷首。
“元輔!”徐階微笑頷首。
二人之間彷彿少了隔閡,可只有當事人知曉,對方的眼中再無半分溫和。
“忙著呢!”
蔣慶之走過來,“老朱,老朱!”
朱希忠的值房門打開,“慶之?大晚上你怎地進宮來了?”
“趕緊弄杯茶來,口渴的厲害!”蔣慶之沒解釋,只是好奇的看著嚴嵩和徐階,“二位閣老怎地看著如同鬥雞般的……這是翻臉了?”
嚴嵩和徐階之間的氣氛是不對,換個人定然會恍若不知。
但蔣某人卻哪壺不開提哪壺。
嚴世蕃聞聲出來,“長威伯,這大晚上的,可是出事了?”
蔣慶之搖頭,“私事。”
嚴嵩父子心中一鬆……只要不是公事就好。
不過隨即好奇心浮起,能讓蔣慶之半夜三更進宮的私事,會是什麼事兒?
蔣慶之喝了茶水,揚長而去。
“長威伯帶了個人進宮。”有人稟告。
“可看清了是何人?”嚴嵩問道。
“那人被弄了個黑布袋罩著頭,不知是誰。”
艸!
所有人都忍不住暗罵,覺得蔣慶之真是太雞賊了。
嚴嵩輕聲對嚴世蕃說了徐階先前的話,“……此事弄不好便會惹來陛下不滿。”
“徐階!”嚴世蕃冷冷看著神色平靜的徐階,“此事太常寺也能插一腳。回頭我自然會尋李煥。”
“嗯!”嚴嵩擡眸看著徐階,老眼中突然迸發出了厲色,“徐閣老!”
“元輔!”徐階微笑。
朱希忠好奇的看著二人,心想老嚴嵩這是爲何發飆?
“禮部那邊最近行事懈怠,老夫已經接到了不少抱怨,再這般下去,老夫想壓也壓不住。最近無事……你便多在禮部整治一番!”
要想升官,就得接近帝王。而在直廬值守就是最好的機會。
徐階屢屢通過青詞來彰顯自己的價值和存在感,可嚴嵩反手就尋了個藉口,把他打回禮部。
就算是道爺問起此事,嚴嵩也能堂堂正正的回覆……禮部多事,且管束不力。
如此不但能給徐階上眼藥,還能理直氣壯的持續打壓此人。
徐階該炸了吧……朱希忠覺得嚴嵩欺人太甚,徐階就算是比烏龜能忍,此刻也該炸了。
徐階深吸一口氣,“是。”
善於隱忍的人,必然善於總結經驗教訓。
廖晨就是個善於隱忍的人,多年來一直蟄伏在家中,忍著那顆灼熱的名利之心,看著京師風雲變幻。直至蔣慶之和臨清侯府對上了,這才重新走進江湖。
但沒想到此次走進江湖卻成了一次災難。
罩著頭罩的廖晨被帶到了殿外,他聽到有人進去,接著是蔣慶之的聲音。
“陛下。”
“大晚上不睡覺,這是作甚?”嘉靖帝精神抖擻的問道。
蔣慶之有些犯困,“臣今夜……”
見他打哈欠犯困,嘉靖帝蹙眉,“先去洗把臉,弄些吃的,晚些再來。”
“哦!”蔣慶之從善如流,把事兒交給了燕三。
等蔣慶之走後,嘉靖帝問道:“可是拿了廖晨?”
“是。”燕三說道。
“證據可確鑿?這等時候莫要給那些人把柄。”嘉靖帝告誡道。
“說起這個,奴婢都……”燕三唏噓道:“先前長威伯帶著廖晨進宮,奴婢也擔心這個,可奴婢卻看到了大理寺的刑訊好手,還有東廠的一個番子……”
“可是證人?!”嘉靖帝的反應令燕三暗自苦笑,心想陛下這般敏銳,難怪咱跟不上他的思路,“是。長威伯今日帶著他們去了廖家,隨行有個擅長口技的說書先生……”
口技!
說書先生……嘉靖帝也爲之一怔。
“那說書先生在廖晨的臥房外,一人分飾多人,有閻羅王,黑白無常,另外,還有那個韓靖。”
“這是威嚇!”嘉靖帝眼中多了異彩。
“是,廖晨驚恐萬狀,隨即交代了此事……”
“是誰?”嘉靖帝握緊玉錐。
多少年來,他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不是他對那位堂兄有多少感情,而是帝王尊嚴不容觸犯。
更讓他如坐鍼氈,如芒在背的是,那些膽大包天的賊子依舊在暗處窺探著他,幾次三番出手。
不把這些人連根拔出,他睡覺都不安生。
“江彬。”
嘉靖帝渾身一鬆,閉上眼,“竟然是他。”
江彬乃武人出身,後來通過賄賂先帝身邊的錢寧得以成爲近臣,深得先帝信重,領軍鎮守一方,後來更是執掌錦衣衛和東廠……
錦衣衛和東廠是制衡關係,能同時執掌這兩個衙門,可見先帝對江彬的信重。
先帝駕崩後,手握東廠和錦衣衛,外加執掌大軍的江彬就成了最大的威脅。張太后和楊廷和二人設計抓捕江彬,把此人凌遲處死。
“竟然是他?”黃錦都有些驚訝,“江彬深得先帝信重,爲何會謀逆?”
是啊!
衆人默然。
蔣慶之回來了,看著精神了不少。
“拷問!”嘉靖帝擺擺手,“對了,慶之你去看著些。”
嘉靖帝饒有深意的看了蔣慶之一眼。
“是。”蔣慶之知曉,弄不好就會從廖晨口中得知一些皇室隱私,這等事兒知曉的人越少越好。
隨即廖晨就被拉到了燕騎的地兒。
“長威伯,是你來,還是咱來?”燕三問道,此刻他看著多了幾分自信。
蔣慶之坐下,背靠門柱,“我打個盹。”
隨即,慘叫聲不斷傳來。
“……老夫說,老夫說……”
隱忍的人,不一定能熬刑……蔣慶之覺得這個可以作爲傳家的語錄。
“當初正是老夫把陛下準備遊湖的消息告知了江彬,隨後便是江彬的安排……陛下落水,此事後老夫曾和江彬私下見面,他頗爲遺憾,說可惜未能淹死先帝……”
“爲何背叛先帝?”
蔣慶之迷迷糊糊的嘟囔道:“廢話。”
衆人愕然看著他。
蔣慶之沒睜眼,“不外乎便是利益。廖晨醉心於功名利祿,那麼便是想升官罷了。升官最快的法子是什麼?”
衆人:“……”
“從龍!”蔣慶之看了他們一眼,再度閉眼,“繼續!”
“說!”一個內侍手持皮鞭喝問。
廖晨看了蔣慶之一眼,“老夫錯就錯在生了那麼個愚蠢的女兒,錯上加錯的是,把女兒嫁給了趙方……這都是命。”
廖晨看著蔣慶之,苦笑道:“老夫被江彬蠱惑……緣由正是……”
這是嘉靖帝期待已久的消息!
“從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