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匡正比寶綻起得早, 到樓下的洗手間洗了澡,吹干頭發去廚房做早飯。
他的早飯就是熱牛奶沖什錦麥片,再煎幾個雞蛋, 昨天寶綻切的橙還在原處,稍微有點干, 他扔進垃圾桶,重新切了兩個端上桌。
寶綻從樓上下來, 從走廊的大窗戶看到外面一片耀眼的新雪:“昨天的雪下得好大!”他驚呼, 這里的雪和市內不一樣, 又白又厚, 沒有一個腳印, 一直綿延到遠處的樹林, 云一樣鋪滿視野。
“寶兒,”匡正叫他,“吃飯了?!?
“哥,”寶綻很興奮, “咱們去堆雪人兒吧!”
匡正放下刀叉, 笑了:“堆在家門口,拿胡蘿卜插個鼻子, 把紅塑料桶扣在頭上,再立塊牌子,Kuang & Bao’s house?”
寶綻喜歡這個Kuang & Bao’s house,眼睛都亮了:“好!”
“先吃飯,”匡正看一眼表, 星期日上午九點半, 這周房成城家那些破事搞得他焦頭爛額,想出去透口氣, “咱們先出去玩,回來再堆雪人?!?
“去哪兒?”寶綻在桌邊坐下,舀一勺麥片,含著勺子看他。
匡正知道他是無心的,但還是不由自主盯著他的嘴:“咱們租個直升飛機,繞著城飛一圈,看看雪景?”
“直……升飛機?”寶綻愕然,勺子從嘴里掉出來,落在碗里,濺了一下巴奶。
“我讓金刀這就租,”匡正伸手過來,抹了抹他的下巴,“咱們吃完就走?!?
“別了,”寶綻不樂意,“昨天他后半夜才回家?!?
“沒事,”匡正說著要掏手機,“金刀沒說的?!?
“哥,”寶綻咬一口煎蛋,流心的蛋黃香得他瞇起眼睛,“咱們別坐什么直升機了,挺貴的,你跟我走吧?!?
跟他走,匡正的嘴角勾起來:“你不會把我賣了吧?”
“賣你?”寶綻鼓著腮幫子吐槽,“誰買呀,干活兒打盤子,花錢一個頂倆,也就是我吧,沒辦法了,跟你湊合過?!?
“湊合過……”匡正咂摸這詞兒兒,下一句好像是“還能離怎么的”,他繃不住笑了,咬一口橙子,又酸又甜,和昨天的吻是一個味道。
用了兩個多小時,小郝的車才到,在門口看到一個歪歪扭扭的大雪人,頭上扣了個紙殼做的帽子,用彩筆涂成紅色,胸前插著個大牌子,上面的花體英文寫得很漂亮:Kuang & Bao’s house。
他老板和寶哥穿著同款不同色的運動鞋和羽絨服,并排坐上后座,“郝兒,”這回是寶綻定地方,“咱們去勞動公園,西門?!?
聽到“勞動公園”四個字,匡正腦袋里嗡地一聲,難得的冬日約會,他懷疑寶綻要領他去公園涼亭聽老大爺吊嗓子……他也不敢說,他也不敢問,一路上神色嚴峻,開了快兩個小時才到地方,邁巴赫還不讓進,停在付費停車場,他和寶綻下車走進去。
雪后的公園有種恬靜的美,市內的雪沒那么大,游人不少,他們倆平時坐慣了車,都沒戴手套,匡正下意識抓住寶綻的手,想往自己兜里揣,沒想到寶綻卻像被蛇咬了,突然把手抽回去,驚恐地看向四周。
匡正一瞬愣了,理性上,他明白寶綻在怕什么,感性上,他卻接受不了被這個人生生甩開,好像早上那些甜蜜都是假的,“你跟我走吧”“咱倆湊合過”“Kuang & Bao’s house”,都成了泡沫。
“哥,”寶綻低聲說,“在外頭,注意點。”
匡正點了點頭,違心的,只是順著他。
好長時間,兩人都沒說話,繞過一叢乏味的松林、幾處廢舊的游樂設置,寶綻領著他一轉,視線豁然開朗,白雪覆蓋的土坡下出現了一片平展的湖面,低溫使近岸的一側結了厚厚一層冰,不少人在冰面上嬉戲。
寶綻回頭問:“哥,你滑什么刀?”
匡正做夢也沒想到寶綻是領他來滑冰,他是個運動好手,籃球、網球、高爾夫,樣樣精通,唯獨不會冰上項目:“我……”
寶綻仰著頭看他,松枝上的浮雪隨風飄落,星星點點落在他頭發上,生機勃勃的美,不用美顏,不用濾鏡,就是匡正心中的樣子。
“怎么不說話,”寶綻又往旁邊看了看,“生我氣了?”
匡正怎么會生他的氣,一頭被馴化了的野獸,在“主人”面前早拔掉了尖牙,除了嗚嗚哼著要愛撫,沒別的籌碼——愛一個人愛到這種地步,放在一年前,他只會大笑著嘲諷:怎么可能!
“別生我氣,”寶綻鼓起勇氣,用一雙冰涼的手握住他,輕聲說,“別生我氣,哥……”
手是涼的,心卻是熱的,匡正知道,他和自己一樣愛得真誠,只是他豁不出去,不敢真實地面對世界,面對自己。
“我不會滑冰,”匡正沒那么在乎面子了,直說,“沒滑過?!?
寶綻眨了眨眼,緊緊攥著他的手,紅著臉笑:“走,我教你!”
他們順著小路跳下土坡,湖邊有個穿軍大衣的老大爺,揣著袖子守著一堆編織袋,袋子里是各種各樣的冰刀,直的是速滑刀,彎的是花樣刀,還有帶鋸齒的球兒刀。
“海大爺,”寶綻每年冬天都和時闊亭來租刀,認得他,“花樣刀,42的,速滑刀有45半的嗎?”
45碼半,匡正驚訝,自己的鞋號,寶綻知道得那么清楚,一定是收拾鞋柜的時候偷偷看過,記住了。
“半碼的沒有,”老大爺縮著脖子塌著背,“穿45的吧,緊點兒好?!?
“行,”寶綻掏出手機掃碼,“您給拿兩雙刀好的。”
轉個身,老大爺拎過來兩雙破破爛爛的冰刀,匡正一看那樣子就生理性抗拒,寶綻拉著他到湖邊,上萬塊的羽絨服,直接坐在雪地上。
“寶兒,”匡正問,“不會有腳氣吧?”
“不會吧,”寶綻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我和師哥年年來,腳都好好的,從來不癢?!?
匡正沒再說什么,硬著頭皮把腳往那個破棉簍子里塞,還行,不擠腳,系上鞋帶一站起來,他慫了:“寶兒!不行這不行!”
“沒事,”寶綻立在花樣刀上,又直又漂亮,扶著他的胳膊,“到冰上就好了?!?
說實話,匡正懼這玩意,他這么大的身高體重撐在兩把紙片似的刀刃上,還得往冰上戳,怎么想都不安全。
“哥,”寶綻上了冰,靈巧地一扭,劃個圈到他面前,把背給他,“來,你搭著我。”
匡正放眼往冰面上看,大多數是四五十歲的老大爺,有那么幾對小情侶,都是女的搭著男的膀子……
寶綻不知道他心里這點小糾結,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肩上,慢慢的,帶著他滑起來。
再難的事,兩個人一起做也變得容易了,北風吹來,涼涼的,直往脖子里灌,匡正眼前是寶綻凍紅的耳朵尖,薄薄的一點,陽光打上去,看得見半透明的血管,他不自覺向前傾身,癡迷著,蠢動著,從背后把他抱住。
寶綻哈哈笑,任他抱著:“我帶著你也怕嗎,”他半轉過頭,因為是玩兒,摟得再緊也不怕,“你抱住啦,我要加速了!”
匡正縱情抱著他,冰上那么多人,沒一個向他們投來異樣的眼光,他不免慶幸,寶綻是帶他來滑冰,讓他可以借著怕,大膽地做他的愛人。
滑著滑著,寶綻叫:“哥?!?
匡正用鼻音應:“嗯?”
寶綻的鬢發被風吹起:“你有沒有懷疑過自己在做的事?”
懷疑?匡正迎著風,瞧著他上挑的眼尾。
“萬融臻匯,”寶綻的眼睛那么美,像偷了一把天光藏在里頭,又像從匡正的靈魂里掬了一縷,嵌進他顫動的瞳孔,“你每天在做的這些事,幫有錢人管錢,處理他們家里的麻煩事,你就一直做這個?”
“顧不上想。”匡正答。
寶綻的速度慢下來,扭著身看他。
“我記得有個人跟我說過,”匡正勾起一側嘴角,壞壞地笑,“有時候命來了,甭管好壞,咱們先迎頭趕上。”
這是寶綻的話,那時匡正剛被從投行部掃地出門,最落拓、最低潮的時候,是寶綻用這樣一句話開解他,讓他接下私銀這個燙手山芋。
“你還記得……”寶綻有些意外。
“你說的每一句話,”匡正盯著他的眼睛,“我都記得?!?
這樣炙熱的眼神,寶綻不敢看:“可我……懷疑了?!?
“懷疑什么?”
“如意洲,”寶綻停下來,和匡正立在覆著薄雪的冰面上,“我每天做的這些事,給有錢人唱戲,拿著大把大把的報酬,在那樣一棟與世隔絕的金樓里?!?
匡正沒料到他會想這些,詫異得睜大了眼睛。
“過去我渺小,可我有天大的目標,我要救活如意洲,救活京劇!”說起戲,寶綻的眸子閃閃發光,“現在如意洲活了,我卻不知道我的未來在哪兒,好像……”他茫然,“好像一下子把路走到頂了,難道就這樣一輩子被有錢人追捧著,當個用錢堆出來的角兒?”
匡正懂他,他單槍匹馬到萬融臻匯,帶著一伙雜牌軍玩命搏殺,也是千難萬險趟出了一條血路,他成功了,連總行都把他當財神爺供著,就在這時,房成城的離婚丑聞狠狠給了他一巴掌,讓他不得不思考,難道一輩子就干這種給有錢人擦屁股的活兒,這就是萬融臻匯的定位?
“我想唱給更多的人聽,”寶綻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不是讓他們聽我,而是讓他們聽京劇,這么好的東西,不該困在那棟金碧輝煌的小樓里?!?
匡正重新把他抱住,這是他愛的人,這才是他愛的人,炫目的財富沒有把他淹沒,他仍然是那個執拗的男孩,會為了拉贊助累癱在臺下,會用手掰開滾燙的燒鴿子,會為了一個目標一個人,義無反顧。
“哥……”寶綻感覺到他的糾纏,“別這樣……”
“他們沒發現,”匡正摟著他的腰,貼著他的耳朵,“滑你的?!?
“這樣不好……”寶綻躲著他的氣息。
“放松,別讓他們看出來……”匡正的目光掃過湖岸,不經意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從雪坡上下來,今年Fendi的新品大衣,一步一滑的精工皮鞋,竟然是張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