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小鈞早上沒回家, 窩到樓層會議室瞇了一覺,十點多回到辦公區,看到Clemen的回復, 把估值結果裝進PPT,最后檢查一遍, 去影印中心下印。
50份全彩文件,活頁裝訂, 封面是萬融制式的雙子星大廈航拍圖, 十一點拿到成品, 他抽了一冊往匡正辦公室送, 邊走邊翻, 突然停住了。
Clemen盯著他, 看他從VP室門口折回來,起身問:“怎么了?”
“錯了……”段小鈞嘀咕。
Clemen心下一跳,看了眼表,這時發現沒做溢價處理, 又是一場腥風血雨。手心微微出汗, 他走過去,見段小鈞指著內頁邊緣裝飾性的雙色背景:“偏色了。”
Clemen長出一口氣:“偏色根本不算個問題。”
這時匡正從辦公室出來, 看他倆湊在一起,問:“干什么呢?”
“內頁偏色,”段小鈞語氣嚴肅,“黃色和藍色是千禧的品牌色,我查了, 藍色代表天空, 是千禧的行業暗示,這么重要的細節, 影印中心居然給我搞成了綠色!”
“千禧不會發現吧,”Clemen看向匡正,“我們以前從沒注意過這種……”
匡正看都沒看他,問段小鈞:“重印還來得及嗎?”
“我這就去影印中心,”段小鈞斬釘截鐵,“十二點半之前肯定給你拿回來!”
他說走就走,抱著那摞文件沖出辦公區。
偏色是黃色顏料漏墨造成的,影印中心承認出錯,但他們不只給M&A一家服務,讓段小鈞等著,段小鈞能等,飛機等不了,他一屁股坐在工作人員的電腦前,連央求帶發火,終于在匡正去機場前把重印的文件搬回來了。
Clemen陪匡正下樓,公司的車已經在樓下等著,白寅午坐在后座,匡正要上副駕駛,Clemen小聲說:“老板,那……是我的座兒。”
匡正給他使眼色:“你上后頭坐去。”
Clemen看一眼白寅午,魂兒都飛了:“老板……”
“Kendrick,”白寅午發話,“過來。”
匡正不情不愿,開門坐到他身邊,Clemen把文件裝進后備箱,坐上副駕駛。
車從金融街開出去,匡正沒坐一會兒,掏出手機打電話:“喂,”他扭著身,有點背著白寅午的意思,捂著嘴,“今天不回去了,出差……”
車上就那么大點地方,白寅午和Clemen聽得清清楚楚。
“明后天吧,冰箱里的飯別給我留……”匡正這兩天不回家,得告訴寶綻一聲,“知道了,不亂吃東西……掛了啊。”
電話放下,車里的氛圍極其尷尬,不出匡正所料,白寅午果然損他:“是那個鄰居?男的?”
“對。”匡正沒撒謊,理直氣壯。
白寅午問前頭的Clemen:“你信嗎?”
一個頂頭上司,一個上司的上司,Clemen無語凝噎。
“對了,”匡正打岔,“M&A改成姓氏筆畫排序了。”
白寅午皺眉頭:“這種小破事告訴我干什么?”
“我研究了一下,”匡正不管他愛不愛聽,滔滔不絕,“姓氏筆畫排序非常科學,你記得原來汪總在的時候,每次排他和老王都費盡心機,以后沒這種問題了,我建議在全投行部推廣……”
白寅午瞥他一眼,一向只關注項目和獎金的萬融第一估值手在意這些邊邊角角感覺怪怪的。
寶綻放下電話,正琢磨《潯陽樓》的身段,忽然聽到小小的一聲“噗”,沒一會兒,鄺爺在走廊上喊:“闊亭!寶兒!快來快來,水管爆了!”
寶綻趕緊從屋里出去,遠遠的,就看廁所那邊漫了一地水,時闊亭和應笑儂沖過去,淋成了一對兒落湯雞。
“師哥!”寶綻喊,“堵管子沒用,跟我下去拉總栓!”
總栓在一樓的洗手房,六七十年歷史了,銹跡斑斑,時闊亭扳了半天也沒扳動,后來應笑儂不知從哪兒找來一把大扳子,三個人合力才把水止住。
抬頭往上看,走廊的墻皮已經濕透了,一塊一塊往下掉,“換水管又是一筆錢,”應笑儂來氣,“這老天爺,逼死我們得了!”
“那也得修啊,”時闊亭無奈,“不修水都沒得用。”
“修修修,拿什么修,”應笑儂這兩天心情不好,“你有錢?”
“沒錢想辦法啊,”時闊亭和他一樣,“你跟我吵吵什么!”
寶綻在他們的爭吵聲中低下頭,想起前兩天擺在面前的那兩萬塊錢,他非常后悔,戲文里說“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他不是英雄,哪來的臉不要人家的錢。
掏出手機,想著應該還能找著梁叔的號碼,唰的一下,頭上的燈滅了。
“哎?”應笑儂甩著濕淋淋的褲裙,去走廊上開大燈,啪啪摁了好幾遍也沒亮,“怎么回事?”
“……操,”時闊亭反應過來,“斷電了。”
所有人都看著他。
“上個月沒交電費,”時闊亭懊惱,“實在挪不出錢。”
應笑儂火了:“你再沒錢,電費得交啊!”
“你沖我吼什么,”時闊亭扯著脖子,“有本事你管錢!”
“如意洲又不是我家的,我管什么錢!”
“那你就少吱聲!”
“我說你個……”
“好了!”寶綻吼了一嗓子,抬起頭,目光從每一張臉上掃過,“都別吵了,”輕輕的,他說了三個字,“散了吧。”
散了吧,戲班子是不能說這三個字的,過去演《白蛇傳》,許仙的那把傘從不許在后臺張開,就是因為“傘”和“散”諧音。
大伙愣愣的,互相看著,寧愿把他這句話理解成“都給我滾遠點”。寶綻握住左手上那只銀鐲子,他媽留給他的唯一東西,此時此刻變得千金重,重得他抬不起腕子,甚至要一頭栽倒。
鄺爺給應笑儂和時闊亭遞眼風,讓他們先走。
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在停水停電的筒子樓里怯聲問:“寶處,剛才那句‘散了吧’,你不是那個意思吧?”
寶綻沒吱聲。
他是那個意思,至少在剛剛那一剎那,他真的想如意洲散了,散了,就一了百了,解脫了。
老爺子傴僂著背,枯瘦的手指握住他的手掌:“寶兒啊,你想散……就散吧。”
從別人嘴里聽到那個字,寶綻驀然心驚。
“你挺了十年,對得起老時,對得起如意洲,對得起你自己了。”
寶綻仿佛一下子變回了十年前那個沒了家的中學生,委屈得想哭,但他忍著,再難再苦,不能叫老人家傷心。
“你倔,我知道,”鄺爺笑了,露出兩道掉了齒的牙縫,“老時走了,你接班,就因為沒正式拜師,你怕別人挑我們如意洲沒規矩,說什么也不讓大伙叫你班主,而叫‘寶處’,那是票友下海的稱呼啊,你委屈自己了!”
寶綻哽咽:“鄺爺,我……”
“你為如意洲做的夠多了,”鄺爺打斷他,雖是個老人,但語氣鏗鏘,“不是你散了如意洲,是老天爺、是那些不看戲的人、是這個時代。”
寶綻咬著牙,眼淚沒出來,默默往心里流。
“你這個性子,”鄺爺心疼地拍他的手背,“我怕你這么挺下去,不是把自己賣了,就是把自己逼死了!”
寶綻低下頭。
“別著急,好好想想,真要散,我老家伙替你做這個主!”鄺爺松開手,“記著,到什么時候,活人不能被一塊舊牌匾壓死。”
說完,他沿著黑黢黢的長走廊,蹣跚著走了。寶綻望著那個瘦小的背影,心里五味雜陳,他沒有爸,媽也跑了,但他有“爺爺”,有“哥”,有關心他的朋友,有無聲幫助他的鄰居,他這輩子夠了。
拿笤帚把二樓的水收拾干凈,摸黑整理好屋里的戲本,他坐車去翡翠太陽上班。心里裝著事,不小心給客人上錯了酒,被領班好一頓罵,幸好沒扣他錢,凌晨三點下班,他站在燈火輝煌的街頭,茫然四顧,這么大的城市,竟沒有如意洲的立錐之地。
綠燈,他過馬路,兜里手機響,是匡正。
“喂……”在這樣的夜,在如意洲即將走向死亡的時候,聲音難免顫抖。
“喂,”那邊的聲音也很低沉,嘬了口煙,“下班了?”
匡正沒兜圈子,也不裝糊涂,寶綻有些意外:“嗯,在去地鐵站的路上。”
“注意安全。”說完這句話,匡正不出聲了。
“你怎么了?”寶綻問。
“想你做的飯了,”匡正很累似的,嘆了口氣,“海南雞飯一點也不好吃。”
寶綻走過十字路口,路邊的便利店恰好有人出來,吹出一點涼風:“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工作出了點紕漏,”匡正笑笑,故作輕松,“明天一早回去。”
“那我給你做個面,肉絲面。”
“回不了家,”匡正站起來,看著酒店窗外南國的夜色,椰樹、星光、海浪,“公司一堆事兒等著我呢,到地鐵了嗎?”
“到了,”地鐵站的紅色標志燈就在前頭,寶綻跑起來,“哥,你要是有煩心事,一定說啊,別憋著。”
干并購這些年,匡正什么風浪都經過了,只要不是銀行戶頭一夜清零,什么對他來說都不算事,但這種有人擔心有人問的感覺還是挺好的。
“晚安。”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