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正在家門口把車停下, 對著后視鏡攏了攏頭發,副駕駛上放著一捧鮮花。他沒敢買紅玫瑰,買的白玫瑰, 女店員大概以為他是送夫人,包裝時特地在花中間插了一只抱著蜂蜜罐子的小熊, 俏皮可愛。
他神采奕奕地下車,今天心情不錯, 金刀把小顧引到了萬融臻匯, 夏可用方言技能拿下, 來曉星資源支持, 團隊配合默契, 這一單盡在掌握。
開門進屋, 一股熱騰騰的肉香,匡正立刻饑腸轆轆起來,抱著花換上拖鞋,見寶綻在餐廳, 正坐在桌邊啃排骨。
“飯在鍋里, ”寶綻看都沒看他,“自己盛。”
“不是, ”匡正捧著花過去,有點來氣,“你沒等我,自己先吃了?”
“餓了。”寶綻冷冰冰的,看到他懷里的玫瑰花, 愣了一下, 移開眼睛。
匡正是干總裁的,不可能讓一個唱戲的小男孩牽著鼻子走, 他站著沒動,把花往他面前遞:“怎么著,不要啊?”
寶綻正扒飯,鼓著腮幫子瞪大了眼睛:“給我的?”他沒想到,大概是受寵若驚,強作冷淡地低下頭,“我又不是女孩兒。”
“男的女的都一樣,”匡正勾起嘴角,拿花去蹭他的臉,“店員說了,道歉送五十朵玫瑰花,快接著,挺沉的。”
寶綻讓他撩得煩,放下筷子,把花抱過來放在旁邊的椅子上:“吃飯。”
匡正還是不去,脫掉西裝坐在他對面,很不講理:“你給我盛。”
“我該的你,”寶綻撂狠話,但可能是因為花,語氣軟軟的,“快去,一會兒涼了。”
匡正不說話,兩臂搭著椅背,一副流氓相,腳在桌子底下臭不要臉地勾他的腿:“生我氣了?”
這種事寶綻根本弄不過他,邊躲邊咬著筷子尖,匡正盯著他咬筷子的牙齒,兩腿把他夾住,死死纏著:“往哪兒跑,你小子看著我。”
寶綻不看。
“不就是一盒東西嗎,”匡正瞧他眨動的睫毛,“有什么可生氣的?”
他沒有生氣的理由,除非他和自己一樣,匡正的手心微汗,心里藏了點什么。
“吃……飯!”寶綻跟他掙,大腿和大腿緊緊蹭在一起。
小孩子似的嬉鬧,匡正卻覺得熱,整個人像是被點著了,下一秒不知道會做出什么驚世駭俗的事來。
“我不知道,”寶綻服了軟,“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生氣,就覺得你在咱們家放那種東西……不好。”
咱們家,三個字,讓匡正冷靜下來,是,他們共同有著一個家,不是那種能放縱風流的關系:“啊……”慢慢松開腿,他點頭,“以后不放了。”
“嗯,”寶綻抿著嘴唇起身,去給他盛飯,“你吃多少?”
匡正盯著他又直又薄的背,明明就在眼前,卻鏡花水月般遙遠,“你給我盛多少,我吃多少。”
寶綻笑了,拿話噎他:“我能撐死你你信不信……”
這時他的手機響,在客廳茶幾上,他給匡正盛好飯,擦著手去接:“喂,小儂?”
應笑儂上來就問:“周五的劇目,你想好了嗎?”
“有點想法。”寶綻朝匡正擺手,讓他別看自己,趕緊吃。
應笑儂也在吃飯,吸了口面條:“你說說。”
寶綻在沙發上坐下:“我想來一出漂亮的,”說起戲,他神采飛揚,“小對唱,不用長,但要節奏快,有精氣神兒,還得有彩頭。”
應笑儂想到一出戲,寶綻心里也有一出戲,兩個人異口同聲:“雙投唐!”
《雙投唐》又名《斷密澗》,是傳統老生花臉戲,講的是瓦崗寨寨主李密率神箭手王伯當投奔唐王李世民,后又反唐,最終死在斷密澗的故事。
“這戲是好,”寶綻犯愁,“但有一個問題……”
“咱們沒有花臉,”應笑儂早替他想好了,“甭擔心,你只管唱,別的我去解決。”
寶綻的嗓子高,而且亮,唱這出戲再合適不過,只是要找一個能搭他、又不被他壓下去的花臉不容易。
“你有接洽的人?”寶綻奇怪,“劇團出來的銅錘就那么幾個……”
“對了,”應笑儂打斷他,“還一個事兒。”
寶綻等著他說,應笑儂卻有些遲疑:“別墅那鑰匙,我去還了,房主……”
房主?寶綻皺著眉頭聽。
“他后來沒找過你吧?”應笑儂反過來問。
“啊?”寶綻搖頭,“沒有啊。”
“哦……”
他越是吞吞吐吐,寶綻越好奇:“我說你今天怎么回事,這么婆婆媽媽的!”
應笑儂也不想婆媽,實在是這事兒……
“他給了我一地址,讓我去送鑰匙,我去正趕上……”他挺痛快一人,這些話對寶綻卻不好講,“趕上一男的和他鬧分手,衣服褲子扔了一地。”
“男的……”鬧分手?寶綻瞠目,“你是說他……”
“對,”應笑儂覺得對不住寶綻,“你在他房子里住那么久,我這腸子都悔青了!”
寶綻瞄一眼匡正,捂著手機小聲說:“你是不是搞錯了,可能人家就是……”
“喂,”匡正從餐桌那邊回頭,“背著我嘀嘀咕咕什么呢?”
“哪兒搞錯了!”電話里應笑儂自己在那兒叨叨,“我告訴你,就你和姓匡的那關系就不正常,小心哪天……”
“啊……沒有。”寶綻也不知道自己心虛什么,匆匆掛了電話。
應笑儂說到一半,看電話斷了,把手機往桌上一拍,氣鼓鼓地吃面,短信提示燈一直在閃,是之前為了給如意洲找錢聯系過的鄒叔,十來條短信不外乎一個意思,希望他作為段家的長子,能回去和老段好好談一次。
應笑儂吃完面,把塑料碗扔進垃圾桶,洗臉刷牙,回來編輯短信頁面、全選、刪除,然后戴上耳機開始打游戲。
第二天他起晚了,隨便吃口東西,沒去如意洲,而是打車去了市京劇團,在劇團大門口的傳達室撥了個電話,沒一會兒,院里快步走來一個人,二十多歲,剃著晃眼的大光頭,老遠就喊:“應笑儂!”
“張雷,”應笑儂笑著伸出手,“好幾年沒見了。”
“七年!”張雷領他進院兒,自從七年前京劇團招聘,應笑儂在這里落馬,他們就再沒見過,“怎么樣,現在在哪兒呢,還唱嗎?”
“唱,”應笑儂走在市劇團寬闊的大道上,道兩旁是茂盛的銀杏樹,黃葉隨著秋風緩緩飄落,讓人有種說不出的惆悵,他曾想過這輩子都不再進這個門,但今天,形勢所迫,傲氣掃地,“在如意洲。”
“如意洲?”張雷沒聽說過,“私人團?”
路上有年輕些的演員經過,都客氣地叫一聲:“張老師。”
“喲,”應笑儂那股俏勁兒上來了,“都老師啦?”
張雷得意地拍拍光頭:“怎么也混了七八年!”他滿面紅光,“哎,你那團還挺得住嗎,用不用哥找找人,給你辦進來?”
應笑儂瞥他一眼:“還行吧,勉強混口飯吃,”他就等著張雷跟他得瑟,“一個月有八場戲,二十萬。”
張雷樂了:“唬誰呢你,”他哈哈笑,“還八場!”
“怎么著,不信?”應笑儂停步,認真地看著他。
張雷真不信:“就算你演八場,也賺不了二十萬,”他掰著指頭,“二十除以八,一場兩萬五,就你們那小團?”他撇嘴,“不可能!”
“八場,二十萬,”應笑儂掛著一抹艷冶的笑,盯住他的眼睛,“我要是有一句瞎話,當場摔死在這兒。”
這話很毒,張雷斂起笑容,斜眼瞧他:“應笑儂,你今兒來,是有事吧?”
應笑儂不跟他兜圈子,直說:“我們周五有場演出,缺個銅錘,你來,兩萬五我給你加五千,下戲付清。”
一場戲三萬,別說他一個三級演員,就是團里的臺柱子也未必能拿到這個數,張雷信了,應笑儂說那什么如意洲是真有錢。
可他也是有身價的,他的身價就是市京劇團的編制:“還是算了,”他昂著頭,帶著院團演員特有的傲勁兒,“團里有規定,不讓接私活兒。”
“是嗎,”應笑儂知道他的嗓子,虎音、炸音都很漂亮,心里是非他不可的,面兒上卻冷著,“那可惜了,本來想請你到我們團坐坐。”
說話到了樓底下,應笑儂不進去,閑聊兩句轉身要走,張雷迅速反應了一下,回頭叫住他:“喂,唱幾個小時?”
應笑儂冰雪消融般笑了:“想什么呢哥哥,我們團長的臺子,您就邊上給搭一下,十分鐘的戲!”
張雷完全被鎮住了,十分鐘,三萬塊,這不是唱戲,這是搶錢!
“你們那團……”他臉上的表情難以形容,明明動心,卻死繃著,還繃不太住,“在哪兒?”
應笑儂轉個身兒,向著來路:“我領你去看看?”
張雷在市劇團待了七年,按時有飯吃,偶爾有臺上,七年里,工資只漲了幾百塊,肚子卻大了好幾圈,久沒有聞到外頭的空氣,他想了:“走著!”
倆人開的他的車,哈弗SUV,在擁擠的車流中往市中心開,邊開張雷邊問:“你指的這道對嗎,再開都到萃熙華都了。”
“就在萃熙華都,”應笑儂懶洋洋地說,“對面兒。”
張雷掃他一眼,一臉“沒毛病吧”的嫌棄表情。
真到了大戲樓底下,他傻眼了,就在萃熙華都正對面,三層高,跟著應笑儂進去,藻井、雕梁、闌干,看得他一愣一愣的,一段芙蓉色的木樓梯,他踏上去一抬頭,和正下樓的寶綻四目相對。
這是七年后他們的第二次見面,那時他是戲曲學院的優秀畢業生,而寶綻只是給應笑儂梳頭的跟包,他甚至不記得那天的后臺有這樣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