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五點多, 應笑儂從練功房出來,擦把汗,下樓買飯。
樓道里黑黢黢的, 他天天走,很熟了, 三步并著兩步下來,在一樓半的緩步臺一轉彎, 見門口飄進來一個穿著白裙子的長發女人。
沒有電的老筒子樓, 一身白、黑長直, 應笑儂冷不防叫了一聲:“啊啊啊啊!”
二樓馬上喊:“小儂?”
這是寶綻。
“混小子嚎什么嚎!”
這個沒良心的是時闊亭。
應笑儂緩過神, 沖樓上喊:“沒事!”
“女鬼”緩緩向他飄來, 裊裊娜娜上樓梯, 應笑儂看清了,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鄰家小妹似的清純長相,身高卻有一米七五以上, 站到面前, 幾乎和他平視。
她也看清了應笑儂,這種臉蛋, 放在哪兒都是一等一的:“你是班主?”
應笑儂剛才讓她嚇了一跳,這時候沒好脾氣:“你誰?”
“這樓里什么味兒,”她沒回答,而是夸張地翕動鼻子,“像拿什么臭抹布漚了十天半個月似的, 還有一股廁所味兒, 這是劇團?”
原來是來挑刺兒的,應笑儂架起胳膊, 揚著下巴:“是抹布是廁所和您有關系嗎,您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電也沒有,”她仰頭往上看,“快黃攤兒了吧?”
黃攤兒倆字激著了應笑儂:“小丫頭片子,你說話注意點!”
“女鬼”越過他往樓上走,那身形,一看就是同行:“你們這種混日子的劇團,沒臺上還好,萬一上了臺,嘴都張不開吧?”
應笑儂飯也不買了,一個箭步沖到她前頭,拿鑰匙去開練功房的門:“咱倆誰是混日子的,比一比才知道吧?”
“女鬼”瞥他一眼,高中小女生的臉,卻一副御姐派頭:“來吧。”
應笑儂從衣架上拽下彩裙水袖,往腰背上一系,指著她:“身上見功夫,貴妃醉酒三件套,咱倆速戰速決。”
《貴妃醉酒》又名《百花亭》,是膾炙人口的花衫戲,青衣行必唱,最出名的是“臥魚聞花,銜杯下腰”三處身段,被應笑儂戲稱三件套。
沒等“女鬼”說話,他直接來了,水袖橫空一甩,拍到她肩頭叫她退后,然后幾個醉步驀然回首,見百花亭“群芳爭艷”,聯想到明皇閃了自己去找梅妃,他且嬌且嗔且羞且怒,緩緩蹲身嗅花,走一個臥魚。
傍晚的光線昏暗,小小的練功房里卻光彩四溢,應笑儂沒有妝,沒貼片子沒戴鳳冠,只是一條女裙一雙水袖,以男子之身摹女子之形,便柔情似水,惟妙惟肖。
他拂袖而起,走碎步到對角,這一回是見牡丹,國色天香卻無人來賞,他擺擺搖搖,出右手翻蘭花指,將摘不摘之時,左手一個亮袖,腳下順勢一扭,第二個臥魚翩若驚鴻。
“女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這樣韻致十足的“麗人”,沒人舍得轉睛。
應笑儂端醉態娉婷而起,走到她面前,斜著眼尾徐徐轉身,轉到將要看不見臉,他陡然一個下腰,又穩又颯,定在原地。
他顛倒著臉,勾起一個笑:“您來來?”
“女鬼”面無表情:“我來不了。”
應笑儂滿意了,腰桿柔韌地一抖,直起身:“醉酒都不行,你還能來什么?”
“女鬼”清了清嗓子,提一口氣,突然大喝:“好奴才!”
應笑儂一驚。
接著,她沉穩高亢地唱:“見包拯怒火——”
應笑儂沒料到,她竟然是……
那嗓子又寬又亮,帶著金屬般的堂音:“滿胸膛!”
“見包拯怒火滿胸膛”,花臉老旦戲《赤桑鎮》的一段,時闊亭在屋里聽見,跑來驚訝地問:“哪兒來這么好的老旦!”
他一到,“女鬼”就閉嘴了。
應笑儂上下瞧她,這身材,這長相,他以為是個大青衣,再者是花旦、刀馬旦,沒想到居然是老旦,嗓子還這么透:“行啊丫頭!”
她和剛才有點不一樣,抿著嘴稍顯靦腆:“還比嗎?”
“比!”寶綻也到了,拎著時闊亭的琴,新致勃勃進屋,“姑娘你唱,我給你操琴。”
天色越來越暗,屋里快看不清人了,她挺輕蔑的:“你誰呀,”接著指了一下時闊亭,“我要他給我拉。”
三雙眼睛同時落在時闊亭身上,他沒接茬,應笑儂貼過去,拿指頭戳他的心口:“把這丫頭給我拿下,咱們團正好缺個老旦。”
時闊亭推他:“少動手動腳的。”
應笑儂瞪眼,從牙縫里說話:“皮癢了你,痛快的!”
時闊亭回頭去看寶綻,拿眼神問他:老旦,你要嗎?
寶綻把胡琴遞過來:當然要了。
“得嘞,”時闊亭接著琴,找把椅子坐下,“什么調,姑娘?”
那姑娘全沒了方才的傲氣,有些羞澀地說:“你定。”
好一個“你定”,時闊亭按著她剛才的調子起西皮導板,一小段過門后,她大氣磅礴地開嗓:“龍車鳳輦——進皇城!”
大伙一愣,這不是《赤桑鎮》,而是《打龍袍》,同樣是西皮導板開頭。
《打龍袍》是傳統老旦戲,講的是北宋年間,包拯去陳州放糧,偶遇仁宗的生母李氏,借元宵節觀燈之機,由老太監陳琳道破當年貍貓換太子的真相,迎接李后還朝,并杖打仁宗龍袍,以示責罰的故事。
她嗓子是真的好,波濤洶涌一樣,有用不完的氣,西皮導板轉三眼,三眼又轉原板,她不緊不慢,韻味十足,唱李后御街巡游,接受汴梁城文武百官的朝拜:
“耳邊廂又聽得接駕聲音——”她端著架兒擺著譜兒,時闊亭一個小過門跟上,她青眼一掃,卻沒唱下一句,嘩啦啦又一個過門過去,她還是不開口。
時闊亭和應笑儂摸不著頭腦,寶綻靈光一閃,邁著方步上去,躬身念白:“臣王延齡見駕,國太千歲!”
王延齡是宋仁宗的宰相,戲里由老生扮演,在這里有兩句墊詞兒,果然,姑娘臉上露出笑意:“平身!”
小丫頭有點意思,寶綻躬身再接:“千千歲!”
姑娘被伺候舒服了,高高在上地唱:“王延齡在我朝忠心秉正!”
這句唱完,她又不唱了。下頭見駕的是老太監陳琳,也有兩句墊詞兒,時闊亭操琴,寶綻扮了王延齡,就剩一個應笑儂,他那脾氣哪肯扮太監,過門拉了一個又一個,他和那姑娘大眼瞪小眼,誰都不肯服輸。
寶綻從背后握住他水袖里的手,應笑儂不言語。
寶綻又拉了拉,應笑儂甩開他,忍氣吞聲上去,學著丑角的嗓子:“奴婢陳琳見駕,國太千歲!”
姑娘這下心滿意足了,一臉得意:“平身!”
應笑儂恨恨地啐:“千千歲!”
她四平八穩地唱下去:“老陳琳是哀家救命的恩人!”
后面還有一個包拯見駕,時闊亭本來想搭一嗓子,結果人家姑娘沒用他,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好一個忠良小包拯,”原板轉流水,“你為哀家巧辦花燈,待等大事安排定,我把你的官職就往上升!”
她一雙桃花眼兒牢牢盯著時闊亭,似有無限的柔情在里頭。
時闊亭收琴起身,應笑儂拿胳膊肘頂了頂他的心窩,小聲咕噥:“我怎么覺著……她對你有點意思?”
“這么黑你能看見什么,”時闊亭轉身問那姑娘,“你讓我操琴,知道我是琴師?”
姑娘捋好一頭長發,清脆地說:“我是陳柔恩。”
答非所問,時闊亭皺眉。
“你不記得啦……”姑娘挺失望的樣子,“前兩年你到市京劇團示范,我跟你說過我名字的,”她急著補充,“我那時候是短頭發!”
時闊亭真不記得了,每次去市團交流都有一幫戲校的學生來觀摩:“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陳柔恩低下頭:“上個月你去市團找郭主任,我正好去交應聘材料,看見你了……”然后問郭主任要了如意洲的地址。
時闊亭點點頭:“唱的不錯,有空來玩。”
陳柔恩見他要走,連忙攔到他前頭:“我要加入你們!”
這正中寶綻和應笑儂的下懷,時闊亭卻沒應承:“你不是要上市團嗎?”
“郭主任一說你在這兒,我就把材料要回來了!”她看看寶綻他們,一咬牙一跺腳,“我認準你了!”
應笑儂欠欠兒地吹了聲口哨,時闊亭立刻把弓子甩過去:“也不看看是什么時候,沒個正形兒!”
應笑儂兩手將那把寶貝弓接住,抱在懷里,寶綻知道時闊亭在猶豫什么,如意洲前途未卜,這時候來個女孩子,他不忍心收她。
“姑娘,我們這兒……”寶綻實話實說,“生活費都給不起你。”
“我不在乎,”陳柔恩干脆利落,盯著時闊亭,“我倒貼都成!”
時闊亭尷尬地背過身:“讓我們當家的定吧。”
陳柔恩瞟一眼應笑儂,不甘心地放下身段,別別扭扭鞠了老大一個躬,有些嬌蠻地說:“當家的,求你收下我!”
應笑儂抱著時闊亭的琴弓子笑得亂顫:“這丫頭,嗓子、做派什么都好,就是眼神兒不行。”說著,他朝寶綻那邊努了努嘴。
陳柔恩反應過來,臉唰地漲紅了:“你個臭青衣,我……”她從應笑儂懷里搶過弓子,追著他打,“我跟你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