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裁辦公室隔壁的小會議室里, 匡正坐中間,段釗和汪有誠一左一右,對面是覃苦聲和陸染夏, 桌上是他們帶來的一沓文件。
段釗逐一檢查文件,汪有誠配合他在筆記本上做記錄, 匡正則夾著一根好彩,慢慢地打量陸染夏。
那小子也看著他, 用僅有的一只眼, 桀驁不馴。
“左眼, ”匡正笑著, 向前傾身, “怎么弄的?”
當面揭穿別人有意遮掩的殘疾, 這不僅不禮貌,而且殘忍,覃苦聲不悅地打斷他:“匡總。”
匡正把煙在金屬煙缸里碾滅,一臉的理所當然:“覃總, 畫家靠什么吃飯?”
被稱呼“總”, 覃苦聲不大習慣:“……手。”
匡正點頭:“還有眼睛。”
覃苦聲無從反駁,為了做藝術品投資, 匡正顯然做過功課,畫家握筆是用手,但真正決定一個畫家造詣高低的,卻是他觀察世界的獨特方式,或者說, 他的眼睛。
“眼睛有問題的畫家, ”匡正毫不留情,“對我來說就像不良資產, 沒有投資價值。”
覃苦聲的臉僵住了。
“之前不肯讓畫家露面,”匡正盯著他,一副質問的口氣,“就是因為這個?”
他暗示覃苦聲有意掩蓋畫家左眼殘疾的事實,想瞞天過海,欺騙萬融臻匯:“不,匡總你聽我……”
“畫你收了,”陸染夏這時開口,那么柔和的一張臉,說話卻有棱有角,“我眼睛有沒有問題,你看畫,別看我。”
匡正把目光從覃苦聲身上收回來,投向他:“畫是不錯,我們也已經鎖定了潛在買家,但是,”他寸步不讓,“要炒你們這只粉雞,萬融臻匯投的是真金白銀,我可不想錢花了,話題也造了,因為你這只眼,半路給我出什么幺蛾子。”
陸染夏蹙眉:“你什么意思?”
“我必須知道你的左眼是怎么回事,”一只壞掉的眼睛,先天疾病還好說,萬一涉及到暴力傷害或刑事犯罪,“我怕丑聞。”
幾十上百萬的投入不算什么,未來幾千萬的盈利也不算什么,真鬧出紕漏,臟的是萬融臻匯這塊牌子,掉的是匡正所有客戶的身價,這個盡職調查沒有商量的余地。
“如果我們不說呢?”覃苦聲還想拉鋸。
匡正捏了捏眉心,和搞藝術的談判就是費勁:“覃總,我建議你把全部重要信息如實告知合作伙伴,否則,”他輕笑,“一切免談。”
陸染夏騰地站起來,半長的頭發一甩,露出那只死氣沉沉的義眼,狠狠踢了覃苦聲的椅子一腳。
“干嘛!”覃苦聲瞪他。
“走,還耗這兒干什么?”
覃苦聲沒動。
“走不走,”陸染夏兩手抄兜看著他,“小七。”
小七,聽起來像“小覃”的諧音,匡正觀察他們,無論神態還是語氣,他們都不僅僅是畫家和經紀人,而是關系很好的朋友。
“小六,”覃苦聲低下頭,萬融臻匯這個機會來得多不容易,他自己知道,“別沖動。”
“你個慫貨,”陸染夏橫匡正一眼,“你不走我走。”
他轉身就走,咣地一腳踹開門,頭也不回出去了。
匡正挑了挑眉,合著“小六”的脾氣比“小七”還大,一言不合就華麗撒野:“你們搞藝術的,”他沉下臉,“都這么欠收拾嗎?”
覃苦聲無力地解釋:“他傲,是因為他有才華。”
才華!匡正覺得好笑,不能變現的才華在這個時代只是固步自封的枷鎖,扼殺的可能是一個人的一輩子。
匡正沒發火,段釗卻不干了,把桌上那堆文件重重一甩,推回給覃苦聲。另一邊,汪有誠更絕,直接把筆記本關機,拔了電源。
安靜的會議室,覃苦聲兩手交握,攥緊了又松開,反復好幾次,三分鐘、五分鐘、十分鐘過去了,段釗不耐煩地站起來:“老板,我不陪了,下頭還有事兒。”
“嗯。”匡正沒攔他。
段釗繞過桌子往外走,經過覃苦聲身邊,被那小子一把抓住手腕,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那只眼睛……”
匡正已經沒興趣了,起身系上西裝扣子,這時覃苦聲的坦白到了:“是我捅的。”
一瞬間,匡正愕然。
“你……捅的?”段釗以為自己聽錯了。
匡正不信,這不合邏輯:“你用什么捅的?”
覃苦聲緩緩吐出兩個字:“刮刀。”
段釗瞪大了眼睛:“刮刀!”
匡正對刮刀沒概念,身后汪有誠把手機遞過來,屏幕上是百度圖片,一種扁平的金屬刀,有一個笨拙的菱形刀頭,邊緣沒開刃,非常鈍,應該是畫家用來調色或抹平顏料的。
被這種大頭鈍刀生生戳進眼睛……匡正背上冒了一層冷汗。
“我……”覃苦聲仍是那個垂著頭的姿勢,“拿走他眼睛的人,是我。”
段釗扭頭看向匡正,匡正和他一樣,滿臉的難以置信。他們無法理解,覃苦聲既然刺傷了陸染夏,為什么還要做他的經紀人,而陸染夏明明是覃苦聲的受害者,為什么又不讓他說出這個血淋淋的事實。
“我們是同一個大學、同一個專業、同一個班,”覃苦聲低聲說,“上下鋪四年,在畫室的位子也是挨著的,他的畫很棒,我的畫跟他一樣棒,我們都欣賞對方的才華……有多欣賞就有多嫉妒。”
朋友間的嫉妒很常見,尤其是繪畫、舞蹈這種藝術專業,因為才華是天賜的,不是足夠努力就能改變。
“我們在全國最好的美院、最頂尖的系、畫最先鋒的畫,我們就是那種會暗暗較勁的朋友,一百塊錢一管兒的老荷蘭,我們分著用,我的筆廢了,他把他的給我,我們一直并肩奮戰,直到大四那年的夏天。”
大四,夏天,段釗意識到——
“畢業展覽。”覃苦聲說,喉結滑動得厲害。
匡正拖過椅子,在他面前坐下。
“展館一樓大廳入口正對著那面墻,我們叫1號墻,因為那是整個畫展的靈魂,1號墻很大,但從來只掛一幅畫,”覃苦聲的聲音有點抖,“那年夏天,那個位置不是我的,就是他的。”
匡正懂這種同學間的競爭,尤其是畢業季,用“你死我活”來形容也許夸張了,但同一個宿舍的哥們兒為了一個面試機會背后捅刀子的事并不少見。
覃苦聲沉默片刻,直接說結果:“系主任選了我。”
匡正凝視著他。
“那年的1號墻是我的,”覃苦聲忽然抬頭,“我知道他憤怒,但我很痛快。”
匡正的神色復雜。
“然后是各種各樣的摩擦,我和他都在爆發的邊緣,接著是那天,”覃苦聲直盯進匡正的眼睛,“在系里的畫室,我找不到刮刀,用了他的,那天特別熱,滿窗的蟬往死了叫,因為這把刀,他往我身上潑了一瓶松節油,那個味兒……我當時恨不得殺了他。”
“可以了,”匡正不想再聽下去,太殘酷,“覃總……”
“我那時候一定瘋了,靈魂出竅,等我反應過來,滿手都是紅,不是深紅,也不是桃紅,”覃苦聲瞪著眼睛,“原來是血,刮刀不在我手里,我還給他了……他一聲都沒叫。”
匡正皺著眉頭別過臉。
“他的眼睛很漂亮,對吧,”覃苦聲說,“他的畫也很漂亮,有種奇妙的縱深,但從那天以后,他再沒畫出過能把人吸進去的空間感,是我,終結了他的天賦。”
這是嚴重的人身傷害,匡正拽住他的羽絨服:“立案了嗎?”
覃苦聲搖頭:“他沒報警。”
匡正意外:“不了了之了?”
“我們是孽緣,”覃苦聲苦笑,“互相欣賞,互相嫉妒,互相幫助,互相傷害。”
匡正松開他,他共情不了、也不想共情這種病態的相互折磨。
“所以我不畫畫了,”覃苦聲吸了吸鼻子,坐直身體,“我這輩子只剩下一件事,就是讓全世界看見陸染夏的畫,我拿了他的眼睛和1號墻,我會把我的未來還給他。”
所以覃苦聲才是陸染夏的經紀人。
所以他們的藝術咨詢公司才叫苦聲染夏。
“我知道了。”一個沉重的故事,匡正陷入了一種莫可名狀的憂郁。
覃苦聲從椅子上起來,耷拉著肩膀,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匡正叫住他:“覃總,”他很鄭重,“抱歉。”
覃苦聲沒回答,啪嗒,門從外面關上。
段釗回桌邊去收拾文件,汪有誠想了想,叫匡正:“小畫家那只眼睛可以做文章。”
匡正遲鈍地回過頭。
“不過得換一版故事,”汪有誠夾著筆記本思考,“畫家、獨眼、血……還缺個漂亮女人,那一刀讓女朋友捅,要比男同學更有戲劇性。”
匡正覷著他,第一次覺得這個人很冷酷,不愧是做HR的,覃苦聲那么強烈的情緒,他都沒受影響。
“你同意的話,我找人做個文案,春節買幾天熱搜。”
但從生意的角度,汪有誠這樣是對的,匡正提醒他:“先跟覃苦聲溝通好,別往人家的傷口上撒鹽。”
汪有誠捻著自己細細的眼鏡腿:“他不是想讓全世界看見陸染夏的畫嗎,這點鹽,再疼他也會同意。”
“金刀,”匡正接著布置,“可行性報告通過,你著手吧。”
“明白,”段釗抱起文件,“我這就開始篩選策展人。”
匡正點個頭,起身往外走。
“匡正,”汪有誠再次叫住他,“我在想,假如是我,一個對藝術品沒有任何興趣的普通人,畫廊辦展、美術館辦展,我都不會關注,”他一句話,幾乎否定了段釗的半個報告,但接著,他說,“不過博物館的展,我會去看。”
博物館相比畫廊和美術館,本身就帶著權威的光環,匡正立刻看向段釗:“金刀?”
“國內沒人這么做過,”金刀斜汪有誠一眼,“我得研究。”
“交給你們倆,”匡正抖了抖大衣,“我先撤了。”
他推門出去,汪有誠緊隨其后,段釗在背后嚷了一嗓子:“姓汪的!”
汪有誠停步,優雅地轉回頭。
段釗走上來,擠開他握住門把手:“別讓我再聽見你叫‘匡正’,”他沒汪有誠高,只能拔長脖子昂起臉,“我們都叫‘老板’。”
汪有誠瞧著這個比自己小七八歲的年輕上司,笑起來:“OK。”說著,他似有若無往下瞄了一眼。
段釗瞪他:“瞄什么你!”
“沒什么,”汪有誠做個“請”的手勢,“after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