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微風拂過湖上,那煙波浩蕩萬頃無際的水面,波光閃爍,把剛剛露面的旭日倒影敲碎,幻作千萬縷彩霞。
湖畔垂柳飄拂,柳影下的大路上,一對并肩而行的男女忽然停下問步。
他們都只有二十歲左右,又都身穿著白色衣裳,在朝陽波光之下,格外顯得青春煥發(fā),純潔清新。
作文士裝束的青年伸手折下一根柳枝,目光從煙波茫茫的湖上收回來,凝注在她面上,然后似乎被她的嬌艷容貌所迫,把目光投到地上。
他手中軟軟的柳枝,忽然變得又硬又直,在泥地寫出“阮瑩瑩”三個字。
白衣少女含情脈脈微笑一下,接過他遞來的柳枝,那根佛水飄綿的柔軟柳枝竟又變得像細長勁挺的鐵桿子,颼颼地在阮瑩瑩三字旁邊,寫上“沈君玉”三個字。
往日曲折幽深的情懷,飄忽莫測的相思,霎時如云消霧散。
地上并排的名字,已坦率寫出他們的心愿和衷曲。
“我得走啦……”
他們心馳神醉地互相凝視已經(jīng)好一陣兒工夫,阮瑩瑩終于先開了口:“我爹十萬火急地派人送信來,要我趕回去,一定是很要緊的事。再說,讓啞婆婆等太久了,也不好意思……”
沈君玉諒解地微微額首,但俊秀的面龐卜,卻寫上眷戀不舍和惘然的神情,“倒底有什么事呢?”他輕輕說:“姨丈他老人家以智顯世,幾十年來智名滿天下,他有什么事竟要催你回去幫忙的呢?”
“我是我爹的最后一步殺手棋。”
她柔聲解釋,卻掩不住如絲如縷的得意之情。
“他費了不少工夫才說服了我,肯到你們家來做客小住。他的意思要我至少住個一年半載,可是到現(xiàn)在才兩個多月呢,可見得他一定有很要緊的事情。”
沈君玉苦澀地笑一下,摸摸身上的儒服,道:“我要以科舉正途出身博取功名,這個想法你好像還不大贊同……”
“從前是的。”她回答得很坦率。“所以我不肯到你家里來,因為我很知道我爹的意思。他常常提起你,對你夸獎得不得了。我一向討厭酸氣沖天的書呆子,更討厭做官的人,偏偏你既拼命苦讀,又熱衷功名。從前我不了解你,心里總是替太湖沈家的絕藝失傳而可惜,幸虧來這一趟,才知道你書固然苦讀,武還是照練!”
她說話的速度很急,可是每一個字都咬得一清二楚,叫人無法遺漏。
沈君玉眉頭輕皺,道:“練武就能叫你滿意么?”
阮瑩瑩嬌悄地搖搖頭道:“當然不,但人生總有個目標,對不對?我扯得太遠啦……”
沈君玉道:“不,我最愛聽你談?wù)撨@些有關(guān)人生的問題,從前我也曾略略涉獵過諸子百家之學(xué),但后來實在抽不出時間,這等雜學(xué)其實有趣得很。”
他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道:“不過,現(xiàn)在我關(guān)心的是你。我的意思是說你目下忽然奉召加急趕返,會有什么事呢?莫非有關(guān)你本身……”
阮瑩瑩作個阻止他說下去的手勢,道:“我懂你的意思,可是絕對不是你所顧慮想象的那樣。一定是件非常驚人的大事,不但關(guān)乎我爹的生死存亡,甚至還要超過很多……”
沈君玉大吃一驚。
“還有什么事比姨丈的生死存亡還要嚴重的呢?”
阮瑩瑩沉吟一下,才道:“我一時也難作猜測,送信的人全不知情,一點消息也問不出來,不過我爹派這么一個人前來送信,等于給我一點資料,叫我趕快回去,卻不必擔心路上有險。”
沈君玉訝道:“為什么?”
他知道信差是姨丈阮云臺的家人,當阮瑩瑩會見這名家人之時,所有的對話和那封函件,他都在場聽見和閱看過,幾曾有絲毫表示路上平安無險的資料?
“這道理很簡單,如果爹認為我返家的途中會有危險,他一定盡可能派遣能手護送我回去。其次,由于爹只隨便派一個人送信后還順道去辦別的事,可見得召我回家之舉,并沒有什么顧忌;不必提防有人跟蹤偵查,換言之,這一件要緊的大事,雖是萬分驚人,但敵對方面一定不會是各大幫會門派……”
她娓娓道來,分析得精致透徹之極。
沈君玉只能佩服地望著她,心想:姨丈他老人家外號智慧仙人,他的女兒還錯得了么?
阮瑩瑩凝眸瞧著湖水,嘴角還含著一絲微笑。
可是她的腦子卻空前忙碌的。
敢情剛才的沈君玉分析的幾句話,竟然觸發(fā)了她的靈感。
尋思片刻,已有所悟。
“我明白啦,啊,當真是十分驚人的事。”
她聲音中微微露出恐懼意味。
沈君玉自然極想知道,可是他直覺地感到,她一定不肯輕易透露,于是極力裝出不在意的樣子,道:“你最好別嚇唬自己,我相信這件事情不至于含有兇險,否則姨丈把你送走還來不及,為何反倒召你回去?”
阮瑩瑩一面還在尋思,一面隨口應(yīng)道:“世上有許多事情,不是武功或財勢所能解決得了的。這件大事的敵對方面,既然不是各大門派或各幫會,那么會是誰呢?于是我突然記起最近一年多以來,震動天下武林的一個惡魔。他沒有姓名,聽說他全身是毛,像一頭猿猴,但十分高大,動作如電,厲喝之聲遠傳十里……”
沈君玉聽得瞪眼伸頭,心想我近兩三年來埋首苦讀,竟然連江湖上有這么一件駭人聽聞的消息也不知道。
“到現(xiàn)在為止,已經(jīng)有上千的武林人物栽在那惡魔毒手之下,其中有很多是各宗派各幫會的著名高手。”
她輕科一下手中的柳枝,內(nèi)力從纖掌源源涌出,柔軟的柳枝登時筆直堅挺。
她在地上劃了一個“h”字,接著說道:“這是什么?你知道么?”
沈君玉道:“這是佛家的萬字,只有世尊胸前有這個符號,表示萬德莊嚴之意。”
“對,但這個佛家的萬字,卻出現(xiàn)于每個販在那猿形惡魔毒手的武林人的背上。全都是印在背上,紫黑色,深透肉內(nèi),洗抹不掉。只有一個例外……”
她喘一口氣,才說下去:“只有一個女人,在她尸體上,發(fā)現(xiàn)那U字竟然是印在胸前。”
“哦!是采花賊?”沈君玉又氣忿又擔心地問:“武林人物死了那么多,大家就不想想辦法么?”
阮瑩瑩輕嘆一聲,道:“死的人并不多,只有十幾個著名高手被殺,其余的人全部負傷而已。你沒有說錯,大家都想除掉這惡魔,所以事情弄到我爹身上了……”
沈君玉迷惑地眨眨眼睛,問道:“你是不是說那猿形惡魔擊敗了上千的武林人物,卻只殺了十幾個?若是如此,稱他做惡魔未免太過份了吧?再說當今武林高手如云,何以誅除這猿形惡魔之責,竟會落在姨丈身上?”
阮瑩瑩忽然警覺,忖道:他知道得越少越好,免得白白替我擔心,影響了學(xué)業(yè)。
當下避重就輕,道:“你說得對,也許不該稱他為惡魔。況且那個被害的女人白玉筍,為江南三艷之一,她本來就不是什么好東西
“好啦,我們別談這些不相干的話。”
阮瑩瑩岔開話題,接下去道:“啊,這太湖畔景色秀麗,風物直入,我這一輩子永遠也忘不了……”
她縱目湖上,但見煙波萬頃,水光連天,片片帆影中,水鳥迎風飛翔。
當真是一幅水難忘懷的圖畫。
小伙子雙手溫柔地探索,終于把她的纖手握住。
她回轉(zhuǎn)頭,四目交投。
千言萬語,無限情意,都憑脈脈眼波傳入心坎……
過了老大一會兒工夫,阮瑩瑩忽然涌起了傷感。
她心中的柔情越濃,這傷感也更沉重更難化解。
因為她情知今朝一別,只怕相見無期。
原來這世間男女一旦鐘情,便自然而然會想到以后終身廝守的問題。
阮瑩瑩心中隱隱得知父親遭遇之事非同小可,是以這次回家,能不能幫助父親解決困難,大有疑問。
如果解決不了,恐怕連性命也不保,自然更談不到重來太湖聚首之事了。
這樣,生離無異死別,甜蜜的時光竟是如此短暫,教她如何能不悲哀傷感!
湖畔的道路彎曲地通過一些樹林時,形成了一些視線很短狹的地帶。
在一個彎角處,玄衣老嫗手持黑色拐杖,站在七八尺寬的大路當中,一頭銀發(fā)比清晨樹葉草尖上的露珠還要奪目。
她身子慪樓,滿面皺紋,看起來很衰老。
拄著的那根黑拐,拐身約有鴨卵般粗,摩瘤虬結(jié),比她的人還高一點。
三個挑著擔子的農(nóng)人,從兩支外的樹林后轉(zhuǎn)出來,都跨著急碎步子,兩頭的籮筐有節(jié)奏地起伏,很快就走近啞婆婆。
那條道路甚為寬闊,盡可交錯而過,但那三個農(nóng)人都突然煞住去勢。
他們可不是自愿停步,原來大凡挑著重擔之八,不怕多走一段路,卻怕行進時的速度快慢不一或是忽停忽行,那才辛苦吃力。
只見啞婆婆黑拐橫伸,攔住了去路。
那三個農(nóng)人齊齊地橫列在拐前,個個但覺一股力道頂住胸腹,寸步難移。
至于他們那股前沖之勢,竟是突然之間消失,毫無壓迫難受之感。
其中年輕力壯的農(nóng)人,一瞧啞婆婆佝接老弱的樣子,心中不服,當下奮起全身氣力,向前硬擠,口中不知不覺進出吐氣用力的叱聲。
那年輕農(nóng)人自然是白費氣力,空自掙得臉紅脖子粗,身前的黑拐卻紋風不動。
他一看其余兩個農(nóng)人都往后退,便也急忙后撤,面上不禁是駭然之色。
啞婆婆慢慢地作個要他們繞道的手勢,樣子那么龍鐘老邁,目光昏沉,真教人想不透她如何還有那么大的氣力。
三名農(nóng)人看懂了她的手勢,馴善如羊地轉(zhuǎn)身行走,沒有一個敢開聲抗議。
他們剛轉(zhuǎn)彎隱沒在樹林后,又有一伙人出現(xiàn),這一伙一共五人,三人騎馬,兩人一輛沒有篷頂?shù)妮p便馬車。
這伙人轉(zhuǎn)出來,一見啞婆婆當路而立,當時煞住前行之勢。
其中一騎倏然轉(zhuǎn)頭,迅快馳去。
大路上剩下一車兩騎,與啞婆婆遙遙相對。
那兩名騎士都是一身勁裝,背插長刀。
飽歷風霜的面上,表情嚴肅,四道目光銳利地注視著啞婆婆。
馬車停在兩騎的后面,車上的兩人一個是敞著前襟的精壯小伙子,跨轅執(zhí)韁。
另一個坐在旁邊,瘦削蒼老,目光無神,懷中抱著幾本厚厚的帳簿。
兩名騎士既不移動,也不言語。
后面趕車的小伙子瞪大眼睛瞧來瞧去,突然露出興奮的神色,高聲說:“陳先生,咱們可遇上劫縹的啦!”
瘦削蒼老的陳先生驚訝地呀一聲,也低聲道:“當真是劫嫖的?那位老太太會是強人么?”
小伙子立即道:“當然啦,陳先生你老是躲在局子里算帳,哪知外面稀奇主怪兇險重重。在江湖上最可怕的就是女人。糟老頭。和尚道土,這些人才是厲害腳色,這回可叫我趕上開開眼界啦……”
陳先生的聲音顯得有氣無力,道:“原來你還是第一次碰上事情,你別胡猜亂想的嚼舌頭,咱們有什么東西好劫的?”
小伙子把聲音壓得更低,道:“我可沒有胡說,咱們車上的一對石獅子,聽說名貴得很。”
“真是胡說!”
陳先生不禁提高了聲音斥道:“再名貴也不過是花了三百多兩銀子買的東西,誰有那么大的閑工夫來攔劫。你要是見過一鞘鞘的銀子,裝滿了幾十大車,那才是開了眼界見過世面……”
正說之時,蹄聲響處,一騎疾快出現(xiàn)。
原來是剛才掉頭馳去的那一騎。
只見馬上之人身穿青緞長衫,五旬上下年紀,神態(tài)沉穩(wěn)又雄健。
他在兩名勁裝騎士旁邊勒住坐騎,道:“我問過那三名農(nóng)人,果然是被那位老太太趕回頭的。”
兩名勁裝騎上只微微頷首,沒有作響。
青衣老者忽然沉吟忖想,一時不曾說話。
馬車上的小伙子低聲道:“對呀,陳先生你注意了沒有?那三個挑擔的莊稼漢早先明明是往前走的,趕到轉(zhuǎn)出這兒彎路上,忽然改往回走,當然是給趕回來的啊。”
那青衣老者沉聲道:“健威兄,有煩你過去探問一下!”
左邊的勁裝騎士,飛身下馬,向前行去。
其余的人包括青衣老者在內(nèi),都紛紛下地。
那勁裝大漢大步走近啞婆婆,只見她佝僂龍鐘在地拄拐而立,雖然見他走近,眼中神色昏沉如故。
不覺眉頭一皺,心想:看她這副樣子,難道當真身懷絕藝不成。
他雖是心中懷疑,卻不敢懈怠,肅然抱拳道:“老太太請了,在下是銀梭鏢局李健威,請教老太高姓大名?”
他一開口,聲如洪鐘,加上他步伐雄健,不問而知必是臂力特強之上。
啞婆婆緩緩抬手,指一指他身后。
李健威立即會意,道:“那邊穿長衫的是敝局總鏢頭方行,另一位是舍弟李雄威……”
他停頓一下,見對方還不做聲,便又道:“還有就是敝局的帳房先生陳萬得,趕車的是趙勝。”
啞婆婆點點頭,作個要他們回去的手勢,嘴皮運動,就如常人說話似的,只差沒有聲音而已。
李健威看得懂她的手勢,但不聞?wù)Z聲,不覺微微傾耳,道:“老太太說什么?在下聽不見!”
他連問數(shù)聲,啞婆婆再不瞅睬。
李健威沉吟一下,斷然道:“老太太既不說個明白,在下要得罪啦!”
當即邁步行去。
原來他心中已暗暗冒火,一則他已報上來歷姓名,那銀梭鏢局名列天下四大鏢局之一,聲名非同小可。
何況總鏢頭白虹貫日方行武功高卓,多年來名震武林,目下人在此地,單憑這兩點,對方就不該不加瞅睬。
至于他李氏雙杰,向有力士之稱。
二則這個老框冷漠托大之態(tài),好像有點矯揉做作,使人不禁泛起了厭惡之感。
那道路甚是寬闊,他橫移數(shù)尺,方一跨步,啞婆婆看都不看,戳黑拐根出,竟比李健威快了一步,恰好打橫攔住他的身子。
李健威真氣一沉,身形及時定位,總算沒有碰上敵拐,要不然就不死不傷,也大失面子。
他疾退兩步,眼角忽然瞥見二弟李雄威凌空躍來,心頭一震,忖道:敢是方老總瞧出虛實,故此教二弟來助我?
李雄威躍落在李健威身旁,便道:“大哥,咱們用那石頭擠過去看看!”
說時,指指路邊一方長條形大石。
他們兄弟心意相知,更不多言,一齊奔到那方大石的兩端。
又齊齊俯身展臂,暴喝一聲,但見那塊少說也有三四千斤的長條大石,離地而起。
他們各自抱住一端,迅快向啞婆婆沖去,步伐如一。
此石重量非同小可,加上兩名神力驚人的大漢急沖之勢,看來就算是數(shù)人合抱的大樹,碰上了也得橫腰砸斷,何況是位區(qū)區(qū)老嫗。
總鏢頭方行嘴角不禁微露笑意,心想李健威這個主意妙不可言,那黑衣老婦如不躲開便須后退。
如是躲開一旁,便是被李家兄弟闖過此關(guān)。
如若后退,李家兄弟繼續(xù)不停地猛沖,莫不成她永遠后退不成?
因此也等于闖過這一關(guān)了。
她唯一不敗之法,便是出手抵住大石,但她辦得到么?
霎時那塊長石挾著勁厲風聲已到了啞婆婆身前。
只見她腰肢一挺,整個人陡然變得又高又大無復(fù)龍鐘老邁之態(tài)。
又見她黑拐閃電般一探一挑,啪的一聲,拐尖已拼中大石下方。
李氏兄弟但覺臂上一輕,敢情那塊數(shù)千斤重的大石突然脫手飛起,改直沖為上飛,呼呼風響,刮臉生疼。
他們?nèi)頍o窮氣力,這一剎那間好像都消失于虛無之中,還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回身子,奔出兩三步,才能停下來。
那塊巨大的石頭砰然大響一聲,落在尋丈外的路邊,塵土飛揚,地面也隱隱震動。
她輕輕一拐,便將數(shù)千斤的大石挑起退飛丈許之遠,還有兩個生龍活虎般的大漢也給震回去。
這等手段實是教人瞧了也難以置信。
稍遠處大路邊的小伙子趙勝打個哆嗦,低喊一聲我的媽呀,便不會說話了。
姓陳的帳房先生目瞪口呆,更是失魂落魄。
方行痰咳一聲,道:“健威兄你們且退,待方某上去會一會這位高人!”
他聲調(diào)如常,腳下不徐不疾地行去。
李氏兄弟都是面向著他,故此對他的從容之態(tài),瞧得真切,不覺齊齊心神一定。
李健威道:“總座且慢,在下心中有些疑問……”
旁邊的李雄威也直點頭,可見得他們兄弟果真都有所疑。
方行停步道:“你們有什么疑問?”
李健威道:“這位老太太的武功古怪得很,我們雖被硬擋回來,但卻沒有感到絲毫反震之力!”
老二李雄威接口道:“您瞧是不是很邪門呢?”
方行微微一笑,道:“原來如此。依方某愚見,這位老太太不但功力深厚,拐法更是精妙絕世,你們做成的那股巨大沖力,被她以絕妙手法取為己用。只不過把方向調(diào)轉(zhuǎn)過來就是了。”
李氏兄弟恍然大悟,齊齊哦了一聲,分別撤開。
方行凝目向辟辟尺遠的啞婆婆打量了一陣,心中迅快忖道:如若她剛才一拐能把大石挑回原地,武功確實驚人,只是她來歷不明,又不知她攔路用意何在?這一場生死榮辱之拼,太不劃算了……
當下抱拳道:“老太太絕藝驚人,方某當真大開眼界。只不知您不許通過此地的禁令,有限期沒有?”
啞婆婆已恢復(fù)佝樓龍鐘的樣子,嘴皮動了幾下,卻無聲息。
方行微微笑道:“即有期限,方某便稍等一會兒也無妨礙。”
在他后面的李氏兄弟,不覺訝然相顧c
忽聽方行又道:“老太太如何稱呼,可不可以見示?”
“原來老太太沒有名字,人人尊稱為啞婆婆……”
“啞婆婆好說了,方某浪得虛名,還不是在江湖上混一口飯吃而已……”
李氏兄弟面面相顧,一點也不明白這位總鏢頭怎的目說自話起來?
尤其蹊蹺的是把那老太太稱為啞婆婆,從語氣中聽起來,好像是那老嫗親自告訴他的。
但又未曾見那老嫗吐出過一言半語,只聽方行又道:“啞婆婆請便,方某一定等到您回來。”
啞婆婆一轉(zhuǎn)身,迅快奔去,晃眼隱沒在彎路的那一端。
李健威忍不住低聲道:“總座,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咱們當真等她回來?”
李雄威接口道:“自然當真等她回來,你沒聽總座親回答應(yīng)人家么?”
他跟著向方行道:“總座,那啞婆婆能說話么?怎的在下聽不見呢?”
方行回過頭來,但雙眉緊皺,顯然心中有著難解的問題。
不過他還是回答李健威的疑問,放低聲音,道:“我們用的是啞巴的唇語,你們大概也聽說過這等無聲之言……”
李氏兄弟恍然地哦了一聲,但心中對這位總鏢頭更感佩服。
只因啞巴的唇話這名詞雖是聽說過,卻全無所知。
而方行精通此道,運用自如,可見得他學(xué)識見聞之廣博,當真遠非一般武林人物可及。
方行沉吟道:“我早先見她挑石手法,似無惡意,靈機一觸,想到可能前面有事,所以她不讓行人通過,這原是江湖常見之事,不足為奇,但是……
李氏兄弟久走江湖,立即明白他的意思。
李健威也不禁皺眉道:“對,假如這是某方面之人戲弄咱們的手法,這個筋斗可栽不起,可是您又親口答應(yīng)過人家,實是不便食言啊!”
方行點點頭,低聲道:“我只怕她根本不啞,而是三江會的高手。”
李雄威虎目一睜,殺氣滿面,但口中的聲音卻有如耳語一般輕細:“我過去探探?”
眼見方行頷首,便立刻提高嗓子,厲聲道:“方老總,我這揮人就是心里不服氣,非過去瞧瞧不可,你老別攔我…-——”
話聲中大步奔去。
方行故意,叫道:“雄威兄不可,雄威兄不可……”
李雄威霎時已奔回彎路轉(zhuǎn)角,目光一掠,隱約看見十支外的湖邊好像有人影晃動。
但見這時他已沒有機會多看,原來一陣強風勁力已堪壓上他身子。
他猛一哈腰,橫移數(shù)尺,同時之間,光聲電掣,原來他已拔刀在手,奔然揮劈。
他閃避、拔刀、揮劈等動作一氣呵成,出手精確而又氣勢雄渾,如若單看他粗礦楞猛的外表,實在萬難料想得到。
一陣震耳的金鐵交鳴聲過處,李雄威連退五六步,閃目看時,啞婆婆拄杖屹立,面上泛起既忿怒又訝異的神色。
他情知對方忿怒的是自己食言闖關(guān)。
訝異的是居然能擋住她風雷迸發(fā)的這一拐。
事實上他自家的心情波動更劇,只因那啞婆婆這一拐,竟已震得他虎口發(fā)酸,手臂微麻。
此是他出道十余年以來未曾有之事。
啞婆婆用左手指指天,又指指自己心窩,呸地吐一口唾沫。
李雄威心中一陣難受,只因她這些動作,明明白白說他食言毀諾,無人共奔,這等鄙視斥責的表情,比之千言萬語叫罵,還要鋒利可怕得多。
只見她緩慢吃力地提拐杖,似乎那根黑拐突然變得十分沉重。
李雄威盡力把羞愧難受之感迅即丟開,深深吸一口氣,全身真力提聚于長刀上。
他深知啞婆婆在盛怒下,這一擊之威,必定十分難當,是以非用全力應(yīng)付不可。
那啞婆婆好一會才提起了拐杖,齊胸橫舉。
然后突然揮掃而出,迅快得如電掣云飛,卻不帶一點風聲。
李雄威本已預(yù)籌了幾種消卸閃避的應(yīng)付手法,誰知此刻但覺全無用處,只來得及堅刀硬架,方能自保。
當下一招“砥柱中流”,長刀直豎,左手疾探,握住右腕。
那啞婆婆的黑拐“當”一聲掃中長刀,只見李雄威全身上下紋風不動,那柄長刀連晃也不晃。
可是整個人卻隨拐飛起,落在八九尺外,姿勢絲毫未變。
說時遲,那時快,啞婆婆黑拐一揮,第二次掃在長刀上。
李華威又如上一次老樣子,原式震退了七八尺。
原來啞婆婆如影隨形般跟上出手,根本也不容對方有變化招式的機會。
他們就這樣兩記硬碰之后,都已移到彎路轉(zhuǎn)角的這一邊。
老大李健威掣刀在手,拐身欲撲上援助二弟。
方行一伸手搭住他肩頭,道:“不要急……”
李健威但覺這只手掌重如山岳,全身動彈不得,分明硬是把他扣住不放,不禁急怒交集。
原來他和方行所站之處,目光被樹木阻隔,瞧不見李雄威和啞婆婆交手的情形,但他們在遠處,反而聽到啞婆婆揮拐的隱隱雷聲,以及陣陣凌厲森寒的拐氣。
以他想來,遠處之人尚且感到敵拐如此威校四射,在近處首當其沖的兄弟自然危殆萬分,這教他如何能夠不急?
可是方行竟不放他出手助戰(zhàn),居心何在?
李雄威雖是不由自主地震退了那么遠,但屹立如山,姿勢不變。
他左手握住右腕,雙手之力盡聚刀上,等于刀身合一,是以敵拐之勢雖是勁厲無匹,但只能把他整個人掃離原地,卻無法使他的長刀搖晃歪斜。
啞婆婆第三拐欲發(fā)不發(fā),迅快斜目測視方行一眼,看見地攔阻李健威之舉,當下退了兩步,向方行招招手,嘴唇微動。
方行徐徐應(yīng)道:“既然啞婆婆執(zhí)意要指點幾招,方某只好遵命!”
他一邁步已到了李雄威身邊,伸手輕拍他后背,說道:“雄威兄,這位啞婆婆的五雷拐法,乃是數(shù)千年流傳下來,中原武學(xué)的絕藝之一,你今日能硬接了兩拐,居然刀不棄手,更不曾肢殘骨折,已經(jīng)是駭人聽聞之事了。你不可多言,暫且退下……”
他掌心炙熱如火,在李華威背上的“大推”“陶道”“至陽”等三處要穴上,各拍一掌。
雖是輕輕一觸,但每一掌都有團熱氣直攻入穴道,頓覺經(jīng)脈流轉(zhuǎn)。
李雄威直到這時,才能夠提一口直氣,把散布全身凝滯不動的力道收回。
但覺喉頭一甜,熱血上涌,差點便大口噴出。
他為人悍猛好勝,焉肯吐血弱了銀梭鏢局威名,當下硬是忍住,大步退下,啞婆婆瞧也沒瞧他一眼,面上怒容卻已消退了大半,原來她聽方行說得出她的拐法名稱,又說是中原武學(xué)絕藝之一,言下十分尊崇推許。
這話出自行家之口,份量自是不同。
心中怒氣不覺減了許多。
她用唇語說道:“方行,你身為天下四大鏢局之一的總鏢頭,卻背信食言。別人怕你,老身可不怕你。哼,哼,從前曾聽說你為人正派,誰知百聞不如一見,原來也不外個寡信的小人。”
她義正辭嚴的斥責,倒使方行氣惱翻臉不得,只好辯道:“方某誠然有失當之處,但也有著難言的苦衷……”
啞婆婆嘴唇疾動,道:“多說無益,老身今日要見識見識你軟玉劍究竟有些什么絕藝。”
她說干就干,黑拐向前一探,拐尖點地,隨即如挽千斤重物緩緩提拐。
方行久歷風浪,見多識廣,一看非得出手不可,豈肯失去先機。
口中說聲“得罪了”,左手抄住長衫杉角,右手從腰間掣出兵刃。
他的兵刃乃是一把軟劍,迎風一抖挺得華直。
劍身雪白奪目,乍看好像是羊脂白玉似的圍腿玉帶。
但當他探手戳出之時,劍上發(fā)出的嘶嘶風聲,卻顯示此劍鋒快無比。
他第一招“鳳點頭”森森劍氣直射對方面門,兩下相距雖是尚有五六尺,但那股勁銳創(chuàng)氣,卻使人有飛創(chuàng)傷人瞬息千里之感。
這一招大有長劍脫手電射的威脅,果然迫得啞婆婆不能跨步攻敵。
方行劍招變幻無常,只見他那玉劍劍尖倏然掉首墜瀉疾落,“叮”的一聲,戳在黑拐拐身之上。
這一招“金雞奪粟”變化得精妙異常而又恰到好處,只見敵據(jù)競禁不住,直沉下去,投尖砰一聲敲在地上,塵土飛揚。
若是印證武功,大凡有一方兵刃觸地或是碰上四下如屋柱墻壁等,便須認輸才算是名家風度,方行方自微微一笑,誰知啞婆婆的黑拐觸地彈起,呼呼呼一連三拐,迅如風雨,打得方行連連后退。
他好不容易才接了下來,那啞婆婆緊接著拐砸掃,幻出百數(shù)十道拐影,裹住方行身形勁道鼓蕩旋激,重逾山岳。
方行雖是如兔起雞落地隨手封拆,心中卻連連叫苦,大是后侮,忖道:我剛才已占了機先,若不是保持風度,只消繼續(xù)攻去,她哪里有機會發(fā)揮五雷拐法的威力!
啞婆婆拐法使開了,戰(zhàn)圈中無聲無息,反而稍遠處的李氏兄弟們聽到雷聲隱隱,耳朵里生出強烈的壓迫之感。
還有陣陣拂到的勁風,也令人覺得刺骨難受。
兩人不禁移步后退,直至退得比陳帳房和趙勝還遠一點,這才發(fā)覺不妥。
只見趙勝那精壯小伙子,也躲在陳帳房后面,藏頭縮腦地觀戰(zhàn)。
這時交戰(zhàn)的兩人相距觀戰(zhàn)者丈半有余,李氏兄弟還得運力強忍耳朵的沉重壓力,過了片刻,比他們站前一點的陳帳房突然慘叫一聲,雙手捧耳,委倒地上。
李健威兄弟對望一眼,齊齊想道,原來他不是身懷絕技之士,敢情連躲開也有所不能……
當下依舊凝目觀戰(zhàn),已無暇去理帳房先生的生死。
方行運劍如風,封拆了二十余招,但覺劍勢越來越見澀滯,心知敵拐威力已加強不少。
如是勉力招架下去,不出三五十招,必定連絲毫反擊的機會也將失去。
當下一橫心,決定施展平生絕藏,敗中求勝。
他直至現(xiàn)在才決意使出毒手,并非天性慈悲仁厚,而是這一招“貫日式”極盡兇險酷辣之能事。
施展時長劍須得脫手射出,成功則洞穿敵人心窩。
但也可能同被敵人擊斃,變成同歸于盡。
失敗的話更不必說,手中既無兵刃,又處劣勢,自是有死無生的結(jié)局。
他決心一下,口中長嘯一聲,劍法忽變,竟是招招蹈險搶攻。
這等拼命的打法,平常的敵手自是感到萬分威脅,可能生出怯懼之心。
但碰真正高手,反而不妙,徒然激起對方更強烈的斗志而已。
啞婆婆果然斗志更盛,氣勢有增無減。
眼看雙方快要到了生死立判的地步,啞婆婆已經(jīng)能夠清清楚楚地計算出在第五拐迎頭砸落時,可將敵人砸個腦漿進裂而死。
但白虹貫日方行也一清二楚地曉得,敵人到了第五拐欲發(fā)未發(fā)時,便是他使他“貫日式”脫手飛刻的唯一機會!
在轉(zhuǎn)角路口出現(xiàn)一對白衣飄灑的青年男女,正是剛才在湖邊凄然話別的沈君玉和阮瑩瑩。
他們的出現(xiàn)并沒有引起李氏兄弟等人的注意,只因那方行和啞婆婆兩人實在拼搏得太兇險激烈,使人驚心動魄,不暇旁騖。
但阮瑩瑩一聲驚叫,終于引起觀戰(zhàn)者注意。
“方伯伯、啞婆婆,你們別打,快停手……”
她尖銳惶急的叫聲,觀戰(zhàn)者一聽而知敢清兩下竟有淵源。
但可惜的是激斗中的兩位高手,都全神貫注作生死立判的一臺,哪里聽得見她尖叫。
包括沈阮二人在內(nèi),人人都瞧得出危機瞬息即發(fā),可是誰也無力插身戰(zhàn)圈把他們分開。
李氏兄弟可不敢莽撞喝叫,怕的是方老總聽了喊叫之聲,稍有疏神的話,難保當場被砸成肉餅。
這件事只有阮瑩瑩一個人能做,因為雙方她都認得,只要他們聽見,才能夠一齊緩住殺手。
聽阮瑩瑩又盡力尖叫一次,聲音已大見鎮(zhèn)定,可見得她在剎那間已控制住情緒。
但這一次叫喊仍然徒勞無功。
要知高手相交,勝負的關(guān)鍵僅是一發(fā)之微。
是以他們平日雖然講究眼觀四方,耳聽八面。
但一旦碰上勁敵,卻能夠全神貫注,除了克敵致勝之外,胸無一絲雜念,身外一切盡皆不聞不見。
她的聲音若不能尋隙透穿那兩人功力交織的無形墻,縱是叫破喉嚨,也沒有用。
阮瑩瑩向來心竅玲瓏,博聞強記,已明其故。
是以在電光石火之間,七八個計較掠過心頭。
察形度勢,除了這兩人自行緩下勢子,實是再無其他辦法可想。
只見她身子一側(cè),偎貼沈君玉懷中,同時還迅快拉起他一只手,使他掌心貼在自己小腹上道:“快運內(nèi)力助我!”
沈君玉發(fā)覺手掌覆技之處,正是她的丹田要穴,當即提聚夏氣,從掌上催送傳出。
阮瑩瑩櫻唇微啟,柔聲道:“方伯伯,啞婆婆,都是自己人,快點停手。”
她運功迫聚聲音,送入戰(zhàn)圈,若是平時,斷難透過那層內(nèi)家真力形成的無形墻,現(xiàn)下得到沈君玉源源輸入的功力之助,那股柔和清晰的聲音尋限抵隙直透入去。
只見方行和吸婆婆的動作一齊緩得一緩,雙方的兵刃第一次碰到,發(fā)出鏘鏘震耳的金鐵交鳴聲。
霎時間滿天的劍光杖影都消失不見,戰(zhàn)圈中兩人屹立如山,四道目光轉(zhuǎn)到阮瑩瑩這邊。
方行心中一楞,忖道:阮家賢侄女是怎么啦?
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竟和一個青年男子摟抱依偎?
啞婆婆眉輕皺一下,心想:不像話,這樣子太不像話了!
阮瑩瑩喘一口氣,才恢復(fù)氣力掙脫沈君玉的摟抱。
她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一轉(zhuǎn),掠過眾人面上,看見了他們的表情,立即明白他們的誤會,不覺羞得玉頰飛紅,道:“哎,你們打得這么激烈,險險駭死我了……”
她裊裊上前,又遭:“方伯伯,還認得我么?我是阮瑩瑩呀!”
方行收起長劍,道:“果真是賢侄女,兩年不見,你已經(jīng)亭亭玉立,長大很多,要是路上碰見,可真不敢貿(mào)然相認呢?”
他轉(zhuǎn)眼向啞婆婆望去,拱手為禮,道:“方某多有冒犯得罪,還望啞婆婆見諒。”
啞婆婆頷首還禮,作個手勢,表示天意如此,誰也不能怪誰之意。
方行一望而知,微笑表示同意。
阮瑩瑩已走到切近,伸手挽住啞婆婆臂膀,撒嬌地道:“剛才真是駭壞我了,你們內(nèi)力激蕩,我喊了兩次聲音都透不進去,所以只好要表哥幫忙,合兩人之力才能夠把聲音傳入你們耳中。”
啞婆婆和方行這才明白她為何偎依在沈君王懷抱中的緣故。
方行除了泛起誤會的歉意之外,同時迅快忖道:“智慧仙人阮云臺當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只須看看這位賢侄女,不但一望而知我們對她的誤會,三言兩語便已解釋清楚。最驚人的還是她解圍的手法,又快又準,換了別人哪得如此!”
他閱歷豐富,才智過人,是以深知剛才的危殆形勢實是極難化解。”
阮瑩瑩招手叫沈君玉過來,替他引見過方行。
那沈君玉日日埋頭讀書,就江湖上的事情,武林中的人物,都不大知道,也沒有興趣。
是以見了方行,態(tài)度冷冷淡淡。
方行以為他仗持太湖沈家的聲名而目空四海,態(tài)度驕慢,心中暗暗不悅,表面上卻絲毫不露出來。
他也不詢問啞婆婆阻攔行人通過的原故,略略放低聲音,道:“好教啞婆婆和賢侄女得知,方某今晨乃是趕往參加全國鏢行同業(yè)的一個集會,由于會中須見幾位業(yè)務(wù)上有往來的同行,故此連帳房先生也帶去,好順便算算帳。”
他把趕路的原因說出之后,沉吟一下,才又道:“不過最近三江會時時興風掀浪,屢屢向各鏢局同行打主意,故此剛才方某不由自主地往這條路上亂想……”
啞婆婆對三江會這個名稱毫無所動,沈君玉目光斜眼:只顧望阮瑩瑩的臉龐,只有阮瑩瑩出現(xiàn)驚詫之色,道:“哦!三江會么?聽說他們勢力已擴展到南十省,成為天下第一大幫會了。”
方行頷首道:“不錯,自從雄踞南七省的章武幫兩年前一夜之間忽然銷聲匿跡,這三江會便已隱然成為天下各幫會之首,經(jīng)過兩年來的迅速擴展,目前連介乎黑白兩道之間的丐幫,聲威勢力也遠遠不及這三江會了。”
阮瑩瑩輕聲道:“這樣說來,三江會敢情是已開始對全國鏢行有所圖謀了么?”
她深知這等事情關(guān)系重大,是以放輕了聲音。
眼見方行點頭,便又道:“這等形勢的變化,家父兩年前已略略談?wù)撨^。他說章武幫忽然失蹤,內(nèi)情固然奇特難測,但他擔心的是三江會少了這么一個敵對集團的制衡,勢必迅快擴大,終將引起江湖上無窮無盡的風波,除非……”
她忽然停口,方行當然想知道名滿天下的智慧仙人阮云臺的分析和看法,忍不住問道:
“阮兄的猜測都對啦,但除非怎樣才可以避免呢?”
阮瑩瑩微微一笑,道:“第一步除非是全國鏢行都向三江臣服,破財消災(zāi)。”
方行默然無語,因為三江會已開始向力量較弱的鏢行索取規(guī)費,不久自將發(fā)展到四大鏢局。
他們同行最近頻頻集會,正是與此有關(guān)。
阮瑩瑩又道:“第二步三江會便將與武林中大門派發(fā)生糾紛磨擦,兇殺流血之事,層出不窮。最后不外三種結(jié)果,一是三江會被各大門派擊潰,二是雙方尋求出妥協(xié)之道,從此各行其是,互不相擾。三是三江會壓倒群雄,號令天下,黑白兩道,盡皆臣服。”
她結(jié)論時所提出的三種結(jié)果,老練如方行這等人物,自然曉得,但智慧仙人阮云臺究竟認為哪一種結(jié)果成份大一些呢?這才是令人關(guān)心的問題。
只聽阮瑩瑩又道:“家父也曾說起,說是江湖上的朋友們,當必想知道這局勢演變到最后結(jié)果他的看法如何……”
方行沒有插口,催促她快點說,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想說想問的話,阮云臺早已算定,也通通有了答案。
跟這等人物打交道,的確十分省氣省力。
“家父的看法是那三江會和武林各大門派互相妥協(xié)的成份較大,因為三江會雖然擁有一流的謀臣猛將,足以與天下任何武林門派抗手,但要橫掃江湖,號令天下的話,便至少須得有一名所向無敵的高手不可。正如章武幫的大護法三絕郎君竺東來一般的人物方可。”
方行面色凝重,緩緩道:“萬一那三絕郎君竺東來投入三江會中,天下豈不是任由三江會橫行?”
阮瑩瑩道:“若是如此,形勢大變,天下武林各大門派也將無法與三江會抗手了!”
直到這時,沈君玉才第一次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突然插口問道:“三絕郎君竺東來是誰呀?他的武功已經(jīng)是天下無敵么?”
方行暗暗一怔,心想此子既然出身太湖沈家,何以連三絕郎君竺東來這等傳奇人物之名也未聽過?
若是如此,則他剛才表現(xiàn)出毫不注意自己這一號人物的態(tài)度,可就不足為奇了。
阮瑩瑩嫣然笑了笑道:“如果世上有人知道竺東來的身世來歷,那就沒事啦。但直到目前為止,人人只知竺東來絕形絕影絕聲,當真是來無蹤去無跡,又從無人聽過他說一句,所以有三絕之稱。他宛如經(jīng)天慧星一般突然出現(xiàn),在章武幫中擔任大護法之職,半年光景,便席卷了南七省地盤,使那原本在西南一帶活動的章武幫,變成全國聲勢最盛大的幫會。”
沈君玉哦了一聲,道:“這人物倒是不可不見。只不知他目下在什么地方?”
阮瑩瑩攤一攤手,道:“誰知道呢!方伯伯也許聽到過他的下落回?”
方行搖頭道:“自從兩年前章武幫忽然在江湖上消失,三絕郎君竺東來也像是石沉大海,至今古無蹤跡。不過這個人本來就很神秘,無足為奇。他出現(xiàn)于江湖的兩年時間之中,我用了千方百計,才見過他一面。”
那對青年男女一聽這話,都興奮地望著方行,阮瑩瑩道:“啊,方伯伯見過他么?是怎么的一個人?是不是很古怪兇惡?”
方行道:“一點也不,他只有二十來歲,高大黝黑,像是來自農(nóng)家的青年,外貌看來很正派而又不起眼,不過仔細打量時,仍可以瞧出他眉目俊秀,雙眸轉(zhuǎn)動之時,偶然會閃射一種特別的神采。依我想來,這三絕郎君竺東來若不是曬得那么黑,再換上錦衣美服的話,必定可以搖身一變成為一個風度翩翩的濁世佳公子…”
他這一番形容,不但那對青年男女,聽得雙眼發(fā)直,大是神往,連啞婆婆也開始露出注意的神色。
方行又道:“此人外號三絕郎君實是名不虛傳,不論來去都是無形無影無聲,那一次他沒有出手,是以武功高到何種地步未曾眼見。但他輕功身法之佳妙卻敢說是天下無雙,不作第二人想了。”
阮瑩瑩道:“這樣聽起來,三絕郎君竺東來竟不是邪惡殘暴之人呢!”
方行沉吟一下,才道:“方某從未聽說三絕郎君竺東來親手干過邪惡之事,看他的樣子也沒有兇邪之氣。不過,章武幫橫行殘暴,南七省被害之人為數(shù)甚多。最可恨的是這章武幫專門包庇販良為娼的勾當,斂取暴利,做成許許多多的家破人亡的慘事。由此說來,三絕郎君竺東來出力助章武幫擴展地盤,把敵者-一擊敗,使章武幫勢力更大,做下更多的惡孽。
因此他的罪過絕不在詭橘狡詐狠毒神秘的幫主銀老狼之下。”
這位老江湖居然一連氣用“詭橘狡詐狠毒神秘”等字眼形容那章武幫幫主銀老狼,可見得此人絕不是一般的黑道人物可及。
阮瑩瑩道:“可是那么大勢力的章武幫一夜之間冰消瓦解,江湖上再也找不到一個章武幫眾,像三絕郎君竺東來、幫主銀老狼這些人也是忽然失去了蹤跡,兩年來一點消息都沒有,這件江湖奇案至今猜測紛紜,迄無定論。方伯伯可曾探出什么新消息沒有?”
方行皺眉道:“沒有,連蛛絲馬跡也沒有,真是奇怪,試想誰能夠在一夜之間,把章武幫一網(wǎng)打盡?就算有那么多的人手,那么強的勢力,能夠遍布南七省各處,一齊舉事覆滅了章武幫,但何以江湖上竟無一人得知?還有就是像銀老狼。三絕郎君竺東來等絕世高手,誰無聲無息地誅除了他們呢?”
啞婆婆忽然擺擺手,引得眾人注目,才用唇語道:“銀老狼不是絕世高手,武功跟他的左右先鋒尤胖子李鬼手差不多。”
方行訝然哦了一聲,道:“啞婆婆曉得他們底蘊?”
啞婆婆道:“老身二十年前在滇西之時,與他們結(jié)仇甚深,拼斗了許多次,直到后來銀老狼網(wǎng)羅了西域三鬼,以及藏邊大雪山的邪教高手,勢力驟盛,老身才離開滇西……”
方行豈肯失去探究啞婆婆來歷和行蹤的機會,當下故露迷惑之色,道:“三年前方某沿漢水而上,道經(jīng)宜城,曾登門拜候阮云臺兄,可是卻無緣得晤啞婆婆,也不聞阮兄提起……”
啞婆婆竟不回答,阮瑩瑩道:“啞婆婆在我家已有十幾年之久,她向來不與外人見面,方伯伯當然不知道啦!”
他們站在大路當中,已談了不少話。
這時已絡(luò)繹有行人走過,李氏兄弟等在遠處嚴密查看來往之人,那帳房先生和趙勝回到馬車上,他除了露出疲憊之態(tài)外,居然也沒有怎樣。
阮瑩瑩話題兜轉(zhuǎn)回來,道:“方伯伯,那三絕郎君竺東來失蹤之后,江湖上對此不免有種種說法,只不知以哪一種說法最可信?”
方行道:“沒有一種說法令人感到可信,這個人生像是從未曾在世間出現(xiàn)過一般,半點痕跡也不曾留下。如果有人能給我一個可信的說法,我愿意重重酬謝……”
以他的身份名望以及交游之廣,居然愿出重酬以求答案,可見得竺東來消失不見之謎,確實使武林中許多高手懸疑而又放心不下。
沈君玉笑道:“區(qū)區(qū)也許能夠解得此謎!”
他半響不開腔,一出言便十分驚人。
方行心想太湖沈家乃是武林著名世家之一,說不定有秘密消息,當下忙道:“太好了,便請沈公子示知。”
沈君玉不答反問,道:“竺東來的武功高到什么程度?天下無敵是不是?”
方行審慎地答道:“也差不多啦,雖然以天下之大,盡有奇人異士,還有武林各門派的宿者長老等,可能比他還高一籌,但以他出道兩年余時光的戰(zhàn)績紀錄看來,已經(jīng)是未逢敵手了。”
沈君玉微微一笑,道:“好,他武功到了這等境地,已經(jīng)不須日日苦修再求精進啦,對不對?”
這回阮瑩瑩應(yīng)道:“當然啦,他只須循序漸進即可,用不著苦修啦。”
沈君玉道:“以當日章武幫聲名之盛勢之大,對于衣食住行,聲色犬馬等可說是無求不得。那三絕郎君竺東來是章武幫的擎天一柱,也是易如反掌,對不對?”
方行阮瑩瑩一齊點頭,他們聽到此處,還不知沈君玉將要推論出什么理由。
沈君玉徐徐道:“這個人在本身修為上已達登峰造極地步,在享受上可以隨心所欲,他是躊躇滿志呢?抑是反而更感到空虛?”
方行微微一笑,心想:“這沈公子終究年輕,以為生命的形式。人生的蛻變竟如此簡單易解……”
他雖是心知這是十分復(fù)雜深奧的歷程,但他自己卻不曾深思細想過,也未曾作過試圖求取答案的努力。
阮瑩瑩道:“你的問題不易回答,我們都不知他的為人,也不知他對事物的想法,如何能下判斷?”
沈君玉道:“依我來看,竺東來一定是內(nèi)心感到十分空虛,不然的話,他極力保持原狀,繼續(xù)他的享取,想來也不是難事。”
阮瑩瑩道:“假使他遭到毒手暗算,雖欲繼續(xù)享受,也是有所未能。”
沈君玉道:“不對,想那章武幫幫主銀老狼等人出道多年,應(yīng)是何等老奸巨猾之人,只要三絕郎君竺東來的要求不是要他的命奪他的位,定必能忍受。況且章武幫也不過是稱雄南七省而已,尚未囊括北六省的地盤,更未掃平天下各大門派,他們的野心還大有擴張余地。
換言之,章武幫需要竺東來支持之處尚多,當能委屈求全,任由竺東來予取于攜……”
阮瑩瑩微微一愣,清澈迷人的眸子中露出迷惑之色,忖道:他的分析精辟得很,哪里是書呆子啊……
要知沈君玉雖然有他的抱負,但平日閑談起宇宙人生問題,他多半只有恭聆的份,是以目下侃侃言來,阮瑩瑩不禁大是驚奇。
殊不知沈君玉腹簡甚廣,尤其是對議論之道下過苦功,那時候應(yīng)考之時作文章,最講究破題,每逢拈得題目,便順以新奇立論,不可落入前人巢臼。
故此有天分才氣之士,破題時的驚人議論往往排空而來,妙趣橫生。
阮瑩瑩道:“就算銀老狼肯委屈求全,也未必能居竺東來的大欲呀,那時想不翻臉也不可得!”
沈君玉搖頭道:“不,除非竺東來的要求簡直是與銀老狼背道而馳,這才可收拾。”
他微微一笑,又道:“換句話說,他不但不想支持章武幫繼續(xù)作孽,還橫加干涉,不許他們聚斂財物,不許他們逞強施暴……”
阮瑩瑩喲一聲,道:“那么他竟是改邪歸正了?”
沈君玉道:“可以這么說。”
“為什么呢?”阮瑩瑩追問:“是被人勸諫而恍然大悟?抑是有高僧點化?”
沈君玉道:“這倒不必,他只要感到空虛便行啦!他忽然發(fā)覺自己所享受的所追求的根本全無意義,什么都沒有得到,但光陰卻如逝水,永遠不能追回來,也不能使它停止。他會問自己,我追求的是什么?”
方行甚至啞婆婆的神色中,都微露惘然。
這個青年說的話,忽然擊中他們心底某一點隱秘之處,不禁凝目尋思。
阮瑩瑩道:“就算你猜對了,竺東來為何突然消失?那章武幫也一夜冰消瓦解?江湖上除了還見到一些低級的幫眾以及依附該幫的外圍爪牙之外,那些高級的核心人物,全部無影無蹤,為什么?”
沈君玉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能猜竺東來內(nèi)心的變化,實際行動即無法臆測。”
方行嚴肅地道:“沈少于果然不同凡俗,這等理論方某實是聞所未聞而又大有可能!”
啞婆婆伸手輕拍阮瑩瑩的肩膀,微微頷首,眼中露出滿意的神情。
她對沈君玉滿意,卻向阮瑩瑩表示,那自然是說這個思想敏銳學(xué)識豐富的青年可以寄以終身。
不過啞婆婆旋即望向天空示意,阮瑩瑩啊一聲,道:“日已三竿啦,我們該上路了。”
方行微微一笑,他也急于上路,只不過不便開口,況且又談得起勁,當下道:“賢侄女回到家里,別忘了替方某問候令尊并闔家安好!你有啞婆婆陪同上路,方某甚是放心。”
他又向啞婆婆和沈君玉道別,心知不可多待,免得這對年輕伴侶感到妨礙不便。
當下招呼李氏兄弟等人,迅快趕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