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之人無論行禮與否，皆看向那道走進(jìn)來的人影。
那些一同投去視線的朝臣們，大多是第一次見常歲寧。
或許先前在京師時，也曾在祭典上碰過面，但那時他們并不認(rèn)為自己需要在一個小女郎身上停駐目光與注意。
縱然是芙蓉花宴上，榮王世子與玄策府崔璟曾爭相求娶時，他們?nèi)砸膊恍既フ曇粋€空有美貌的將軍府養(yǎng)女。
他們彼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時隔數(shù)年，那個小女郎會一躍成為大盛權(quán)勢最盛的節(jié)度使……外貌成了她身上最不值一提之物，而他們的生死已全都只在她一念之間。
女帝也將視線慢慢投去。
那個走進(jìn)來的少年女子身形高挑纖長，周身氣態(tài)從容一如從前。
“同年，先帝病重?zé)o法理事，九娘懷下身孕之事，被宮人檢舉，九娘言明腹中所懷是先帝子嗣，后宮嬪妃拒而不認(rèn)，伺機(jī)以宮規(guī)逼殺九娘——”
這時，魏叔易請出了此次大典的主祭官。
那是一件青色的細(xì)綢襦裙，繡著一只白鶴，青是碧水青，鶴是勝雪白。
這里牽扯到了一段灰色的特殊時期，在場很多人都很清楚，先皇病重到駕崩的那段時間里，一切事務(wù)皆已攥在如今的圣人、彼時的明后手中，先皇的權(quán)力已被架空——
“此女便是之后為忠勇侯代為養(yǎng)大的常家歲寧——九娘逃出京師的這后半段之事，乃是當(dāng)年隨先太子一同將歲寧帶回的玄策府部將親口告知。”
這很快被控制住的騷動并未讓常歲寧停下腳步。
“九娘拼死逃離京師，途中偶遇先太子李效回京大軍扎營，托人去往軍中向先太子求救——先太子趕到時，九娘已死，唯余下一歲幼女被先太子殿下帶回?fù)狃B(yǎng)。”
此言出，附和聲無數(shù)，越來越多的“后知后覺”之言在殿中響起。
許多官員紅了眼眶，涂御史顫顫閉了閉眼睛，也終于慢慢安靜下來。
“太傅！”
阿鯉此名也是先太子所取，“鯉”即“李”……
看著那位從配殿中而出的老人，殿內(nèi)一陣嘈雜。
“……常歲寧，你在此裝模作樣，滿口謊言，玷污晉祠，便不怕遭天譴嗎！”被制住的涂御史怒容質(zhì)問。
“太傅您可安好？”
老人看向躁動憤怒的諸人，肅容道：“今日有老夫在此，無人能堵你們的嘴，但此時尚不是你們說話的時候。”
“先太子信上有清晰明言，已查明幼女身份正是先皇血脈無誤，然而幺妹年幼，在深宮之中無自保之力，其母九娘臨終前托付，只想要女兒在宮外平安一生——本宮見此信，便也暫時聽從了先太子的安排，未有急著宣明歲寧的皇室身份。”
殿內(nèi)響起陣陣不安的驚呼聲。
眼下她需要將這封由先太子效寫下的書信，交給這些大臣們分辨真?zhèn)巍?
褚太傅取出了一折加了印記的先太子效舊時所書公文，讓眾人拿來對照。
在他們未能看得到的前方，太子李智的神情有些心虛。
說話間，褚太傅伸出三指向天立誓：“李氏列祖列宗及晉祠先靈在上，我褚晦褚世清在此立誓，今日決不縱容謊言被扭曲成真，亦不容許真相被有心者詆毀！若違此誓，愿受天打雷劈，此生不得善終！”
一身玄袍的崔璟跟在她身后兩步遠(yuǎn)，隨她一同入殿。
“忠與奸，真與假，并非是誰敢一死，便是誰說了算的。”女子沉靜清晰的聲音在殿內(nèi)傳開：“若我是假的，諸位今日一死固然還可留有兩分清名。可我是真的，諸位之死便只能成為史書上的笑柄而已。”
言畢，他取出書信一封：“吾妹九娘拼死離京之際，知曉我即將入京，曾在住處留下絕筆書信一封，信中與我講明了一切因果。”
濃密烏黑的青絲梳作高髻，行走間，赤金步搖微微晃動，青白披帛輕盈飄逸，似還沾染著殿外未消的朦朧雨霧。
常歲寧言畢，將香緩緩插入香爐之內(nèi)，雙手交迭于額前，跪身叩拜先祖牌位。
太傅是先太子之師，由他口中證實筆跡無誤，那便幾乎無人再敢反駁了。
那些朝臣們并未向常歲寧行禮，她并不在乎。
崔瑯上前接過，將那封信交給眾人查看。
“當(dāng)年皇兄病重，本宮受召入京——”李容字字有力：“彼時皇兄雖已無法過問政務(wù)，但后宮嬪妃都知曉藏書閣一名女官懷下了身孕之事，此事便也傳入了皇兄耳中，皇兄自知已無法護(hù)得那母女周全，便托我之后設(shè)法尋到仲九娘母女，保下她們性命。”
“諸位不妨容許自己多活片刻，且聽一聽我之身世來歷，若聽罷之后仍覺我是假的，到時倘若有人仍想求死，我非但不攔，還可助爾等一臂之力。”
宣安大長公主的聲音忽然響起。
李容繼續(xù)道：“之后我輾轉(zhuǎn)探聽到了那個孩子的下落，知曉她被先太子效帶回?fù)狃B(yǎng)，遂去信太子效詢問此事，這封信，便是當(dāng)年先太子給本宮的回信！”
不管是姚翼還是李容的講述，其中最“高明”之處便在于一些看似說不通的地方，細(xì)思之下，皆可以從當(dāng)年的時局中找到合理的解釋。
常歲寧言畢，并不管涂御史等人的反應(yīng)，向眾人施一禮，道：“請列位共同見證分辨——”
“太傅為主祭官，是否受了這奸賊常歲寧逼迫！”
正如“歲寧”所言“以謊言敘實事”——她今日所言皆是偽造，她那臨時起意寵幸女官的皇兄，可沒那么疼惜在意自己的所謂幺女死活。
褚太傅身著官服，行至上方，看向眾人，蒼老的聲音鏗鏘有力：“當(dāng)今世上，無人能逼迫得了老夫——”
迎著一道道目光，姚翼開始講述一段舊事。
褚太傅此時道：“老夫事先已經(jīng)再三對照過——宣安大長公主所持書信，確是先太子親筆無誤。”
常歲寧自蒲團(tuán)上起身，面向眾人，先執(zhí)禮向天子和大長公主所在的方向施了一禮，才看向那些以涂御史為首、憤怒到了極點的官員們。
立于最上方的常歲寧，看向終于開口的女帝，語氣如常道：“崔六郎，且將書信交由圣人過目辨認(rèn)。”
太原城中無公主祭服，尋常工匠短時日內(nèi)也無法趕制，而常歲寧也更愿意以這尋常的女子裝扮來完成今日的大典。
她徑直踏上白玉階，行至祭案前，接過魏叔易點燃遞來的三炷青香，雙手執(zhí)香，面向殿外，拜了三拜，再又面向祭案后的李氏祖先牌位，再拜三拜，適才仰首開口：
“李氏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女阿鯉在外行走多年，至今日遲才歸家，特于太原設(shè)此大典，一為向列祖列宗賠罪，二為請我朝天子儲君及朝臣代為見證——”
他們悲憤之余，迅速反應(yīng)過來……常歲寧早有防備，且防備得如此精準(zhǔn)，分明是有人泄漏了他們的計劃！可悲可恨，他們中間竟然出了此等沒有骨氣的奸細(xì)！
彼時她那皇兄已處處受明后掣肘，后宮事務(wù)更皆在明后掌控中，她甚至疑心皇兄之所以寵幸女官，根本就是無能之下的宣泄之舉，或是故意拿來惡心明后的。
一道悲愴憤怒的喊聲在側(cè)后方響起時，常歲寧連回頭看一眼也不曾，依舊只往前行。
“姚某出身寒門，少年時曾遠(yuǎn)赴洪州表姨母家中讀書，彼時姨夫為洪州治下縣令，家中有一女，姓仲，名九娘——”“先帝二十一年，仲姨夫因被牽連丟官入獄，家中男子流放，九娘與家中女眷入宮中為婢。吾妹九娘本為洪州才女，入宮數(shù)年后，輾轉(zhuǎn)被選入藏書閣為女官。”
“數(shù)年前，姚某于京中私下尋人，被前妻裴氏知曉之后，遂屢屢向歲寧痛下殺手，此事諸位必然也都知曉——”姚翼道：“姚某彼時未敢貿(mào)然宣明歲寧身份，才只道尋錯了人，實則她正是九娘為先皇誕下的幺女。”
“……無恥奸賊，公然竊取李氏江山！今日李氏列祖列宗在上……臣涂德先寧死，也絕不與此等奸賊為伍！”
“姚廷尉——”褚太傅將立誓的手放下時，先點了姚翼的名，再看向身側(cè)的常歲寧，眸光一瞬間慈和許多：“便由姚廷尉先來說一說這個孩子的來歷和身世吧。”
李容盡量讓自己的神情看起來足夠堅定。
殿內(nèi)嘈雜不已，很快又有質(zhì)疑聲響起：“單憑一封信，又能說明什么？就算信是真的，也難保不是那婦人的妄想之言！先皇生前既并未曾認(rèn)下此事，便無法證明真假！事關(guān)皇室血脈，豈是無名婦人區(qū)區(qū)一封書信便能證明的？”
“我敬重諸位忠于李氏大盛，焉能眼見諸位淪為笑柄。”
照此說來，那常歲寧的身份便是被先太子查實認(rèn)可過的……
常歲寧心間也有些發(fā)澀，她事先并不知道老師會在此立下如此重誓。
她生來就是女兒身，無需掩飾于男子衣袍下，也未必一定要時時以威嚴(yán)莊重的官服吉服來彰顯壯大威儀。她本是尋常女子，但她站在這里，便無人可以置喙她的能力。
姚翼應(yīng)“是”，在眾人驚惑不解的注視下出列，來到漢白玉階前，面向眾人，神情鄭重地施禮。
崔瑯恍然大悟的聲音依舊格外醒耳：“難怪！原來大長公主殿下一直都知曉常節(jié)使的身份，難怪常節(jié)使初入江都時，宣安大長公主府便待常節(jié)使與江都多有照拂！”
殿內(nèi)的嘈雜有別于先前，涂御史等人也都變了臉色，值此風(fēng)向變幻間，一道威嚴(yán)如舊的聲音響起：“既是吾兒親筆，朕也想看一看。”
“不久先帝崩逝，九娘未敢回宮，本欲在宮外度過余生，然而行蹤敗露，竟再次遭到后宮之人迫害……”
“諸位大人，本宮手中也有一封信——”
而之后要除去仲九娘母女的，未必就是尋常嬪妃……但此事早已無法追溯，也不在今日討論范圍之內(nèi)。
“先太子效”四字，讓殿中霎時間安靜下來大半。
眾人看去時，只見大長公主手中舉起一封書信，站了出來，面向他們，正色道：“本宮手中這封信，乃是先太子效親筆所寫。”
姚翼將書信遞上：“九娘當(dāng)年絕筆在此，請諸位過目。”
“非但如此，本宮亦可以證明，當(dāng)年那女官仲九娘所誕確是龍嗣無疑。”李容的聲音洪亮而篤定：“此乃先皇臨終前親口告知本宮的，不會有假！”
眾臣三三兩兩地陸續(xù)查看罷，皆未能說出質(zhì)疑之言，他們大多是精通書法者，卻也未能從兩處字跡上看出任何出入……
如此之下，因事關(guān)先皇“臨終交托”和先太子書信，殿內(nèi)嘩然起來。
姚翼說話的過程中，時有質(zhì)疑聲響起，但并未能打斷姚翼的敘述。
至于之后為什么也沒想過要將人認(rèn)回，這幾乎是不必解釋的，先皇駕崩，先太子去世，明后攝政后而登基，諸多皇室嫡系血脈“因罪”被誅殺……
如此局面下，李容這個做姑母的默許了先皇血脈留在宮外，無疑是審時度勢下的人之常情。
而今日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的阿尚穿著的是裙衫，再常見不過的女子裙衫。
涂御史悲憤高喝間，便要撞向殿內(nèi)的龍柱。
故而先皇為了保下自己的血脈，出言托付胞妹李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說得通的。
“太傅……！”
“先帝二十四年，九娘偶然蒙先帝臨幸，然此事未曾聲張。”
另有幾名官員也欲圖以死明志，同樣很快被制住，其中有一人甚至都沒來得及說話，更不曾來得及動作，也被一并制住了。
“九娘性善，種下諸多善因，幸得宮人相助，逃出宮去，誕下一女。”
然而他還未來得及奔上前去，已被不知從何處沖出來的兩名玄策軍死死控制住。
昔日阿尚也常常這樣出現(xiàn)在百官面前，但那時阿尚身上永遠(yuǎn)都是男子衣袍，那件掩蓋了女兒身的衣袍，從阿尚八歲那年開始穿上，便未再換下過。
崔瑯?biāo)炫跣派锨啊?
殿中無端安靜下來，暗流涌動間，一時再無人交談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