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做燈籠,下午唐景玉跟朱壽一起去街上逛了。
放河燈是晚上的事,難得放假輕松,當然不能悶在燈鋪里。
橫瀝河兩岸是嘉定城里最繁華的地段,各種商鋪林立,唐景玉身上只帶了十幾文錢,肯定買不了什么好東西,可她就是喜歡一家一家鋪子看過去,過過眼癮心里也高興。
路過綢緞莊的時候,她有點走不動了,拉著朱壽假裝在岸邊柳樹下聊天,眼睛不停往店里瞄。
“你看她身上的馬面裙多好看,那個是云錦吧?真有錢。”唐景玉頗為羨慕地道。很多時候她都以為自己不在乎了,可是一看到這些漂亮裙子,她便發現她還是盼望有一天能恢復女裝的,穿好看衣裳,戴漂亮首飾……
朱壽順著她手指看過去,看見一個頭上戴著白紗帷帽的姑娘,姑娘身邊跟著一個小丫鬟,大概是聽到唐景玉的話了,小丫鬟不高興地擋在姑娘身前,兇巴巴地瞪著他們。朱壽連忙也擋在唐景玉身前,背對那一主一仆,小聲勸她:“書上說君子不能盯著姑娘打量,你別看她們了。”
唐景玉往后退了一步,背靠柳樹,手里拉過一根柳條搖晃,吊兒郎當掃視來往行人:“我沒看她們啊,我只是在看她們身上的裙子,難道書上也說不許我看裙子了?”
朱壽噎住了,書上好像沒有這樣說……
他傻乎乎的,唐景玉哈哈一笑,折斷柳條晃悠著往前走:“走吧,咱們去別處看看。”
朱壽立即跟了上去,寸步不離。
前面有座石拱橋,唐景玉率先跑過去想站到橋上看風景。她在京城的時候,父親管教嚴格輕易不許她出門,她都沒有好好玩過,現在沒人管了,就想什么有趣的地方都逛逛。
“你去過杭州城嗎?我娘說那里有座斷橋……”
往橋上走時,唐景玉小聲跟朱壽說話,橋上人來人往,她拉著朱壽站在拱橋頂端,兩人并肩看風景。說著說著,唐景玉忽然察覺有人在看她,她好奇地看過去,就見拱橋另一頭盤腿坐著個衣衫襤褸的老乞丐,瘦的只剩一把皮包骨頭了,臉上臟兮兮的,一雙渾濁的眼睛帶著幾分疑惑緊緊盯著她。
是當初南行路上搭伴的李老頭……
唐景玉在心里暗暗罵了聲晦氣,但她并沒有表現出來,目光在李老頭身上停留片刻,很快就自然地收了回來,繼續笑著跟朱壽說話,好像李老頭只是一個普通的乞丐,她并不認識他。
或許是江南水土養人,也可能是她底子好,在宋家養了一個月,唐景玉臉蛋圓潤了不少,不是她自夸,她現在的肌膚白嫩嫩的,洗臉時稍微用點力氣,臉就紅撲撲的,顯得她人都好看了許多。錢進不止一次說過她跟當初剛認識時判若兩人,連錢進都這樣,只見過她臟兮兮模樣的李老頭就算心中生疑,也不敢確定就是她。
唯一可能暴露身份的是她的聲音,只是現在馬上離開,豈不明擺著告訴李老頭她是柱子?
橋頭,李老頭盯著少年白皙清秀的臉龐,有點拿不定主意了。
他試著喊了聲“柱子”。
唐景玉假裝沒聽到,當李老頭對著她喊了第二聲時,她扭頭看過去,瞅瞅李老頭再看看身后,神情古怪地瞪了李老頭一眼,繼續跟朱壽說話。
李老頭不甘心地又喊了第三聲。
唐景玉脾氣上來了,轉過身朝他一頓大罵:“你喊誰柱子啊?想認親戚往你們家認去,窮鬼一個,再敢瞎喊看我不打你,別以為你老成這樣我就不忍心下手,老了照樣打!”
李老頭嚇了一跳。
他認識的柱子再膽小不過,從來都是被他欺負的份,何時敢頂嘴?
應該是他認錯人了吧?
唐景玉卻沒再理他,拉著朱壽下橋了,故意從李老頭身邊經過。
朱壽防備地站在她一側,還好心解釋給李老頭聽:“他叫唐五,不叫柱子,你認錯人了。”
“你理他做什么?”唐景玉扯了他一把,拽著人走了,走出很長一段距離后她回頭看看,確定李老頭沒有跟上來,松了口氣。李老頭太過陰狠,唐景玉怕自己真的被他纏上,她終究是個姑娘,萬一被李老頭抓住機會堵住,誰知道會有什么危險?
她只盼著李老頭過陣子就會離開嘉定。
日落之前,唐景玉領著朱壽返回宋家,兩人一起進了廚房,吃完飯再出門。
今晚唐景玉打算煮餛飩吃,舀面粉時她心中一動,跑到堂屋前問宋殊:“掌柜,我們晚飯做餛飩,掌柜要不要一起吃?你吃的話我就去跟大廚房那邊說一聲,讓他們不用準備掌柜的了。”現在她用的大多數東西都是從大廚房拿的,還是孝敬孝敬宋殊吧,禮多人不怪,就算宋殊不稀罕,她這么懂事,宋殊看她多少順眼些。
“龐師傅是不是回家了?”宋殊從燈房走了出來。
唐景玉轉身看他,笑道:“是啊,龐師傅明早才回來呢,要不我也不敢跟龐師傅搶著伺候掌柜啊,那不是班門弄斧嘛。”今天大廚房只有龐師傅的兩個小徒弟。
這話說得依然自大,好像她廚藝已經比龐師傅的徒弟好了般。宋殊看看迎著夕陽金光而站的小姑娘,想到這幾日她一直在努力討好自己,他點點頭:“好,做好了直接端到堂屋來吧,你跟朱壽一起過來。”
習慣了跟兩個徒弟一起吃飯,中午自己獨食竟然有些不適應,倒是耳房那邊不時傳來小姑娘清脆的笑罵,聽得他莫名有些羨慕。好像,自從這幾個少年來了之后,院子里就多了幾分生氣。
終于得了肯定,唐景玉高興地去做飯了。宋殊答應就是明確表示不反對她占他便宜了啊,以后順完東西回來也不用偷偷摸摸躲著宋殊了。
宋殊回內室換了身衣裳,打算吃完飯直接出門。
餛飩很快做好,唐景玉給宋殊朱壽一人盛了一大碗,她自己用的是小碗。朱壽先端餛飩去堂屋,她手腳利落地把廚房里面收拾一下,解下圍裙洗洗手,紅著臉跑了過去。雖已七月半,嘉定這邊還是挺熱的,她穿的跟盛夏那會兒差不多。
“掌柜,出來吃飯吧!”碗筷都擺好了,唐景玉對著內室喊。
宋殊很快走了出來,一身墨色長衫,腰系同色錦帶,頭戴玉冠束發,配上他清冷的面容氣度,仿佛一道晚風迎面吹來,只覺得這中元夜都因他而涼。
“掌柜一會兒要出門?”唐景玉幫他拉開椅子,好奇地問。
“去放燈。”宋殊簡單地答,走到桌前落座,見碗里的餛飩皮晶瑩剔透,詫異問道:“跟龐師傅學的?”小餛飩好做,但是能做得這么好看,可見小姑娘真的心靈手巧。
唐景玉嘿嘿笑,坐在朱壽旁邊道:“不是,我那天去跟餛飩鋪子的老板娘學的,她知道我是燈鋪伙計,對我特別熱情,沒收我錢就教我了。掌柜要不要加點醋?”
宋殊擺手拒絕,見唐景玉放下醋碗就去拿舀辣醬醬,低聲提醒道:“你上次的病還沒有好利索,不宜吃這些刺激的東西。”
唐景玉訕訕地收回手。
她知道要忌辛辣啊,只是她喜歡吃辣,特別是這些湯湯水水的面食,湯里不放點辣椒吃得都不香,哪怕一點點也好解饞啊。算了,下次還是去自己房里吃吧,偷吃也沒有人知道。
小姑娘垂著眼簾就以為旁人看不到她眼里的小算盤了,宋殊默默收回視線,舀了一只餛飩送入口中,稍微有點咸,總體還算好吃。連續吃了三個,他一邊慢慢攪拌湯水一邊隨意問他們:“你們晚上也要出門吧?打算去哪里?城里魚龍混雜,放完河燈早點回來,別在外面逗留太久。”
她再機靈也只是個小姑娘,出了事情朱壽又難以倚仗,不叮囑兩句他不放心。
聽他問這個,唐景玉匆忙把嘴里的餛飩咽了,吸了兩口氣才道:“嗯,我們放完就回來,勞掌柜費心了,對了,掌柜去哪里放燈?”
宋殊垂眸:“去處僻靜的地方。”
唐景玉打量他神色,小聲問道:“掌柜方便的話,帶我們一起去行嗎?河邊人太多了。”他們回來的時候已經有人在河邊占地方了,唐景玉怕自己用心做的河燈還沒漂多遠就跟人家的撞上。
宋殊動作頓了頓,略加猶豫便應了:“也好。”人在他身邊,他更放心。
唐景玉嘴角翹了起來,悄悄朝朱壽眨了下眼睛。
朱壽回她一笑。
宋殊將二人的小動作看在眼里,只覺好笑,他去的地方僻靜無趣,他們未必會喜歡。
飯后等唐景玉刷完碗,三人各自提著一個小竹籃在院子里碰頭,外面錢進已經備好了馬車,宋殊先上去,唐景玉第二個。她將自己的竹籃放在車板上,剛要撐著往上爬,宋殊朱壽二幾乎同時伸手要幫她。
宋殊蹲立在車上,唐景玉覺得選他好借力,就把手放到了宋殊手中。
朱壽真的很想幫忙,見好伙伴的手已經被宋殊握住了,他好心地蹲下去,毫無預兆地抱住唐景*往上送。
身體突然凌空,唐景玉嚇了一跳,上半身不由就朝宋殊撲了過去,宋殊及時接住她,掐著腰用力一提就把人提上來了。唐景玉站穩之后先看向她的竹籃,見竹籃在她右腳旁邊差點就踩到了,她又后怕又生氣,扭頭責怪朱壽:“你干什么啊?”
朱壽瑟縮了一下,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怕你爬不上去,想抱你上去。”
他可憐兮兮的,唐景玉滿肚子火沒處撒,繃著臉朝他伸手:“上來,我拉你。”
朱壽立即笑了,伸手就要握住她手。
“你力氣小,我來吧。”宋殊側擋在她身前,示意她先去里面坐好。
唐景玉沒往心里去,提著自己的竹籃進去了,坐好后掀開燈罩檢查里面的河燈。
宋殊扶完朱壽折回車廂,他要坐主位,轉身時目光無意掃過唐景玉的河燈。
河燈中間的蠟燭還沒點上,但馬車里面裝了燈,借著昏黃燈光,宋殊眼尖地掃到一行小字。
“娘,阿玉到嘉定了……”
他還想再看,燈罩忽然被放了下來,宋殊不動聲色坐到位子上,沒再往小姑娘那邊看。
唐景玉并不知道自己寫的字被人瞧見了一行,將竹籃放在腿上抱著,她瞪著眼睛教訓對面的朱壽:“以后你想幫我之前記得先跟我打聲招呼,剛剛差點嚇死我。”
朱壽乖乖認錯:“我記住了,你別生氣。”
唐景玉故意逗他:“給我看看你燈上寫了什么,我就不生你的氣。”
朱壽馬上就把自己的竹籃遞了過去。
“逗你玩呢,我才不稀罕看!”唐景玉扭頭,掀開窗簾往外瞧,不理他了。
朱壽茫然地看著她,有點拿不準她到底有沒有生氣。
宋殊則探究地盯著小姑娘俏皮狡猾的側臉,想到那短短幾個字,目光柔和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