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知道他這些話的真正用意,周圍的人此時未必會懂,但將來有一天他們或許會懂。
歸誰所有這種事的道理,只在于屁股,怎么樣都能講出道理。
農業不夠足夠發達,商品交換不夠發達,荒地數量太多,導致了墨者前期想要發展一些手工業,只能用這樣的手段。
沒有足夠的窮的活不下去的人,沒有足夠的土地少到連自己都不能養活的人,就沒有足夠便宜的勞動力和足夠發達的手工業。
好在,蒲葦韌如絲。
好在蒲葦這樣的人在之前生活的太苦,只要稍微的希望就能讓他們過得更好。
因而一旦有了希望,他們這些人便會無比堅韌,短時間內不會動搖,只會如同篝火中的木柴,燃燒成紅紅的火炭。
當將來變為將來的現在,當他們對將來的現在也不滿足的時候,未來的軌跡便已經不可更改,那倒反而是一件長久來看的好事。
此時此刻,他們聽到的只是適在給他們講道理,講一些原本王公貴族征召他們做勞役根本就不需要講并且似乎是理所當然的道理。
適盼著他們有一天覺得這不對,卻又盼著他們此時此刻覺得這很對。
這種矛盾的心情被苦難的過去隱藏去矛與盾的銳芒,只剩下花團錦簇般的美好未來。
篝火燒到最后,竟然快要熄滅,四周聽講的人沒有一個想起在里面加一些柴禾。
他們覺得,適話語里的未來,有肉和油的味道,那是最好的味道,卻還沒有聽出那里面的血腥味。
許久,篝火終于熄滅,適的話也已經說完。
他站起身,抖了抖坐了許久有些麻木的腿,沖著眾人行禮道:“不管怎么樣,這是你們的事,也是墨者的事。終究,是墨者欠你們的。墨者想要利天下,而你們沒有這個義務。”
“墨者也不希望你們這些尚不是墨者的人,去利天下。只盼著有一天當有人想要損害你們所已經得到的一切時,你們能用墨者的道理想著怎么才算是利自己。”
“你們的手啊,可以稼穡、可以冶煉,可以挖掘,但一樣也可以拿起戈矛,對吧?”
旁邊的人紛紛叫嚷,心中是愿意的,也是高興的。
若是有一日有人要侵害他們如今的生活,他們當然要去反對。
墨者眼中的天下,可能是從寒冷的燕地到炎熱的楚關、從爽濕的東海到巍峨的昆侖。
可沛縣這些農夫眼中的天下,便只是他們的沛縣,天下二字,寫起來一樣,讀在心中卻不一樣。
蒲問道:“適,你們墨者總是講道理的。我們就像是羊群中的羊,你們是頭羊,當我們不知道往哪走的時候,你們會帶著我們走,不是嗎?”
適笑道:“上下同義,不是說頭羊往哪走你們就往哪走。而是頭羊往哪走,你們便會想到頭羊的想法是對的,所以才跟著走。不過我相信我們墨者,所以暫時你們或許還不懂,但跟著走就沒錯啦。”
蒲也大笑,說道:“你問問六鄉的人,哪里有不相信你們的呢?可你們非要逼著我們去想對還是不對、有沒有道理……可不是我們自己愿意去想的。”
適點頭,嘴角暗含笑容。
覺得這就像是戀愛,只不過戀愛的雙方是墨者和農夫。
蒲的話只是在表達沛縣農夫的那種對墨者的信任。這很好,將來合則一起、不合則分,只要自己想要什么,那就是一群足夠優秀的諸夏之民。
至于墨者,不能也不應該讓諸夏每個人都愛戀,只要知道哪些人在哪些時候是所謂九重樂土之中最先進的那批人就好。
此時的與將來的不同,此時的愛或許有一天也會變為將來的恨,但只要有個清醒的巨子,便足夠。
…………
那場篝火夜談的兩個月后,蒲與葦這一組的人完成了他們領到了修路任務,比別的鄉亭的人快了許多。
一條可以通行馬車與墨車的路,沿著一座有鐵礦的山蜿蜒到了一片臨河的平整草地上。
與別國的路不通,這一條路更寬。
馬車的車轍寬度是有規定的,墨者因為要普及雙轅車,因為也違背了“禮”中車轍寬度的規定,做了適當的更改。
夯實的里面可以保證馬車的車轍碾壓的地方足夠平坦堅硬,沒有馬掌暫時也只能留出中間的軟路。
兩側多出的,是方便推單輪的墨者的小路。附近都很平整,黃河還未改道,這里的土質還不是那種一下雨就能以同行、能把鞋子都陷進去的黃黏土,吱吱呀呀的墨車與馬車在上面行走并不困難。
兩個月前離家時候帶來的那些食物都已經吃光了,好在墨者每天供應足夠保持勞作、但是極為粗糲的食物。
被征召的女性負責做飯,蒲端著自己的陶罐領取了一份麥粥、一份豆醬、還有一小勺熟油,就拌撒在麥粥當中。
麥粥是用稍微砸碎的麥粒煮的,不是完全的麥子,所以煮的很膨大,黏糊糊的,味道也是微咸的。
同亭分到一組的人坐在地上吃飯,搖晃著已經發酸的手臂,他們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明天就要去負責整理地基、幫助挖紅黏土、安裝陶管之類的事。
他一坐下,葦便道:“明日是初十,可以領二兩烈酒的。也不知道那邊是不是和這里一樣?”
蒲扒拉了幾口麥粥,咽下去后道:“應是一樣的。昨日咱們要完工的時候,適不是說咱們做完了自己的事,剩下的墨者會多給一些錢嘛?就算沒有,也可以買一些。”
“完工之前,咱們可就風光啦。適說,到時候一定會用馬車載著咱們到處轉轉,墨者要給咱們駕車呢。”
葦大笑道:“這可好了。六鄉都轉一圈,那些待嫁的女子還不是都看得到?到時候六鄉處處對歌,不過你就不用了。前幾日那個做飯的女子不是對你唱了許多歌?可是好多人都聽到了。”
蒲嘿嘿一笑,這倒也沒什么,此時風氣開放,莫說對歌是為了婚姻,就是看的順眼了對歌在野外來上一次也沒什么,眾人習以為常。
其余人也紛紛打趣恭喜,蒲訥訥道:“我也是這樣想的,到時候不要那些待嫁女子,明年墨者也會先發給咱們那些新谷的種子呢。只是暫時不準隨意售賣,只能供給給墨者,若是隨意售賣被抓到可是要罰沒的,這是大家都答應的事。”
葦擺手道:“也不用動這樣的歪心思,摹成子的眼睛可是好用的緊。那些種子種下去,收獲了也是自己吃,拿到墨者也能換錢,無非就是別處的人給的價高一些,可不能只看著明年啊。誰知道墨者以后還會弄出什么?到時候有了這么一件錯事,那可是將來都錯過了。”
眾人紛紛點頭,心道摹成子的眼睛自然好使,可書秘吏那群人也都拿著草帛記錄著呢,誰家做過什么事,上面可都記得清清楚楚,一點都錯不了。
他們忙了兩個月修完了自己這一組分下的路,除了因為他們覺得冶鐵對自己有利外,再就是那些精神的、物質的種種獎勵了。
墨者并不吝惜獎勵,因而這一群人干的極為賣力,誰都知道若是自家種植了那些新的谷物,每年要多出許多食物。就算墨者回購的價格不高,但是產量在那,錢也總比以前多。
外地的商人想要收購也不容易,摹成子那邊看的很緊,而且之前就講清楚了達成了不準私自售賣的約法,懲罰很嚴重。
蒲想了想道:“或許有一天會不管這么多吧。”
葦想到適以前講的那些道理,笑道:“以后多了,天下都是了,誰也不會管啊。墨者想著利天下,咱們是因為他們想利天下才有了這些種子,說到底還是要遵守咱們的契。”
蒲點點頭,又道:“我聽適說,咱們明日要去的那邊已經修的差不多了?是不是真的咱們回家之前,就能看到出鐵啊?我前幾日就看到有不少墨者帶人沿著路往那邊運礦石,有些路沒修好,他們就背過去,如今應該也存了不少了吧?”
出鐵是眾人最大的心愿,也是兩個月前他們來到這里的最大動力,更加上墨者許諾他們這些做事最快的一組人可以優先獎勵一部分鐵犁、鐵鋤之類的工具,更是心動。
一說起這個,雖然這兩個月六十天只怕有五十天是談這件事,卻像是家中的粟米飯和麥餅一樣,天天吃卻怎么吃不厭。
成百數千人聚集在一起,互相交流著彼此知道的消息,開闊著各自的眼界,各種各樣的謠言或是真相每一天都在流傳。
同組的一人道:“前日我去那邊換破損的工具,聽人說好像鐵爐已經建起來了,但是暫時還不能用。”
蒲奇道:“咋不能用?沒修好?”
那人道:“我也不懂,聽說是一旦用了,就不能停。一旦停了,鐵就和爐粘在一起了,爐就不能要了。所以路要先修好、礦洞那邊也要先挖好、木炭那邊也要準備足夠,才能出鐵。”
這些人都沒有見過冶鐵,甚至連冶銅都沒見過,只能憑空想象。
但是墨者卻源源不斷地講訴一些似乎這些人根本不需要知道的道理,因而他們即便不明白,卻依舊知曉一些消息。
修路的人,并不是全部,甚至不到一半,剩下的都在忙那些配套的工序。
這些修路的人想不通其余人忙得意義是什么,但聽了那些不太明白的話之后,多少還是對冶鐵這件事有了一定的了解。
蒲想了好半天,還是沒想清楚為什么不能停下的關鍵,搖搖頭道:“不管了,明日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