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若是有什么聽起來玄奇似難做到、但卻偏偏可以實現的事,昭之埃覺得若出于墨家之嘴便可信。
他雖驚奇于適所言的不費府庫還日益充足的說法,可既然是眼前這個人所說,昭之埃也只靜聽并未反駁。
聽了一段,昭之埃覺得,似乎真的是一場雙贏,聽起來對楚國竟真的毫無損害。
這一次請求墨家相助,適給出的幫助手段大致可分為二。
聘墨家幫助修繕改進郢都的城防系統,這個既然是聘,那么總要給錢。
幫助在魯關長城防線增強守城的防御力量,增加守住魯關方城方向的幾率,提供規模足夠的遠程投射投擲兵器。
初始看來不多,但是這一場楚國的繼承權危機,也必然不是一兩年之內可以解決的,之后還需要源源不斷地外部支持。
金錢,糧食,物資,武器……
這一切,都是一筆現在的楚王難以支付的數目,因為還需要應對今后的戰事。
適給出的貸款購買武器的償還方式,在昭之埃看來略微有些奇怪。
利息便以貨稅來抵押,從此之后十五年,墨家希望楚王能夠給予墨家免稅銅節。
戰國初年,同行稅和貨物稅的征收早已經在各國普及。
雖然楚王集權能力不足,真正能夠管轄的范圍不大,這種征收同行稅的能力不夠強,但是仍舊在一些緊要位置有官吏收稅。
幾十年后,楚之鄂君就曾得到過楚懷王的免稅通行證。
車節與舟節。
上面規定了免稅的規模,除了黃金,羽箭,兵器等禁運品之外,其余的貨物都有免稅權。
適提出的利息補償辦法,就是這東西,這是對沛彭發展起來后大肆把楚作為傾銷地的必須,也是團結和培養一部分和墨家有著無法割舍利益關系的商人的必須品。
再者數年前墨家已經提前派人前往巴蜀活動,帶動那里的煮鹽業發展。
而后續計劃中的抵達淮水入海口一帶曬鹽和焚燒海草灰做璆琳等計劃,也都是將大宗物資把楚國作為一個廣闊市場。
如今看不出墨家的貨物有什么威力,昭之埃也覺得沒有什么,而且適說這樣一來對楚大為有利。
且不說墨家的機械鐵器,便是往來的一些楚國急需的貨物兵器,墨家似乎只要經營的產業就是這些,而這些都是對楚國有利的。
長久一算,這本來墨家就少在楚地活動,這稅原本也征不到,等于是用一個沒有的東西來償還利息,還能獲得墨家源源不斷地稀奇貨物。
昭之埃思考之后,便自作主張,認為這件事自己完全可以答允墨家。
至于舟節車節,那也是可以給予個十個八個的,數量上也不做限制,而且墨家的意思也是主要走大宗貨物,小規模的貨物不會動用稅節。
昭之埃自認為,只需要和墨家商討一下那些貨物不能出關就可以,比如楚國的一些戰略物資如羽毛、膠等,墨家不要向外運輸即可。
這一點適所代表的墨家倒是答應的極為痛快,當即表示:牛、馬、膠、羽毛、兵器等,不會從楚國往外運,但是往楚國內部運送卻可以。
昭之埃只覺得墨家簡直是太過善良,商人交通有無,楚地的一些戰略物資也正是各國需求的,墨家既不往外運,那么答允了也沒什么。
商量完了利息的賠付,昭之埃又聽適說了一番關于本金賠付的手段。
這本金賠付的手段,在昭之埃聽來更是墨家人的腦子真的就是理想到想著利天下的耿直。
適給出的本金賠付手段不但不用花楚國府庫一分錢,而且真的可以增加楚王府庫的充盈。
因為適表示,如今墨家已經可以冶鐵。
他又搬出來那兩位“曾步量九州”的子虛烏有的夫子,說南洋宛城一帶,也是有可以開采冶煉的鐵礦的。
南陽的漢代冶鐵遺址多于彭城,那里又是楚國腹地,正是墨家想要一步步滲入楚國腹地的最佳落腳點。
所以適給出的楚國支付本金的辦法就是:允許墨家在宛城開礦,承包期二十年,每年所得了利潤,墨家會仔細做賬,分給楚王十分之一。
期間其余人也可以開礦,但是如果楚王能夠將宛城南陽一帶的開礦權全部承包給墨家,對其余人征稅而對墨家免稅,墨家也可以再多給楚王二十分之一的利潤。
高爐生鐵退火鑄鐵是時代進步的重要物質基礎,也是墨家想要讓天下商業交換和手工業發展的農業基礎,這一點必須要盡快在各國普及鐵器。
只有這樣,農業才能發展,農業的發展才是商業和手工業的基礎,這一點適弄得很清楚。
對昭之埃而言,鐵器也是楚國一直想要的東西。
楚國不是沒有鐵器,但是真的少有鐵制農具,那些海綿鐵鍛打手段制造的鐵器成本依舊太高,而且制作周期太長,用來做農具過于昂貴。
墨家的鐵器是沛縣現在的主打產品,而沛縣距離楚國的精華地、距離昭氏的封地又的確有些太遠。
適考慮到運輸成本,考慮到將來中原大戰大致同往南陽的路路交通可能被切斷,也更考慮到對楚國的滲透和扶植一批手工業者和大商人的必要性,提出了這么一個辦法。
實際上,這是極為陰險的手段,只是此時尚無這種模式,昭之埃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妥。
而適除了站在墨家的道理上,闡述了一番這是利天下的道理后,又站在楚國的角度上闡述了一番對楚國的好處。
一則是民眾可以有大量的農具,楚國精華之地發展起來也更快。
二則楚王每年可以獲得收入,這些收入又是以往所沒有的,等于白得。
三則是開礦這種事,需要“天下豪強”來做,政府做不好,沒有資本力量的普通人也做不好。
論及此時的天下豪強,大約沒有別的商人敢于和墨家這個組織爭第一豪強的名號。
技術問題是一方面,而政治上如果“征徒隸”去做,容易“逃亡而不守”。
如果征發人民去干,又要“下疾怨上,邊境有兵,則懷宿怨而不戰”。
從政治上,似乎也是在降低楚王的統治成本。
這一點適確信楚王會答允,因為楚國的統治能力和統治水平,實在是太低,連貴族封君都收拾不了,更不要說什么鹽鐵專營這種難度要上天的集權手段——楚國能夠這樣的手段,也不至于被逼的讓右尹千里迢迢來沛縣求墨家出面幫助,問墨家貸款。
適表示,只要楚王同意這件事,本金就算償還完畢。二十年后,若是楚王覺得依舊有利,那就可以續約,到時候就是十三分成,長久有效。
并且,這一次繼承權之爭,可能要持續很久,楚國用錢用兵器的地方很多。
墨家眾人也表示,如果楚王真的只是進行防御性戰爭,只要能夠保證“非攻”,墨家日后也可以不斷地借款給楚王。
甚至于可以用“租地”、“包稅”、“專營”等等方式作為支付手段,不需要楚王給予現金償還。
適又信誓旦旦地表示,這樣一來,墨家給楚國帶來的發展,民眾得利,而且楚國的財富也大為增加,實在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昭之埃思考之后,實在覺得沒什么可以質疑的。
墨家行事,本就出人意料,不再此時的規矩之中。若是別人,他定會有所懷疑,可這是墨家眾人所言,他已經信了八分。
只是出于內心潛在的憂慮,詢問道:“墨家這樣做,是為了什么呢?”
墨子哈哈大笑道:“當然是為了‘利天下’啊。利楚之萬民,利非攻之戰,這正是符合墨家道理的。”
“義是墨家的寶物,金玉是商人的寶物,這都是利,只是不同的利。正所謂交相得利,便是墨家的理想。”
“如此一來,墨家得到了義、楚王得到了武器和城邑、商人得到了金玉、民眾得到了鐵器……墨家為什么不做呢?”
昭之埃琢磨一番,也沒想這其中到底是誰“不得利”,怎么看似乎都像是墨子最后說的那樣:所有人都能得利。
既如此,他也只能是口頭答應,真正拍板還是要楚王和眾貴族合議之后才能決定。
不過昭之埃說道:“墨家諸位利天下之心,我是能夠知曉的,天帝也是會有所感動的。這樣的事,想來王上都能夠答允。”
“只是有些事我不能自己決定,但是諸位放心,以我所知,王上必會答允!”
墨家開出這樣的條件,是昭之埃始料未及的,甚至可謂是有些驚喜的。
他既可以完成使命,自己家族支持王子疑之事也能得到足夠的回報,而且以公而論,自己似乎也確實為楚之社稷做了貢獻。
看起來墨家都是一群利天下的瘋子,昭之埃覺得若他們只是商人,肯定不會提出這么古怪的條件,只會想辦法得“金玉之利”。
在場的墨家眾人見昭之埃一口答允,心頭均暗笑,心說適的手段果然有效,只是隱藏的太深,他若不說明白,此時天下誰人又能知曉這其中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