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商丘已經不遠的沙河沿岸,數萬楚軍正在沿河扎營。
楚人的“舟師”與隨軍的工匠,正在沿河準備舟船,假設浮橋,以渡過沙水。
過了沙水,便可以直達商丘,宋人并沒有力量在沙河沿岸列陣,也就沒有機會再來一次襄公時代的“半渡而擊之”的建言。
宋人已經完全放棄了與楚軍野戰的想法,無論是軍力還是膽魄,都已消散。
《左傳》曾記載,秦后子“享晉侯,造舟于河,十里舍車,自雍及絳。歸取酬幣,終事八反”之事,此時假設浮橋之類的事對于軍隊而言早已熟練。
楚軍人數雖多,但明顯有著分封建制時代的痕跡殘余。
各個封君的私兵、各個縣的縣兵、楚王的王師、左中右三軍……在不打仗的時候扎營還算是能分清楚,一旦打起來這些分封建制下拼湊起來的軍隊,想要指揮也只能按照左中右三軍的方式聯合作戰。
雄心勃勃的楚王與戰車之上,看著濤濤沙水,望著那些正在忙碌著準備浮橋的工匠,忍不住誦道:“造舟為梁,不顯其光。”
他問一旁的右尹道:“文王迎親之時,便可造舟為梁。我那日讀墨者的文章,說是當年武王伐紂之時,恰逢暴雨,難道當年武王也有舟師?”
從上次派出楚使后,楚王就讀過不少墨者的文章,尤其是一些關于上古之事的解釋。
除了因為在意墨者的那些新谷新技術之外,楚王知道墨者和宋國之間的密切關系,這一次北上爭霸,墨者就是一個繞不開的結。
楚使回來后,曾說過墨者頃刻立墻分開魏楚使者的事,對于墨者的工匠技術楚王向來神往,聽楚使說完,不禁悠然,悵惘當日公輸班與墨子斗法事。
靠著公輸班改進戰船,楚國的舟師已無敵于天下。
北人乘車、南人乘舟,想到工匠可以讓楚人的舟船擊敗越國,楚王很希望能夠親眼看看墨者守城的那些器械是不是真的如傳聞中那樣天下無雙。
右尹昭之埃知道楚王說起舟師,想起的是已經長逝的公輸班,進言道:“那墨者的文章我也讀過,太公望沿河列陣、如何反戈之事,寫的如同親眼所見。仔細一讀,竟似能看到當年之事,可見墨者也熟悉戰陣。”
“他們既熟悉戰陣,又不肯在沙河與我決戰,顯然宋人已膽怯。沙河不戰,商丘城下應也無戰。”
“只是……要攻下商丘,商丘本就大城,又有墨者,恐怕急切間極難攻下。”
楚王點點頭,手中搓著一些什么東西,若有所思。
昭之埃定睛一看,發現楚王手中捏的是一把尚且發綠的麥穗。
此時正是三四月間,原本這時候只有如韭一般的麥苗,但墨者的宿麥之法已經傳到了沙河沿岸,剛才經過的時候見過了大片的麥田。
楚軍這一路,并沒有經歷戰斗,沿途并沒有宋國的大城,剩余不多的城邑也都閉門不出,不敢交戰。
楚軍也不攻城。
一則是攻城會造成傷亡,二則攻城也無意義。
分封制下,各個城邑都有貴族,攻下來之后還是當地的貴族在把手,除非做到滅國,否則不可能觸動當地貴族的利益。
真要是觸動了貴族的利益,設立縣,那么會逼迫宋國的貴族團結一心,這是楚王不能接受的情況。
沿途城外的土地,已經有不少種植了冬麥,昭之埃心想不知道什么時候王上竟采摘了一朵麥穗。
楚人喜吃稻米,但也不是不吃麥,原本麥是賤食,作為飼料或是軍糧使用,軍隊出征都需要大量的糧食。
楚王揉搓了一陣麥穗,看著遠處一片可以用稱之為麥浪的田地,感慨道:“都說墨者多賢,使者去后更是大為贊賞。今日一見,果真如此。寡人何曾想過,季春剛過,麥便可熟?”
“宋人若用此法,糧賦雙倍,宋地更是與三晉必爭之處了。宋、衛、鄭、皆是膏腴之土。墨者傳播數年,此三國民眾必然富庶。”
“三晉得之,軍糧不缺;我楚得之,亦是如此。”
“可嘆墨者只利天下,卻不出仕。我行不義之戰,也幸好三晉也行不義之戰。”
說到這,楚王大笑道:“這倒是正好。若不行不義之戰的邦國,又豈能威脅到楚?能與楚爭霸的,必行不義之戰。宋、鄭二國,墨者只怕幾十年后要來回往返了!我倒要看看他們能守多久。”
楚王此時剛剛即位,雄心正盛,又不知道國內已經醞釀著一場政變,一心想要做出一番遠超莊王的事業。
莊王當年圍宋,終究沒有攻下,這一次他知道自己也不可能攻下,但也絕不會再簽訂弭兵會盟。
昭之埃看著楚王不斷搓動的麥穗,進言道:“王上,墨者善守城,昔年郢內與公輸班斗法事,故老之臣仍有記憶。”
“三十七年過去,墨子守城之術只越發嫻熟,機械之巧更是無人能及。公輸班弟子與墨者多有故舊,我聽聞不少人來助墨者‘利天下’。”
楚王這一年對墨者興趣極大,聽聞了不少墨者的故事,笑道:“就算公輸班尚在,也不會參與此次不義之戰。”
“公輸班當年不是曾說,墨子贈他義,他盟誓自此之后再不攻宋。墨子卻說他想要送公輸班整個天下,那便是讓公輸班自此再不行不義之戰。”
“公輸班的弟子中,不也還是有幫著造舟梁的嗎?也幸好公輸班已逝,否則這舟梁豈能這么快造好?”
昭之埃苦笑道:“墨者雖說,弟子不必不如師,可公輸班的弟子只怕未必能得公輸班所學。墨子善守,公輸班尚且不能應對,這些留下的不去‘利天下’的弟子,又豈能破商丘之防?”
“此次圍城,我只怕墨者堅守,如今諸將,誰敢說可破墨者防守的商丘?”
“而墨者又行宿麥之法,商丘存糧必多。我楚雖已復莊王之勢,但長久圍城,只怕明年陳、焦、陽夏等縣,皆有糧荒。”
“況且長圍不下,若三晉來援,又將奈何?”
楚王點點頭,手指腹感受著那些還未飽滿成熟的麥粒,輕輕撒到一旁,沉默一番說道:“依我看,守商丘者墨、破商丘者亦是墨。”
昭之埃不解,楚王指了指遠處的麥田道:“你只看到這些麥田可以讓宋國軍糧充沛,卻不想收不入城的軍糧,又豈是宋國的?”
“若無墨者傳播這宿麥之法,此時進軍,只能靠民夫從陳、陽夏等地轉運糧草,確實難以支撐長久。”
“然而,墨者傳播了這宿麥之法,此地不多,但聽聞商丘城外遍地。固然宋人多糧,難道我們就不能就食于城外?”
昭之埃恍然大悟,忍不住稱贊道:“因此王上才選擇二月出征,四月抵商丘?”
楚王扶劍笑道:“正是如此。間諜來說,四月初尚未麥收,但麥粒已成。商丘城外,墨者影響巨大,麥田眾多。”
“墨者雖懂戰陣,能復當年太公望臨河之陣,也沒有宋襄公君子之仁,可他們卻沒有臨河決戰,顯然宋人車戰野戰連墨者都認為不可勝我。”
“既不能勝,必退守商丘,不會在城外決戰。”
“墨者守城有術,我固知曉,也知道墨翟本事。可我圍而不攻,墨者又能奈何?”
“五月麥熟,讓士卒割麥,以麥為食。再說墨者不是還有磨坊等物,正可讓軍心大盛,圍城一年,縱然墨者想守,城內眾人也不想守……”
“商丘攻不下,并非戰敗。只要宋公朝聘,遣派商丘農夫隨我城筑榆關、大梁,此事便成。”
楚王還有宋國貴族內亂的殺手锏,此時不說,卻也在考慮之中。
四月份麥子還未完全成熟,收割是不可能的。
這時候圍城,宋人只能依靠去年的存糧生活。
而間諜帶來的消息,則是商丘附近從去年開始才大規模種植宿麥,所以去年還是單季作物為主,收獲不是很多。
去年冬天開始種植,今年正好收獲,所以只要四月上旬抵達商丘,那么就可以借用商丘城外的麥子作為軍糧,至少能夠支撐一年之久。
既可以不需要讓陳、陽夏等縣的民夫勞苦,又可以保證楚人的耕種,還能迫使商丘盡快投降。
之前一直催促,力排眾議,盡快完成了出兵,甚至出讓了很大一部分利益爭取貴族的支持,楚王為的就是盡快逼迫宋公簽訂城下之盟。
城下之盟簽訂,借用宋國的軍糧、民夫,即刻北上,修筑榆關、大梁等城市。
之前已經說動與韓國有血仇的鄭國,只要楚人能夠保證榆關、大梁方向的軍事威懾,鄭人絕對會趁機對韓國下手。
楚人再從魯關、魯陽、方城等方向,出伏牛山做出威脅伊洛的態勢,韓國迫于鄭和魯陽方向的壓力,也只能自保不可能出兵救宋。
趙國和宋國距離太遠,對魏國也是心懷憂慮,不可能做火中取粟的事,去和魏國一心救援宋國,幫著魏國成為霸主……
秦人對丟失西河一事極為耿耿,趁此機會出兵西河,牽制吳起的武卒。
中山國那里的貴族也一定會趁機叛亂復國,魏人必然是有心無力。
昭之埃琢磨著楚王那句“守商丘者墨、破商丘者亦是墨”的話,越想越是折服,心說直到此時,自己方才明白為何要如此匆忙地出兵。
五月一到,商丘城外,可到處都是軍糧啊!這相當于,是墨者幫著楚軍準備下了足夠的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