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無意外,墨翟清楚這幾道命令可能是自己以“墨家巨子”的身份所發布的最后幾道命令。
他計劃在泗上事安穩下來后,自己將要在墨家的正式大聚上交出自己的巨子之位給禽滑厘。
因為他若是從巨子之位上退下,七悟害的名額就會缺一個,適按照順位可以遞補上來。
而且因為魏越之前的想法受到了批判,加上這一次潡水大勝,適的排名可能會更高,但為了安撫墨家內部的部分派系,又不好直接讓魏越的身份過于尷尬。
這樣一來,在禽滑厘正式接任巨子之位的時候,下一任巨子的人選也就可以定下來了。下一任巨子至少要從七悟害中推舉,適的身份現在是七悟害候補三人中的一人,這需要他這個此時的巨子做出一些鋪墊。
正如他之前所預想的那樣,這幾道命令和邀請下達后,即便說清楚了可能有許多危險,在場的這百五十名非墨者的游士依舊不懼,紛紛同意,并且很快分出了北上和西行的兩部。
這一次墨家也算是下了血本,西行的那一部,全部配發了銅制的火繩手銃,這原本是為了裝備騎兵的,用以在沖擊之前射一輪打開沖擊缺口的,但現在卻優先配發給了他們。
除了每人一支的銅手銃外,還配備了三百匹馬,缺的還可以從各國那里買一些,反正這一次需要各國君主都派人參加,預計的人數和馬匹數量比現在要多。
以及二百多支火繩槍,百十口鐵劍,外加一些用來作為途中交易和展示諸夏富庶的鐵鍋。
絲絹之類的貨物,會在其余國家補充。
西行帶隊的,是禽滑厘的弟子索盧參。
這是墨家內部公認的這一次西行的最佳帶隊人選。
在索盧參加入墨家之前,是聞名中原各國的“巨狡”。換句話說,在加入墨家之前,索盧參是中原各國貴族圈內聞名的“詐騙犯”,上流社會所認為的“渣滓”。
他也是正統貴族出身,真要算起來比周武王那一支還要久遠,索盧乃是殷商七姓之一。周公分封后,遷徙到了魯國,在魯國成為了一個龐大的家族。
索盧參在加入墨家之前,多在貴族之間行詐騙、引誘之類的事,他用自己的方式行使著自己的“俠義”之道。
他能夠說各國的方言,可謂是天才,任何方言不過一月就能熟悉。
他狡猾無比,每每詐騙都能得手,原本被騙的貴族還以為自己賺到了,而且一直沒有失手,從沒有人報復。
他精通言辭善于辯論,但是又不像是辯五十四那樣善于講大道理或者鉆牛角尖,有急智,而且遇事果斷,往往能夠化險為夷。
此外在跟隨禽滑厘學習墨家學問后,也精通墨家的典籍,加之是落魄貴族出身,年幼時候更是接受了極好的教育。
屬于既可以穿短褐草鞋行義,也能夠華服佩劍禮儀精通和貴族們飲酒作樂唱唱詩經玩玩絲弦。
善射、善擊劍、喜音樂,這些本事就是他詐騙的手段,也是他能夠在貴族圈子內施展詐騙的基礎。
他游歷過很多地方,從魯國到秦國都去過,而且很多次被逼入絕境,練就了一身逃脫危險的本能。
這些都使得他成為這一次西行帶隊當仁不讓的人選。
在這次任務之前,索盧參主要是在墨家于中原城邑的據點做聯絡交通的工作,游刃有余。
他極富人格魅力,而且確有才華,否則也不會在師從禽滑厘之后以學問名滿天下。
加之他屬于那種名聲在外,明知道他是個詐騙犯但是很多貴族還是會忍不住與之結交的人,負責聯絡交通的事務正是合適。
如今他才三十歲左右,正值壯年,卻有著無比豐富的閱歷。
從落魄貴族到游走于上流社會的詐騙犯再到一心利天下的墨者,這樣的身份轉變不是常人可能做到的,可他卻偏偏不到三十就完成了這樣的閱歷。
相貌以此時的審美來看,當真是形貌昳麗,身高八尺,俊眉一雙神采飛揚,即便穿著墨家的短褐,依舊不掩其美。
一張嘴以口舌之利,在一些不涉及到大義、大理的事情上,也往往會用滑稽尖銳的語言讓辯五十四無可奈何。
一手市井劍法,配合上跟隨禽滑厘學的射藝,行走天下從無閃失,與一些躲藏在大澤荒野間的強盜也能說上話,曾經被強盜擄走卻能夠憑一張嘴和強盜們稱兄道弟欣然被釋放。
這樣的人物,心如貓狐,志在四方,如貍花之貓,看似呼嚕輕唱想要與人耳鬢廝磨,轉眼就會露出利爪撓出血痕,
可偏偏這個貓狐一樣的人物,在墨翟和禽滑厘面前,溫順的如同貴族狩獵時候的黃犬,老老實實跪坐于地,神情嚴肅。
不只是在墨翟和禽滑厘面前,便是七悟害任何一人乃至選出的那二十五人委員面前,他都是如此,因為他這樣亂世唐璜般的傳奇人生,在墨家內部根本算不上什么。
墨子親自調教的弟子,有試圖刺殺過君王的,有曾經動輒殺人的,各有各的精彩,他這個“東方之巨狡”在這些弟子面前,人生的精彩程度也就剛剛處在有資格談笑風生的層面。
索盧參此時乖巧地跪坐在禽滑厘下首,墨子笑吟吟地說道:“你此次帶隊西行,正合你的秉性脾氣。想來你心在四方,喜好游歷。”
“我嘗言,使人各得其所長,天下事當;鈞其分職,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備;強弱有數,天下事具矣。所以這一次帶隊你最合適了。”
索盧參低頭行禮道:“巨子所言極是。這一次我定不辱使命。只是這一次我看帶隊的名單中,有善稼穡的,又善識牛馬的,有善商賈的,還有石匠之類的,想來不只是驗證適的話吧?”
他眼珠一轉,嘻嘻轉向禽滑厘道:“先生,其實適說的那些,我都信,想來咱們墨家多數也信,這一次去驗證,既是為了證明適的話無虛假,也是為了給天下人看,是吧?”
禽滑厘微笑點頭,墨子道:“這一次去,相距萬里,途中有件事正需要你做。適言,自秦地出兩千里,有逐水草而居之民,那里有如穆天子八駿之馬,到時候你想想辦法弄幾匹,先行派人送回,以為雜交生育。”
“此是大事,你要用你所長。”
墨子既這樣說,索盧參便明白過來,連聲道:“巨子放心,我必然不違背墨家之義,也一定把這件事做成。”
他心說,既說用我所長,那必然是靠口舌之術,或是結交那些部族的女人貴婦,或是挑唆貴族之間私怨引一方以我為友為信,以此為法,只要不失墨家大義便可。
又想如今墨家義師正缺好馬,若是能弄來幾匹種馬母馬,倒真算是為利天下立下一功勛。
再者自己此去,會攜帶不少鐵鍋,那東西在中原都是稀罕物,況于出秦兩千里之外?到時候牛羊一煮一炒,換個馬匹總還能換到的。
墨子見索盧參面露喜色,也不說破,看了一眼禽滑厘,沖禽滑厘點點頭,禽滑厘神色轉為鄭重,從懷里摸出一片絲帛遞過去道:“這是適按照記憶,從那兩位夫子那里畫的極西一路的簡圖,只是大致,具體如何他也記不得,也不知道兩位夫子是如何測量出海岸曲折的。”
“此物不可外傳,不可遺失,若真要是遇到危機事,需撕碎吞下。你可知曉?”
索盧參見先生和巨子說的鄭重,行禮后接過道:“尊巨子之令。”
他打開一看,上面標注名為《山海經圖志》,畫的有些簡陋,但索盧參一看,依舊大為震驚。
他自然看過適篡改之后的《山海經》和《穆天子傳》,但是上面多用數千里、萬里之類的模糊詞匯,根本不能直觀地感受到這世界到底有多大。
可這一冊需要隱秘的《山海經圖志》卻可以直觀地感受到天地廣闊。
上面簡陋地畫著自秦西出,有羌、月氏、烏孫,再往西上面標注著城邦諸國,再過去后有大湖如月名夷播海,那里標注著塞種人諸部和斯泰基諸部。
繼續向西,有偌大之湖,仿佛有東邊的齊越那么大,上面標注著里海。
向北是薩爾瑪提亞人和西徐亞人,向南便是波斯國,再往西南過一處咽喉便是西王母之國,看上去在圖上似乎已被波斯滅國占據,而往西北則是《山海經》中說的希臘諸國。
羌與城邦諸國向南,乃是昆侖,有雪山萬里相隔。再向南,便有名為摩揭陀、居薩羅等國。
若這圖為真,即便簡陋粗糙,卻也足夠震撼。那北海到蒼梧,竟然在這圖上越發的小,更遑論如今墨家占據的泗上之地。
原本文字的那些千里萬里,化為直觀的圖之后,索盧參的汗水涔涔而下,感慨道:“適的兩位夫子當真為天人,否則如何能夠步行數萬里,更繪制出這樣的圖?雖簡陋,但若無十萬里之行,豈能畫出?”
“先生、巨子……你們覺得這圖,是真是假?難道那波斯竟比晉秦齊三國相加更大?這……”
墨子搖頭道:“未可知啊。所以才要你去看看。只是若遠行,還是要看著這圖嘗試著。若是真的,只怕天下震動。”
“此行一路向西,茫茫草原荒漠,難辨南北東西。適之前教授的磁石司南,與牽星尋北之術,你也都會。總之,若這圖是真的,可能千難萬阻,但越是真的,越要去看看那些廣闊之地。”
索盧參再拜道:“正該如此。此行三年,我定會以墨者的身份,死不旋踵。只是這圖太過震撼,若是真的,恐怕天下人必要大驚。”
略想了一下,又點頭道:“正是如此,才越要探查清楚驗證一番。此事我定會竭盡所能。”
說罷,將絲帛圖小心翼翼地收好,墨子又送來幾本外表包裹著牛皮的記事本道:“一路見聞,都要寫下。你既善言,若能學會一路言語,那是最好。”
“幾日后,便要和那些前往各國的使者一同出發,此一路兇險異常,生死你難料……”
索盧參接過牛皮外皮的紙本,大笑道:“巨子言重了,身為墨者,巨子之令豈能不尊?再者,天下如此大,我該高興才是,人生幾十載,當行十萬里,方為人生快意事。既入墨家,豈憂生死?”
“巨子無慮,我這一路必將揚名。昔年我于東方可為巨狡,這天下人都是一樣,難不成在西方便要被人欺騙?”
他大笑接過,行禮之后便自退卻,心中竟是豪氣頓生,想著數萬里之途,竟是前人從未走過,不由仰天大笑,心想此方為男兒豪氣事。仗劍持槍十萬里,不覓公侯伯子之封,只為看看這天下到底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