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對這別莊也是熟門熟路了,并不需人領路,沿著游廊三轉兩繞,便來到了位于東角的一所小院兒。
那院門兒挖做梅花狀,門楣上懸著一塊朱漆匾額,上書著蒼勁古樸的三個字:退思園。
此處是整所別莊風景最為秀麗之處,亦是主人居所。
甫一跨進退思園的院門兒,便見那正房明間兒的翠竹簾高高挑起,八扇門扇也是盡皆敞開著的,薛允衡穿了一身白衫,長腿伸平,倚著兩個大大的竹隱囊斜靠于短榻上,正一手執杯、一手搖扇,垂眸打量著身前的棋枰。
“二郎君好早。”秦素笑著打了個招呼,命阿忍與阿臻守在門外,便自輕提裙擺步上了石階。
薛允衡看都沒看她一眼,只“哼”了一聲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這話他最近每天都會念叨一遍,開始時秦素還會回兩句“偽君子”之類的,如今卻是耳朵聽出老繭了,也不以為意,只施施然地跨進屋中,笑道:“我既是女子,又是小人,為何你這位君子還總要邀我著棋呢?”
薛允衡將衣袖一抖,抖出了那滿袖子的熱風,將秦素的裙擺也拂起了兩分,旋即便聞他清悅的語聲響起,宛若風鐸輕吟般吐出了兩個字:“廢話!”
秦素掩唇一笑,在他的面前坐了下來,也不多言,直接便揀了顆黑子往棋枰上一放,方笑道:“我先。”
薛允衡一下子坐直了身體,瞪大眼睛看看棋枰,又看看秦素,便拿扇子指著她道:“你這臉皮也太厚了吧,還沒猜枚呢,你怎么執黑占先了?”
秦素自袖中取出一把精致的小團扇來,慢慢地搖著扇子道:“小人不知讓,女子不知謙,你罵都罵了,我自不能被你白罵了去,當是執黑先行。”
薛允衡二話不說,扇子一歪便要去挑秦素的黑子。
秦素早有防備,團扇揚起,堪堪便抵住了對方的來勢,同時還不忘嘲笑:“二郎君這招兒都用了多少回了?也不知道換一個?”
薛允衡“哈”地笑了一聲,倒也沒繼續去動那粒黑子,而是將扇子一丟,便自玉碗里揀起一枚白子,“啪”地一聲便落在了棋枰上,一面便搖頭嘆道:“罷了罷了,這也是山居無人,只得任由你這臭棋簍子支應。”
秦素朝他翻了個白眼。
她確實不大擅長著棋,棋路也是屬于死纏爛打那一類的,從不會投子認輸,一定要走到最后一步才行。
薛允衡卻是棋藝超絕,下的一手好“君子棋”,講究個棋勢溫和、留人臉面,碰上了個死皮賴臉的秦素,每每與她下棋,這位君子都要嘔上半天。
可是,雖然這棋下得叫人拱火,薛允衡卻還總是要喊上秦素,究其原因,大約是兩個人借著下棋唇槍舌箭,遠比他被薛允衍一句話噎死的感覺來得痛快,再者說,薛允衍如今也不在別莊,薛允衡一個人落了單,便也捏著鼻子忍了秦素這個“小女子”了。
薛允衡倒也想得開,總歸都是他贏棋,算斗嘴偶爾會輸,棋之一路上,他是絕對碾壓秦素的。
僅此一點,讓他覺得找回了顏面。
他可是被這位秦六娘騙得快要言聽計從的了,如今有了在棋道上大殺對方一手的機會,他自然不會放過。
兩個人都是爽利的性子,手下落子飛快,斗嘴也斗個不亦樂乎,不一時已是落了滿枰的黑白子。
秦素此時敗局已定,被白子圍追堵劫,看得死死的,卻猶自困獸猶斗。她一手拈子,一手支頤,做出一副長考的模樣來,盯著棋枰猛瞧,想要尋出一線生機。
薛允衡見狀便笑了起來,信手拾起扇子扇著風,那說出來的話也是風風涼涼地:“瞧瞧你這樣兒,若是這棋枰不是木頭的,只怕要被你盯出兩個窟窿來。說起來你這也是白廢勁兒,不如認輸作罷,咱們再繼續來第二盤。”
秦素立刻大搖其頭:“那我可不樂意。好容易把棋枰擺滿了,怎么也要走到最后一步吧。”
這也是他二人常掛在嘴邊的對話了,旁邊侍立的阿堵聽著這聲音,只覺得像催眠一般地,叫人想要睡覺。
你說說這兩個人,每天下棋都說這些車轱轆話,他們也不嫌累,旁邊聽的人都替他們累得慌。
他正暗自腹誹不休,忽然便聽見遠處傳來了一陣喧嘩。
這喧嘩聲陣勢頗大,連退思園里都聽得一清二楚,也不知是發生了什么事。
薛允衡的眼風都沒往旁邊兜,阿堵早已是熟極而流地跨出了院門兒,招手喚過來一個小僮兒,低聲吩咐他道:“去瞧瞧出了什么事兒,怎地這般吵鬧?”說罷哼了一聲,又腆著肚子道:“再替郎君說一句,這大熱的天兒都安生些,還讓不讓人好生下棋了。”
他這話似是深得薛允衡之意,薛允衡便輕“哼”了一聲,淡淡地道:“是這話。”
阿堵得意一笑,向那小僮揮了揮手,那小僮便飛跑了下去。
這只是一段小插曲,并未影響到著棋的兩個人,秦素仍舊在托腮長考,薛允衡則端著茶盞喝茶,一面又吩咐:“阿堵,今日晚上還熬糯粥,小菜用六娘子送的這酸蘿卜條吧。”
阿堵應了一聲,便走去了阿臻面前,從她手上接過腌菜壇子退了下去。
一時間,院中只剩下了秦素與薛允衡,再加上兩個侍立于門邊的使女。
薛允衡轉眸四顧,驀地覺得有些不自在。
他正想找個話題來說說,以打消這種奇怪的氛圍,忽覺眼角一暗,隨后便見一個穿著青的高挑身影,不疾不徐地跨進了院門兒。
秦素瞥眼看去,神情微滯。
薛允衍回來了。
他并非一個人來的,身旁還跟著一個看上去很精干的侍衛。
“嚯,長兄回來了。”一旁響起了薛允衡的語聲,清悅如昔,卻又帶著幾分調侃,“你怎么舍得回來的?那些人沒留你消夏?”
薛允衡神色淡然,款步走進了屋中。
對于自家二弟的種種行徑,他早已經達到了充耳不聞的境地,此時自是面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