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對周圍的視線恍若未覺,沉靜地斂立在秦彥貞的身后,心中卻再一次感嘆這房間的闊大。
二十來號人站在里頭,竟然不覺逼仄,且那正中的屏榻就這么看過去,也沒覺得離著屋門有多遠,由此可見這房屋建得巧妙。
秦素暗自點頭,瞥眼便見西次間的門簾分兩旁挑起,太夫人扶著周嫗的手,慢慢地走了出來。
眾人立刻束手而立,待太夫人坐定了,方才由兩位老夫人打頭,眾人一輩一輩地給太夫人請了安。因秦素是才回的府,于是又被吳老夫人單獨拖了出來,向太夫人行了大禮。
待到秦素的雙膝終于挨上軟墊時,窗外的天空已有了一線灰白。
接下來的事情,秦素便沒怎么多注意。
她現在最關心的是秦彥昭。
阿承不在,她原先的謀劃也被打亂,她要盡快想個辦法接近他才行。
秦素低著頭,眉心緊緊攢著,絞盡腦汁回憶前事。
前世時,她對秦彥昭的所謂惡名只有個籠統印象,卻知之不詳,只知道他在守孝期間行止有虧。而兩年后新上任的漢a縣九品中正,卻是個忠孝自詡、行事專斷,且對那些脫略行跡的名士行徑非常厭惡之人。秦彥昭很倒霉地兩樣皆沾,自是得不著半分好處。
而更糟糕的是,因了秦彥昭一事,這位縣中正對秦家亦很是看不上眼,認為秦家有辱士族門風。其后,秦家牽涉何氏謀逆之案,這位縣中正便高舉“士族清貴,豈容敗類”的大旗,泣血上表彈劾何、秦二姓“同利為朋”,討伐二姓不遺余力,從側面推動了何家與秦家的消亡。
秦素一面暗中思忖著,一面不著痕跡地去看秦彥昭,冀圖從他身上找出些“行止有虧”的蛛絲馬跡。
秦彥昭有著秦家人特有的好相貌,長眉斜飛入鬢,雙眸清亮、神采飛揚。即便身著斬衰,也仍舊遮不住他身上那種年輕人特有的朝氣蓬,就像沐雨露而生的小樹,在陽光下恣意伸展著枝葉,期待著長成參天大樹的那一天。
看著這樣的秦彥昭,只怕任誰也想不到,這翩翩俊朗的少年郎,會在幾年后黯然離世,還背負著一身的惡名。
秦素盯著他看了許久。
除了略顯張揚之外,她家二兄神態端正、舉止有度,坐在那里連根頭絲都沒動一下,根本尋不出破綻。
她有些失望地收回了視線。
想想也是,若是明面上犯的錯,早就被人現了,如何能壓著兩年才爆?秦素推斷,這其中或許有著人為推動的因素,而這些錯漏本身足夠隱蔽,恐怕亦是原因之一。
秦素蹙眉沉思,驀地,眼角劃過一抹幽幽藍光。
她心頭一突,連忙凝眸細看,恰好瞧見秦彥昭身后的玄衣小僮慌里慌張地揣著衣袖。從他指縫里漏出來的線結來看,他塞進袖子里的東西,像是個挺精致的香囊。
秦素暗地里嘖了一聲
無趣。還以為現了什么呢,卻原來是小僮思春了。
她百無聊賴地轉去看那竹屏上的字,看著看著,心底里漸漸生出了一絲疑惑。
這小僮藏著的香囊,好像精致得有些過分了。
那樣幽光閃爍的料子,幾乎都有些晃眼,不是繚綾便是上好的織錦。且不說這料子本就昂貴,只說如今闔府守喪,連太夫人都是一身布衣,這小僮從哪得來的錦緞香囊?又是誰允許他隨身帶著的?
莫非是……秦彥昭?
秦素一下子坐直了身體。
無論那香囊是否屬于秦彥昭,他的小僮私自帶著都是個問題。雖然現在看來問題不大,可是,當年將秦彥昭氣得吐血的,不就正是這些看起來無礙的小節么?
她再轉眸去看秦彥昭。
這十五歲的少年正坐得端正,臉色紅潤,兩頰泛出健康的光澤,與面色微白的秦彥婉、秦彥貞二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秦素的雙眸微微一瞇。
電光火石間,她終于明白秦彥昭所犯的“小錯”,到底錯在了何處。
她立刻舉眸向正座那里張了一張。
沒現問題也就罷了,既是現了,德暉堂倒是個不錯的場合。此時,恰好兩位老夫人同時端起了茶盞,座中暫時無人說話。
正是良機。
秦素想也不想,轉向正座方向攏袖行了一禮,語聲亦隨之響起:“太祖母,六娘有一事不解,想請太祖母教我。”
清脆的聲音,語氣中卻帶了些柔弱,又有種說不出的從容意味,只聽聲音便叫人討厭不起來。
整個房間有一瞬間的死寂。
林氏眼中飛快地閃過嫌惡,又掩飾地垂,撫著衣袖上突起的麻線,看得一臉專注。
要出丑便盡管出罷,我這個嫡母可也幫不了你。
從林氏的動作中,秦素讀出了這樣的情緒。
不過,大多數人的反應卻是好奇的,還有一些則顯得很驚訝,尤其那幾個庶出的子女,看向秦素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怪物。
這可是德暉堂啊,當著素來嚴厲的太夫人,一個微賤的庶女竟也敢高聲說話,實在是膽大包天。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預想中的厲聲斥責,并未出現。
太夫人非但未怒,甚至還慈和地笑了笑,看著秦素道:“哦,六娘要問什么?”語氣竟也十分和藹。
眾人皆驚,不由側目而視。
秦素卻早便篤定,有周嫗在側,她在太夫人跟前說上幾句話,應該還是容易的。
心念至此,秦素已是長身而起,不疾不徐前行幾步,向幾位長輩躬了躬身,方恭敬地道:“我日前翻看《孝經》,見上頭說‘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言,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請問太祖母,這幾句話是什么意思呢?”
她的話語,成功地令整屋的人又是一靜。旋即,大家看向秦素的目光皆變得古怪起來,絕大部分人都含著強忍的笑意。
《孝經》乃是秦府開蒙讀物之一,就連最小的秦彥恭也能說出個一二來,秦素卻一本正經地拿著這上頭的內容去問太夫人,諸人自是覺得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