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帝面色微寒,冷冷地看了秦素一眼。而阿蒲的面孔則又漲紅了,滿面憤然地看著她,卻是一言不發。
此等場合,無論是身為士女的桓十三娘,還是貴為公主的郭元巧,皆不該出頭、也不能出頭。貞靜文雅、含而不露,這才是最體面、最有風度的行止,而張揚狂妄、出言不遜,則是大失了分寸。
阿蒲的眼風往秦素的身上兜了一圈,紅潤的唇角翹了翹,一臉矜持地垂下了頭。
雖無只言片語,可她卻以眼神、以行止,顯出了她高高在上的姿態,以及對腳下蕓蕓眾生的鄙夷。
中元帝嘉許地看了她一眼,復又冷眼看向秦素,掠了掠衣袖:“汝還有何話要說?”
“民女還有不少要說的呢?!鼻厮匦Φ脴O甜,襯著她那張美艷的臉,那笑容幾乎照亮了整間殿宇,“我這廂還有幾個人未審,更有幾個推測未言,陛下要不要再多聽兩句?”
“行,由得你?!敝性鬯坪鹾苡心托模尤稽c頭表示了同意。
所謂有恃無恐,他此刻的態度越是放松,則越是表明,這一局,他是鐵了心要做死的。
秦素彎唇而笑,揮手命胡嫗下去,輕拂發鬢:“我的推測還沒說完,如今卻好繼續往下說了。自查到阿蒲身世有疑之后,我便叫人在秦家仆役的名冊中找了找。說來也真真有趣,這阿蒲一介仆役,居然沒有身契,竟還是我秦家雇用的良民。在此前提下,則便有了如下推測。”
她頓了一會,方又續道:“且說俞氏換女之后,又在半路買了些仆役充任秦氏家仆。待回到秦家,她便將那棄嬰說成是秦彥雅,放在身邊教養,卻將親生女兒改名阿蒲,放在秦太夫人身邊做了小鬟。其后,俞氏便與外人勾結起來,讓假秦彥雅知曉了秦世宏的死因,最后,這假秦彥雅、真孤女,卻是變成了俞氏手上的一把刀,替她完成復仇大計。反正那不是親女兒,就算被人查了出來、就算被族中處死,那也沒什么好可惜的。俞氏便是抱著此等心思,盡情利用這個假女兒,再之后……”
“這不可能!”一個聲音突然吼了出來,生生截斷了秦素的話。
秦素微微一嘆,轉眸看去,便瞧見了一張慘白的臉。
秦彥雅。
或者說,是那個無名無姓的孤女。
這一刻,她的面上,已然布滿了淚痕。
“這不可能!”她用力地搖著頭,身子顫抖著,吐出來的每個字都帶著顫音:“這怎么……怎么可能呢?我是秦家嫡長女……從小兒在白馬寺的時候,那些事兒我都記得的……母親……一直叫我小雅,母親待我很好,還替我找了一個……玩伴,便是阿蒲。母親說阿蒲……說她是揀來的,我是阿蒲的主人,我要……待她和善。母親說……佛門清靜之地,我身為秦家嫡長女……要學會……與人為善……要待阿蒲好……”
她顫抖著嘴唇說著這些話,漸漸便沒了聲音,面色卻是越發慘白,似是從這些溫馨回憶的話語里,品出了別樣的味道。
怔怔看了俞氏一會兒,她再度用力地搖起頭來,發髻很快便搖散了,可她卻根本毫無所覺,只一個勁兒地道:“不對,不對,我是秦彥雅……我就是秦彥雅,秦彥雅……就是我……”
她像是努力地要讓自己相信些什么,又或者是要努力地說服什么人來同意她的說辭。一面說著話,她一面便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去:“你是……誰……你到底是誰……”她呢喃著語聲,神色茫然,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你到底……是不是……阿蒲……”卻是直直走向了阿蒲的方向。
俞氏的神情瞬間變得緊張,而阿蒲則伸出一只白嫩的手,輕掩著口,目露訝然。
中元帝并一眾皇子盡皆看著,也無人來阻一阻秦彥雅,竟是眼瞧著她走向了阿蒲。
俞氏面帶焦憂,驀地轉過頭,往周遭看了看。
入目者,是或好奇、或興味、或冷淡的面容。
卻是,無一關切。
她心底驟寒,只覺得一股冷氣從腳底直升頭頂,一時間來不及多想,本能地跨前一步,將阿蒲護在了身后,怒目看向了秦彥雅:“小雅,止步!”
她的語聲極為嚴厲,甚至還有著長輩對晚輩的責備。一語說罷,立時又道:“公主在此,不可造次。你快快退下。”
秦彥雅呆住了。
她怔怔地看著俞氏,滿臉地不敢置信。
“母親,是我啊。”她喃喃地說道,眼中再度落下淚來,語聲細碎而薄,裹在冷風里,宛若一陣輕煙:“我是……小雅啊,母親……我是您的女兒,您怎么……怎么……去護著別人……母親難道不該……不該護著自己的孩子么……”
她顫抖著停住了話聲,似是被自己的最后一句話給嚇住了,面色白得如殿外大雪。
隨后,她目中殘余著的那一星期盼,便一點、一點地破碎了下去,直到最后,碎成了灰燼。
“母親……”她用著一種做夢似地聲音喚道,聲音輕得仿佛一觸即碎:“您……不要女兒了么?女兒……”
“你先退下吧,好不好?”俞氏的語聲響了起來,很柔和、很親切,卻唯獨少了那一分母女連心的疼惜:“小雅,阿母知道你一向是個好孩子,你聽話,先退回去,別驚擾了公主殿下。這可是大罪呢,你快些退回去,好不好?”
帶著幾分誘哄的語氣,仿佛在哄一個鬧著要吃糖的孩子。
秦彥雅怔怔地站著,那張蒼白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地黯淡了下去。
淚水順著她的面龐不停滾落,一顆顆砸在紅氈上,似能將那紅氈砸出洞來。
她就這樣呆呆地立在原地,流著淚,神情怔忡,不再往前走,卻也不曾往后退。
俞氏的鼻尖兒上冒出了幾粒細汗。
她以眼尾余光往旁看了看,卻見眾人仍舊如同看戲一般,雖神情各異,卻始終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