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比皇子可省心多了,中元帝平生最大的遺憾就是:膝下兒子太多,多得他睡都睡不好。
如果這些兒子都變成公主,天生與龍椅無緣,則臥榻之側(cè),也就不會有那么多覬覦的眼睛了。
中元帝不無憾然地嘆了口氣。
可惜公主只有一個,雖是個傻不愣登、什么人都敢得罪的莽撞公主,但中元帝這心里卻覺得極滿意。
他最討厭的就是聰明人,最喜歡笨笨的、傻傻的那一種人。而這個公主,就像按著他的心思長出來的一般,實是比那些兒子更得他的歡心,這進(jìn)宮還沒多久呢,他的心已經(jīng)偏到了胳肢窩兒里去。
邢有榮自然又是沒口子地一通夸贊,直把個公主殿下夸成了天上的金鳳,中元帝笑瞇瞇地聽著,心情大是舒暢。
“來人,給公主那里送一套鈞窯瓷器去,再給孤傳句話,叫她有空給她三皇兄陪個不是,哪有打了人還扔?xùn)|西的道理?”待邢有榮夸完了那番話,中元帝的吩咐聲便響了起來。
一個小宮人立時領(lǐng)命而去,中元帝便又對邢有榮道:“邢大監(jiān)也多幫著孤看著些,公主年紀(jì)小,有什么不懂的,你叫人多提點(diǎn)提點(diǎn)她。再,派兩個女侍中過去教教她禮儀,別過幾日冊封大典上胡鬧,若真出了事兒,孤可饒不了你。”
說來說去,闖禍的是公主,挨揍的就是邢有榮。
這寵得,簡直要上天哪!
邢有榮心里翻滾著一萬句不可言說之語,捏著鼻子領(lǐng)命而去。
…………………………
北方秋天的黃昏,總是稍縱即逝。
白日漸短、夜色漸長,酉初尚未過半,廣明宮內(nèi)的各處便都點(diǎn)起了翠紗燈,那綠瑩瑩的燈火在夜風(fēng)中輕舞,遠(yuǎn)看就像是一片鬼火幽幽閃動。
莫不離站在漆色剝落的院門前,望著遠(yuǎn)處綿延成片的綠色燈海,面無表情。
“先生,阿烹那邊來了一只信鴿,有一封信是給先生的。”阿烈站在他身后,毫無起伏地說道,布巾上的眉眼一派平靜。
“念。”莫不離只說了一個字。
阿烈自袖中取出字條,平聲念道:“烹跪泣府君:家國未競而身先死,吾之過也。焉境界大降,已中毒計而不自知。為不擾敵,唯忍痛不顧,再泣、再拜。棋差數(shù)著,吾不甘而甘、不愿而愿。將以一己罪身,成就未完之事,弒而自弒,或可一期。再,杜箏早遁、多智機(jī)警,已先布下奇兵、以隱其身。府君若得,可重用之。愿天佑大業(yè)、萬世尊榮。烹跪拜,絕筆。”
他的語聲安靜而平淡,仿佛只是在念著一封普通的家信,而并非一封絕筆信。
微涼的風(fēng)拂了過來,庭院里的雜草在風(fēng)中瑟縮著,發(fā)出了細(xì)碎的聲響。
莫不離站在門前,依舊保持著最開始時的姿勢,望著那片遙遠(yuǎn)的燈火,似是已然癡了。
阿烈后退一步,自袖中取出火折,“嚓”地一聲點(diǎn)燃。
那封以血字寫就的絕筆信,在夜色中發(fā)出冶艷的紅光,被火舌舔舐著、扭曲著,慢慢化為了飛灰,終是為夜色所吞噬。
便在火光亮起的瞬間,阿烈低垂的眉眼間,似是有了一絲哀色。
然而,夜色迅速地裹住了這一小簇火苗,一切重歸黑暗,而他面上些許的神情變化,亦終是被這濃夜掩埋。
“進(jìn)去說罷。”莫不離嘆了口氣,身上的白袍像是沾染了灰塵,暗淡而陰晦。
兩個人一前一后進(jìn)了屋。
房間里無燭無火,唯一輪弦月勾于檐角,灑下淡淡的月華。
“秦六娘已然進(jìn)了宮?”莫不離問道,語聲微帶著疲倦。
阿烈躬了躬身:“是,先生。她身邊的人帶得很齊。”
“是么?”莫不離輕聲地說道,抬手撫著額角,語氣顯得越加倦怠,“阿烈絕筆信中所說的最后一擊,原來……也沒成么?”
話至尾梢時,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先生恕罪。”阿烈躬身道,語聲平板:“不過由此亦可知,秦六娘身邊必有奇人異士,以阿烹的身手亦不成。我想,也許那個灰發(fā)女宗師便在她左近。”
“如是這般,吾等往后當(dāng)越加謹(jǐn)慎才是。”莫不離再嘆了口氣,轉(zhuǎn)首看向了窗外。
窗前一勾斜月,淡淡的清華鋪散而來,卻終是洗不去這屋中的黑暗。
安靜持續(xù)了好一會,莫不離方才像是突然回過了神,自窗前收回目光,問道:“秦六娘進(jìn)宮后,情形如何?”
阿烈回道:“早在她進(jìn)宮之前,陛下就叫人收拾出了清涼殿,如今公主殿下便住在那里,周圍布了金御暗衛(wèi)。看來陛下對這個女兒很上心。”
莫不離安靜地聽著他的話,良久后,“呵呵”地笑了起來:“公主殿下?”他的笑聲中含了諷意,冷潤的語聲冰寒入骨:“這種鬼話也就瘋子才會信。龍椅上的那位是不是腦袋壞了,平白無故認(rèn)個女兒作甚?”
“有信物為證。”阿烈回道,布巾上的雙眉皺了起來,眸中亦有著少許狐疑:“那信物是陛下當(dāng)年親手所做的一枚檀木印章,陛下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后為穩(wěn)妥起見,這印章又交由金石家辨析,都說是真品。”
“這正是我最不解之處。”莫不離屈起食指敲著書案,語氣中難得地帶著些焦躁:“秦六娘是從哪里得來的信物?至少在今年元月以前,阿烹那邊盯得還是很緊的,她根本就沒機(jī)會接觸外人,她從哪里得來這種東西?再退一步說,就算這是她今年拿到手的,把東西送給他的人又會是誰?”
回答他的,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然而莫不離的話卻還沒完,停了片刻,他便又續(xù)道:“還有,那個所謂的早逝的公主生母,又是從哪里冒出來的?郭士禮派人尋找舊情人,怎么能夠一路尋到了青州秦六娘身上?如果這是秦六娘自己布的局,她又怎么能夠提前知曉此事并事先安下線索,將宮里的人引到她身邊去?抑或這根本不是她自己所為,那么,布下這一局的人又是誰?她的背后還有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