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揪著‘失而復得’的鐘老哥不敢撒手,生怕這傢伙趁著月黑風高再跑沒影了。我瞅向他帶回來的那個人,滿心詫異。那人是個乾瘦的小老頭,白髮蒼蒼,弓著背迎著冷風一陣咳嗽。
“老臣...見過黎王殿下...”老人家給我行了個大禮。我連忙把他攙了起來,扶到一邊坐下。
“殿下。這位是劉閣老。三年前已告老還鄉。”鍾伯琛不溫不火地介紹著。
“老臣...想問殿下幾個問題...”劉閣老枯瘦如柴的雙手直哆嗦,我慌忙將身上的大氅解了下來披在他身上:“老人家有話便說吧。”
“殿下打算如何處置叛軍?”劉閣老又是一陣低咳,臉色也十分不好。
我叫來上官夏去熬些驅寒的藥湯子,然後抱著鍾伯琛遞給我的暖爐思索了一陣子後回答道:“其實哪兒有什麼叛軍。他們去投靠的是另一個皇子,又不是突厥。崇王也好,順王也好,到底都是我們岑家的人。朝不改姓,何來反叛一說?”
劉閣老聽著我這很匪夷所思的言論,渾濁的雙眸裡竟有了些光亮:“那殿下此行又是爲何而來?”
“賠罪。”我指了指角落處灰頭土臉的六弟:“那是瑾王。他是我六弟,辦了不該辦的事。我帶他來賠禮道歉了。”
我六弟正在啃地瓜。聽我這麼一說,噎了一下,連忙扭過頭去喝水往下嚥。
劉閣老看著我那跟逃荒難民一樣的六弟嘆息一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瑾王殿下其實也沒什麼過錯...”
“沒有君。他不是皇帝,我也不是。”我打斷了劉閣老的話,往眼前的篝火盆裡扔了段木炭:"君,已經入土爲安了。我們這些做兒子的,沒上過戰場,沒衝鋒陷陣,更沒有爲了國家死而後已。無功之人將欲加之罪壓在了功臣們的身上。實在令人不齒。"
劉閣老又愣了一下,似是陷入回憶一般悵然地說道:“殿下長大了...您離國那天,老臣遠遠地看了您一眼。只記得您瘦瘦小小的,背了個藍布的小包裹就走了...您好像還回頭看了一眼,只是不知在找誰...”
這我記得。我在找我母后。可惜我母后的黃梅戲沒聽完。
劉閣老又提起了我的傷心事。我鼻子一酸,連忙把話題叉開:“我到底欠缺了很多。其實這一路上我在想,我大哥其實很適合當皇帝。”
“殿下。慎言。”鍾伯琛不知打哪兒又弄了件大氅裹在我身上。
我知道鍾老哥偏向我。但是我得實話實說。我看著啪啪竄火星的炭盆苦笑:“大哥文韜武略。我不如他。這麼些皇子裡頭,他也是唯一一位能拿得出像樣的建樹的人。但是現在說這些也晚了。朝中大臣們選擇了我,我就得替他們負責。我不可能把我大哥請回來,斷送了他們的性命。如今大哥的兵受了委屈,不打算跟著我混了,其實沒有任何的過錯。只是我不能輕易地放他們走。”
劉閣老沒說話,垂著頭如同泛黃的老竹,喉嚨裡傳出風過空腔般沉重的喘息聲。我覺得他好像在擔心什麼,便把話又說得更明白了些:“我是這麼想的。邊關終究需要他們,咱賠不起這麼些的兵。我們幾個兄弟互相打成球,驚擾百姓無數,本就是大錯。如今邊關千瘡百孔,外敵若趁機入侵,我這岑家的兒子無顏面對列祖列宗。我得爭取一下。到時候給他們磕頭賠罪也行,被抽頓鞭子也行,負荊請罪也可以。只要他們還樂意去守邊關。至於我六弟...”
我看向團在地上背對著我的六弟。他好像還在跟我生悶氣。我無可奈何地又扒拉了一下炭盆,讓陸久安給六弟加牀被褥:“老人家。瑾王年紀小,不懂事。不是我這當哥的給他開脫,而是他確實沒見過這邊關城牆下頭埋了多少的忠魂。深宮大院裡出來的孩子,打小望著那四四方方的井口天,聽的是靡靡之音;不知邊關之內,將士們所聽的是夜闌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六弟似乎僵了一下,微微側過頭支起耳朵聽我的下文。我見他終於有心聽我說話了,這才鬆了口氣:“然而我這六弟終究是我親親的胞弟。我不能把他的腦袋摘下來平息戰亂。而他的所作所爲也沒到了得摘腦袋謝罪的那一步。我估摸著,到時候我倆各打一百大板,我再寫個罪己詔,看看將士們滿不滿意。實在不行,我再另做打算。”
一言既出,六弟咕嚕坐了起來,小臉皺巴巴地急著推翻我的決定:“我自己挨板子就成。我的錯用不著你給我背。”
“讓你說話了嗎!”我舉起暖爐子佯裝要砸:“屁大點的年齡犯了個天大的錯。到底還是我從小太讓著你了。現在五哥我翅膀硬了,咱孃的話都不聽了,你的話我更不聽。再者,咱都被夾擊在這兒了!你還是自求多福別剁成餡兒包包子吧。”
“那你就把我送出去好了。”六弟的驢脾氣又上來了,瞪著眼跟我示威:“我又不怕死。”
我咧了咧嘴,笑得陰森森的:“老六。你太擡舉自己了。眼下局勢,就算把你的腦袋扔出去,二哥也不會改變心意。一旦讓他說服西北軍,將其納入囊中。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咱倆一起砍了。而西北軍若選擇一路南下投奔大哥,屆時全國上下人心惶惶,咱這北朝廷離散夥也不遠了。”
“咱這次來是幹嘛啊!送死嗎!”六弟大惑不解地裹著褥子叫喚:“我也就罷了。你幹嘛親自跑一趟!丞相他們想讓你當皇帝你就當唄!你顧著我幹嘛!”
“因爲你特孃的是我弟弟!他又是我哥!”我的脾氣也越來越差了,可能是沒休息好的緣故,險些把火盆給踹出去。
“大哥分河而治,立了南朝廷卻沒有稱帝,這是爲何?二哥早不反晚不反,偏偏在西北軍大亂之際跑路,這又是爲何?咱娘這麼偏向你,從小你就成斤的吃核桃,都白吃了嗎?!”
我氣得直哆嗦。幸而鍾伯琛靠在我身後給了我些許安慰。
六弟不明就裡,一臉的茫然。我終於確信他小時候吃下去的那些個補品全補在個頭上了,一點都沒進了腦子裡。我氣到生不起氣,只能去數炭盆裡放了幾塊木炭來平復心情。
劉閣老久久沉默著,在外頭忽然傳來一陣陣急促的馬蹄聲後,突然跪地衝我磕了個響頭:“殿下。老臣乃叛軍首領劉啓鵬的父親。殿下如若信得過老臣,讓老臣去見那逆子一面,勸他回頭是岸。”
我手裡的爐鉤子掉在地上,驚愕不已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鐘伯琛,這才明白鍾老哥爲啥大半夜的領了個陌不相識的老人家過來。同時,我的三觀吧唧皸裂了一塊——
鍾老哥居然能在這兵荒馬亂,前有追兵後有暗箭的地方把敵將的老爹給綁來...他莫不是個神仙?
鍾神仙迎著我欽佩的眼神,暗搓搓地揚起了嘴角。我剛要抱著他的大腦瓜子頂禮膜拜,就聽外頭忽然傳出一聲驚雷般的高喊:“生擒攝政王岑越!賞黃金百兩!”
媽耶,我的身價這麼高嗎?!我不知愁地傻笑起來,這廂鍾老哥將大氅往我身上裹了又裹,帶子一系,把我當個米袋子往肩上一搭。
“劉閣老。眼下形勢不明,我們很難直接找到劉將軍。不如先規避一下。”鍾伯琛一邊扛著我,一邊扭頭囑託上官夏把六弟跟閣老照看好。而上官夏則不緊不慢地把沒吃完的幾個烤地瓜包了包揣進懷裡,跟在我們後頭小步跑著。
鍾伯琛腳下不打軟地將我這累贅攝政王扛到了後院。魏雲朗不知打哪兒弄了輛馬車在後頭守著。還帶了小一百口子的士兵。
“殿下。這些是驃騎營裡的兵。”魏雲朗也沒多解釋,把我的腦袋一按扔進了馬車。鍾伯琛坐在我身邊,六弟則乖得不能行地坐在我對面不敢吭聲。上官夏在這關節眼上還不忘把我腳上掉了一半的靴子給提上去。
馬車一路顛簸,居然就這麼暢通無阻地從圍兵之中溜過去了。直到外頭的嘈雜聲慢慢平復,我也不敢挑簾子去看到底怎麼個情況。這時我忽然發覺劉閣老不知去向,慌忙問向同乘的鐘伯琛。
鍾伯琛呼嚕了一下我的額頭,把上頭的瀝瀝冷汗擦乾:“劉閣老就在外頭趕車呢。”
啥玩意,你讓老爺子趕車?!你也不怕他老腰顛壞了?!我剛要嗔怪,鍾伯琛又接著說道:“這樣我們才能出去。”
後來我們一路跑進了山林子裡頭,看到藏在山林裡的營帳以及兵馬,這才意識到原來在我打了個瞌睡的功夫。鍾伯琛跟魏雲朗已經把後路給我鋪好了。
我是又激動又愧疚,對自己這一時腦熱就不顧後果的性子反省半天。鍾伯琛又衝我咬耳朵:“殿下。劉閣老藉口將家眷送出城避開戰亂,所以一路上沒人敢攔。畢竟無論是順王還是劉將軍的手下,都不敢動老爺子。”
我看著正在揉腰的劉閣老,恍然大悟。二哥回過頭來夾擊我,無非就是想斬草除根。無論到底是誰挑唆的,我這一劫很難逃過。然而二哥手下的兵力不多,不敢跟‘搶人頭’的西北軍正面衝撞。所以二哥必定會選擇去討好西北軍,尤其要拉攏劉啓鵬將軍。
而劉將軍也不會去得罪二哥。因爲他要爲他以後的路做打算。北朝廷他不想呆了,去南朝廷又山高路遠。這中間如若沒個人幫他過河,他很難成功地全身而退。退一步講,劉將軍耗不起。如果二哥跟我同時對他出擊,這桉河沒走到,他就得涼在半路上。
另外,劉將軍到現在都沒說自立爲王,而是說要‘撥亂反正’,爲他們的同僚‘討回公道’。因此他很可能會在大哥跟二哥之間選擇一個‘明君’,給數萬西北軍一個好去處。
所以這兩家出來打野的大兄弟是心照不宣,一致對外。而我很不幸地成爲了‘外’。
至於劉閣老,他則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劉將軍轉移家眷,無人敢有異議。就算是二哥,見到劉閣老也得放行。二哥是不敢綁了劉閣老去威脅劉將軍的,因爲他打不過。他保不齊還得對劉閣老阿諛奉承上幾句,讓老人家跟自己兒子說說好話,選擇他這位明君。
我把思緒捋順了,劉閣老也接過上官夏打懷裡掏出來的烤地瓜填了填肚子。此時已然天光乍破。而魏雲朗手下的一隊探子帶回了消息。
“回稟攝政王殿下。劉啓鵬將軍在羥城駐紮。順王派了使臣前去。”
這可不是啥好消息。我搓著手緊急想對策。如果他們兩家談成了這樁買賣。那我的盒飯可就八分熟了。然而我又攔不住二哥的使臣,只能乾著急。
這時鐘神仙再度顯示了他的神通,不過這神通有點缺德:“殿下。微臣先給自己請個罪。望殿下寬宏大量,不要砍了微臣的腦袋。”
我戳著他那不知道裝了多少鬼主意的腦門:“我都恨不得把你給供起來,還能砍了你?”
鍾伯琛微微一笑,輕車熟路地開始了我倆最常見的交流方式——咬耳朵。
“微臣蒐羅了些順王通敵叛國的罪證...突厥使臣正在路上,與順王談些見不得人的交易。”
我大驚失色:“我二哥居然通敵突厥?!”
“外敵當前,製造混亂,占城爲王,與通敵沒有兩樣。”鍾伯琛側首仔細端詳著我的表情:“不管是不是。使臣來了,點名要見順王。劉將軍會怎麼想?”他意味深長地挑了挑眼角,彷彿是隻狐貍。
“問題是你哪兒來的突厥使臣?還這麼恰到好處?”我的下巴都快脫臼了,恨不得掰開他的腦袋看看裡頭到底多了幾味我沒有的成分。
“先前俘獲的幾個突厥人。沒人認識他們,他們長得很突厥。”鍾老哥解釋道。
神特麼‘長得很突厥’!大哥你把話說明白成不成!
鍾伯琛拉過我冰涼涼的手揣進懷裡捂著:“微臣會讓他們‘湊巧’死在路上。懷裡‘正好’有順王與突厥人來往的書信。‘剛剛好’被劉將軍的人發現。而順王夜襲小鎮不是爲了抓您而是爲了掩人耳目與突厥使臣會面。”
……你是欺負劉閣老耳背啊還是篤定劉將軍耿直過頭?!
結果晌午的時候,探子又來報。二哥的使臣讓劉將軍給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