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實回答:“兒臣無能。只能想出傾盡宮中僅剩的全部寶物送予六弟。”
“先帝爺那些個東西, 不都讓你賣了一遍了嗎?”母后冷哼一聲:“祁國富饒,什么好東西沒見過?你這不是寒磣睿兒嗎?”
我微微嘆息:“請母后明示。”
母后似是正中下懷般坐正了身子:“錢物之類的,祁國也不稀罕。不如送些人過去。純熙公主來時, 帶了三千“公主軍”。黎王殿下應(yīng)當(dāng)拿出五千人馬送予睿兒, 這才算得上體面。”
徐長治頓時向前踏了一步:“這...”
我瞪向他:“沒規(guī)矩。回去!”
徐長治只能強(qiáng)忍不甘退了回去。母后輕蔑地瞥了他一眼, 繼續(xù)說道:“另外。睿兒可是親王, 而且是嫡皇子。應(yīng)當(dāng)有塊自己的封地。哀家覺得, 長洲就不錯。”
“長洲包括五城三村外加兩處渡口。有些太大了吧?”我看著低頭不語的六弟,面帶笑意:“二哥三哥以及四哥的封地,加起來不過七座城鎮(zhèn)大小。單給六弟這么大一塊地盤, 不妥吧?”
“睿兒為皇家犧牲這么大,給塊好封地怎么了?”母后啪地一拍椅子扶手, 嗔怒道:“黎王殿下這般吝嗇, 也不怕被外人笑話?”
“五千兵馬。如何安置?”我問道。
母后低頭看向自己的指甲, 扯了扯嘴角:“自然給睿兒帶走。”
您可真行。我被氣笑了。母后要是說把這五千號人留封地里,我約莫著可以捏著鼻子忍了。全當(dāng)讓這些兵守渡口。然而把這五千兵馬放祁國?祁國國君該怎么看六弟!這不明擺著跟他較勁嗎!好好一門親事鬧得跟圖謀不軌似的, 也不知母后這腦子里都裝了些啥!
我算是明白了。臨海一片巨大號封地,外加五千兵馬。活脫脫就是個“小朝廷”。母后這是不甘六弟徹底絕緣了皇位,想給他另謀出路。眼下我朝腹背受敵。突厥明著打,李擎暗著坑。單說這五千兵馬,我就夠嗆掏得出來。更別提那封地里頭有剛修好的渡口, 準(zhǔn)備著跟祁國通海路。萬一出了點幺蛾子, 這跨國貿(mào)易就完蛋了。
“怎么, 黎王連這點東西都不愿意拿出來?”母后語氣咄咄, 抓過六弟的手, 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說道:“都說生恩不如養(yǎng)恩大,黎王這是全然不顧母子與手足之情了嗎?”
我打了個激靈, 搬著馬扎又往門口坐了坐。咱倆真的還有母子情嗎?幸虧我是個皇子,在這皇宮里頭吃喝不愁,不然我打小就得被你餓死在襁褓里。
我正要說話,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繼而一位侍衛(wèi)模樣的青年匆匆跑來,跪地向我請安:“殿下...出...出事了。”
我看了一眼徐長治,他微微搖了搖頭表示不知情。于是我起身問向那位侍衛(wèi):“何事如此驚慌?”
“大...大理寺卿遇害了。不僅如此,其府中四十余口全部被殺,聽聞是亂刀砍死的。”小侍衛(wèi)臉色慘白,嘴唇直哆嗦:“此事轟動全城,現(xiàn)在文武百官正在華光殿跪等您出面...”
我的腦殼瞬間炸開,一陣眩暈讓我險些栽過去。徐長治在身后攙住了我,六弟也止不住驚喊出聲:“何人如此大膽,敢殘害我朝三品大員?!”
“快...快帶我去華光殿。”我勉強(qiáng)發(fā)出聲音,讓徐長治架著我趕緊走。我剛踏出屋子,母后突然又喊了一聲:“黎王殿下。忙完別忘了好好想想哀家所提出的條件。”
母后這句話如同一枚火星,直接燎著了我心中的滔天怒意。我一個急轉(zhuǎn)身指著母后的鼻子咆哮道:
“你給我記住了!倘若此事與你有半點的關(guān)系,我絕不饒了你和你的族人!”
我也不怕什么天不天打雷劈了。橫豎她不是我親娘。況且她面對這滅門慘案居然還如此淡定,不得不讓我懷疑。
母后被嚇了一跳,向后縮了縮身子滿臉驚恐。六弟慌忙連連擺手:“皇兄。母后她怎么會...”
“還有你!”我指著六弟,如同一只暴怒的獅子恨不得上去咬他一口:“老子沒錢!沒人!你愛娶不娶!現(xiàn)在去把親事退了!就說我們窮,配不上祁國的公主!”
我?guī)缀鹾暗饺毖酰叶扉L治聰明,趕在我當(dāng)場吐血前把我給扛了出去。我坐在軟轎上,被宮人抬著一路狂奔到華光殿。殿內(nèi)滿滿當(dāng)當(dāng)跪了一片大臣,鐘伯琛也在,率先跑出來迎我:“殿下。您別動怒。此事微臣定當(dāng)徹查清楚。”
查?用得著查嗎?!還不是因為廣淄貪污案!是我讓他負(fù)責(zé)的,是我讓他親自去找證據(jù)的。結(jié)果呢?什么都沒查出來,人先沒了。還連累了府中四十多人!
我走向龍椅,卻著實頭暈,邁不上那玉階,只能就地坐在臺階上看向滿殿重臣。大家噤若寒蟬,誰都不敢吱聲,跪在地上用余光交換著眼神。
“你們怎么想?”我深吸一口氣問道。
一位大臣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跪在正中央答道:“殿下。微臣以為,大理寺卿是被尋仇報復(fù)。大理寺卿為人耿直,得罪朝中同僚無數(shù)。遭此橫禍,不得不讓人懷疑...”
“你什么意思?你是懷疑我們?”另一名大臣不滿地喊道:“敢在都城鬧事,還做得不為人知,想必不是突厥人,就是崇王的人吧?”
“說到跟大理寺卿有仇的...”又一人嘀嘀咕咕地說道:“微臣記得,之前大理寺卿參了丞相和吏部尚書...”
吏部尚書慌忙跑出來解釋道:“請殿下明察...微臣...”
“聽聞丞相大人失蹤了幾日?早朝都不上了,也不知去了哪里?”角落里各種竊竊私語。
“夠了!”我再度對這朝廷大失所望。這都什么時候了,這群人還在爭吃“血饅頭”,把禍水往鐘伯琛頭上引。待眾人們都安靜了下來,戶部尚書小步搓到我身側(cè):“現(xiàn)在滿城人心惶惶,微臣以為,應(yīng)當(dāng)先壓下悠悠眾口...”
“不,不壓。”我冷冷地環(huán)視了一周:“你們心里那些個小算盤,本王都知道。不僅如此,很多你們想藏一輩子的事情,本王也都知道。本王甚至知道,大理寺卿是因何而死。是本王無能,讓賊人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興風(fēng)作浪!”
我扶著欄桿站了起來:“昭告天下,追封大理寺卿為和敬候,著仵作查明其死因。”
“殿下英明...”群臣干巴巴地回應(yīng)道。
我讓鐘伯琛去御書房等我,然后扔下各懷心事的群臣們走出了華光殿。一出殿門,我便看見躲在柱子后頭露出半個腦袋的六弟沖我欲言又止,我沒停下腳步,徑直離開。他也沒敢叫我,估計是看出我在氣頭上。
書房里,我剛關(guān)好門窗,一扭頭就被鐘伯琛給緊緊抱住了:“小五,你臉色特別差,先冷靜一下。”
我努力喘了幾口粗氣道:“是我害死的大理寺卿...孟大人明明提醒過我,那群人不好惹,我...”
“殿下。您不能這么想。”鐘伯琛低頭捋平了我的眉頭:“臣子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是我等的本分。在其位,謀其職,大理寺卿是被奸人所害,您何錯之有?”
道理我都懂,可那是四十多條人命!我心中憤恨與愧疚交織著刺痛,讓我止不住想去見大理寺卿的尸身一面,好送他一程。然而鐘伯琛卻不同意:“殿下。臣聽聞,大理寺卿是慘死。殿下還是不要見的好,免得再受驚嚇。”
“不,我得去。”我站直了身子,雙手拍了拍臉讓自己清醒一些:“我必須親眼看見這一切。把這仇恨嚼碎了,長在骨頭里。本王要記一輩子。”
鐘伯琛默默地拱手行禮:“是,殿下。”
當(dāng)日下午,鐘伯琛和徐長治陪同我一起去了大理寺卿的府邸。四十多具尸體,蓋著白布,齊刷刷地躺在正廳里。仵作的結(jié)論是,全部都是死于刀傷,且多處致命傷。眼下天氣日漸炎熱,還是早些下葬得好。
我揮退仵作,讓徐長治在院外守著。我看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整廳的尸首發(fā)呆。正中間便是大理寺卿的尸體,白布上隱約全是血痕。我沒敢全掀開,僅揭開一角,握住了他的右手。再一抬眼,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另一只手里攥著什么東西。我連忙繞向另一邊,低頭查看。
“殿下。好像是顆李子。”鐘伯琛仔細(xì)辨認(rèn)了一下后,試圖打開大理寺卿的手把東西拿出來。然而大理寺卿攥得緊緊的,無論怎么掰都掰不開。我們只能再度確認(rèn)了一下,證實了鐘伯琛的確沒有看錯。大理寺卿手里攥著一顆紅黑相間的李子,不知是否在刻意留下什么線索。
鐘伯琛沉思道:“莫不是暗示此事與“李”姓人士相關(guān)?然而與廣淄治水案所牽扯的官員,無一姓“李”。倒是朝中有幾位李姓官員,但又不能因此去...”
鐘伯琛的話還沒說完,我便呼啦掀開了白布單,看向大理寺卿的頭部。鐘伯琛下意識地抬手想遮我的眼,卻被我躲開了。我與雙目圓瞪,死不瞑目的大理寺卿相視了許久后,默默退后鞠了一躬,然后沖徐長治道:
“去,把上官夏請來。”
鐘伯琛微怔,旋即似是明白了什么,默默地站在我身后道:“殿下英明...”
上官夏來了,看著滿屋的尸體面色不改。我直白了當(dāng)?shù)貑査朗蜻^交道沒。上官夏表示:“殿下盡管吩咐。”
“刨開大理寺卿的胸膛,看看其腑中有什么東西。”我轉(zhuǎn)身看向遠(yuǎn)方。
上官夏領(lǐng)命前去,不出一炷香的時間便托著一個托盤走了出來:“回殿下,大理寺卿的腑腔內(nèi)有一塊布帛。”
“整理好,回宮。”我又看了看廳中的尸首們,視線停留在角落處一具矮小的尸體上,微微眨了眨眼。那應(yīng)該是個年歲不大的孩子。
李子。大理寺卿是在提醒我,“里”面有東西。他不是在暗示李姓官員,因為這未免太過明顯。賊人看見這顆李子,不可能任它停在大理寺卿的手中。
上官夏把布帛清洗干凈后呈了上來。我看了一眼,手書密詔一封交給了鐘伯琛。他心下了然,細(xì)細(xì)收好了離去了。
是夜,我命人將母后和六弟全部接到嘉明殿里來,母后本不愿意,被宮人給強(qiáng)行抬了過來。我坐在大殿正中央,大敞殿門,看徐長治率上千禁軍手持火把,將嘉明殿保護(hù)得水泄不通。一封又一封的密報接踵而至,整個鴻濛城里風(fēng)云暗涌,武威營里兩千將士連夜秘密入城,查抄數(shù)座府邸,清洗地下暗莊三處,并查獲百名死士,上千斤兵器以及錢糧,證實了在朝四位五品以上官員勾結(jié)廣淄貪官意圖謀逆犯上,其中包括鴻濛城的父母官,京兆尹。
據(jù)聞鴻濛城一夜血流成河,伏尸數(shù)百。兩千將士干凈利落地解決了所有頑愚抵抗的死士。家家戶戶緊閉門窗,兵器交織聲以及尸體拖拽和清洗地面的潑水聲經(jīng)久不息。我始終一言不發(fā),將從大理寺卿腑中取出的那塊布帛緊緊握在手中。寒殿燭影微,我看向自己映在地面上的狹長的影子,發(fā)覺它好像要融入殿柱的陰影里。
母后與六弟在我身后出奇地安靜。我本以為一群膽敢在都城鬧出滅門慘案的狂徒肯定有什么后手,比如狗急跳墻的逼宮。然而沒有。這場大清洗出乎意料地順利。直到我終于收到了最后一封密報:
“常德將軍以及靖忠候攜兵東逃,已被截獲。目前正與堯州守軍交戰(zhàn)。兵部尚書親率三萬人馬繞后包夾,城中軍心大振,叛軍盡皆潰逃,棄營幕。眼下戰(zhàn)況漸穩(wěn),還請殿下寬心。”
這是鐘伯琛親手寫的。
自古盛衰同轉(zhuǎn)燭,六朝興廢同棋局。原來我所等的“后手”不過一場棄卒保車以及聲東擊西。只是這布局人雖狠毒至極,卻明顯沒有鐘大丞相精明。
五更鳴,我于天光乍破中看見一模糊身影,向我三行大禮后悠然消散了。我不知大理寺卿死得究竟值不值,但我明白,他到底是仰不愧天,懷著一個“忠”字,鐵骨錚錚地走了這么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