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二十六年初, 晟宣國新帝登基,偷襲我國東部邊境,與我朝正式開戰。所謂新帝, 指的自然不是李擎, 因為他已經不“新”了。
李擎這個沒用的玩意, 攢了十多年的資本, 不足一年就霍霍光了, 跟鬧肚子跑稀似的一瀉千里。李擎在爭斗中落敗,被八皇子生擒后軟禁,成就了晟宣國歷史上命數最短的王朝。八皇子登基為帝, 上任后第一件事便是把我們給打了。
因我朝在東部防守極弱,八成兵力全頂在了抗擊突厥的戰場上。晟宣國這么一打, 我們直接被鑿穿了腹地。城池連續失守, 帶頭沖鋒打我們的竟是轉而投靠八皇子的培國公。
我只能拆了東墻補西墻, 命駐守東北的魏云朗調走了近乎一半的兵力去堵東部的窟窿。阿史那依舊被拖在西北,聽聞我們被晟宣國打了, 隱隱有了要撤退換個方向繼續啃的趨勢。我怕東北兵力不足,只得讓魏叔想辦法從北方軍里調一些人過去,跟他兒子的部隊勻一勻,盡量不要把窟窿眼漏得太大,再把狼給放進來。
形勢嚴峻, 阿史那的手探了進來, 晟宣國的手也探了進來。我朝被這倆無賴兩頭擰肚皮, 難受得不能行還沒法還手。朝中開始質疑鐘伯琛當時所提出的計謀使我朝陷入了被動, 不少人上書要彈劾鐘伯琛。我調集九皋府秘密協商, 統一問出了一個問題——晟宣國的新帝上哪兒來的這么大精力打我們?
鐘伯琛表示這里頭絕對大有文章。李擎雖然是個泥腿子,但能在奪嫡戰中活下來, 證明他是有能力的。就算敗,也不該敗得這么快。更何況晟宣國連年戰亂后國庫空虛得厲害,八皇子怎會皇位都沒坐穩,剛結束內戰便選擇打我們?這怎么看都不符合邏輯。唯一能勉強解釋晟宣國這位新帝的所作所為的猜測,則是他在很久以前便跟阿史那聯手了,打算一起啃掉我們。
我急得鼻子尖上長了個火癤子,通紅發亮。難不成晟宣國跟我朝注定有這么一戰?我們又要亡在他手里?最要命的是,現如今我們好好的一個國家被分了三個戰場出來,本就不夠用的將才更不夠了。無人能站出來去掌控東部戰場,將晟宣國給懟出去。朝中還忙著彈劾鐘伯琛,窩里橫玩得倒是挺開心。我跟九皋府眾人嘰喳一宿毫無收獲,最后還是鐘伯琛打破了僵局——他自請率兵去抵御晟宣國。
我下意識地想拒絕。鐘伯琛在我心里依舊是個文臣,無論有多大的本事也是個文臣。再者,我真怕把他給搭進去。晟宣國的新帝虛虛實實到底有多少家底,不得而知。如若他此戰有去無回該如何是好。
可惜我又不得不承認,這是個最可行的方案。就算留鐘伯琛在我身邊,我也保不住他。這些年來,盯著鐘伯琛的眼睛沒有一天減少過,眼下他終于被人抓了小辮子,怕是得被扒層皮下去。將他放出去打仗,將功贖過,還能堵住眾人的嘴。況且朝中只有他能力挽狂瀾。
于情,我只想扛著他撒丫子跑路,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然而于責,我也只能命罰暗賞,同意了他的自薦出征。
鐘伯琛走得倉促,連包裹都沒怎么收拾就啟程了。臨走前他問我能不能把那塊“黎”字腰牌給他。我把腰牌給了他,又從鬢角處薅了撮頭發下來,找了個小荷包裝了進去。我說這是給你當幸運物用的,不是讓你拿來當弗萊格把自己給立沒了的,你可心里有點數。鐘伯琛表示雖然不懂什么叫“弗萊格”,但是他是不可能就這么涼了的。跟我要點貼身的物件只不過是為了解相思之苦,還望殿下能守身如玉,不要耐不住寂寞,跟你的某位朝臣鬧出點見不得人的事兒來。
說完鐘伯琛瞪了來送行的蘇澈一眼。蘇澈端著酒滿臉驚恐,似是在鐘伯琛的話里好像聽出了許多不得了的信息,一時半會有點消化不了。在蘇澈發呆之際,鐘伯琛已經扭頭走了,沒喝酒沒回頭,仿佛跟平常下朝回府一樣,大步流星地離去。我看著他的背影沉默著,待他走遠了看不清了,才轉身回了嘉明殿,波瀾不驚似是一切如初。
只是從那日起,我就再也沒睡過一個囫圇覺。
鐘伯琛這么一走便是一整年。晟宣國的進攻被成功地抵御住了,只是晟宣國的腳始終還踩在我們的國土上,一點都沒有要挪出去的意思。我們再次對晟宣國打哪兒來的這么大精力展開了激烈討論,討論了沒多久,鐘伯琛忽然寄回書信一封,寥寥數句話卻透漏出一個晴天霹靂般的事實。
支援晟宣國新帝打我們的,不是阿史那,而是祁國的大皇子,純熙公主的長兄。
此消息在六弟那里也得到了證實。祁國國君年邁,眾皇子群起奪位,祁國大皇子憑借著朝中勢力一枝獨秀,與晟宣國新帝狼狽為奸,試圖在我朝最羸弱之際平分我們的領土,因為我們有他們最想得到的東西——礦。而祁國國君一直被瞞在鼓里,待他發覺后已然覆水難收。
風向徹底變了。晟宣國新帝有了大金主,足以跟我們耗個天長地久;我朝又失了祁國這個外援,變得孤立無助。鐘伯琛提議,再耗半年,如果沒有轉機,應當立刻向南方遷都,保存實力避免被三面戰場圍毆。然而群臣們卻認為,南方有我大哥,也不是個善茬,眼下跑是跑不了的,還是等死吧。
愁云慘淡,人心惶惶,我朝唯一的世子岑蠻小同志挺身而出,給他老爹寫了一封信——爹,能否讓我五叔去你窩里避個難?
我打半道上截住了這封信,又在背面加了一句話:“大哥,要亡國了,別茍了,皇位給你坐,求你出山打一打這些個小兔崽子。”
我大哥很快便回了他這輩子的第二封家書。要說他第一封家書非常精簡,只寫了三個字“不要了”,那么這第二封家書更言簡意賅了,上頭就一個字:
“滾”。
永興二十七年末,阿史那再襲邊關,轉戰東北。我朝兵力不足,與晟宣國的對戰只能暫時擱淺,將兵力再度調回東北。鐘伯琛無奈地表示:“扛不住了。”我嘆息著回道:“撤吧”。于是剛被壓下去的晟宣國跟個彈簧似的又蹦了回來。鐘伯琛率兵退到最內層的防線,守住我們的心臟地區。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我大哥這個“老宅男”終于露了面,率兵沖向了正得意洋洋的晟宣國,一刀把戰場劈成了兩半,愣是堵住了晟宣國的后援。
大哥這一出戲跟天神下凡差不多,令我再度看見了希望。我很激動,朝臣們更激動,于是在大哥出征后的第二個月,十多個五品以上的大臣跑去投奔我大哥了,要尊大哥為帝。
我聽聞后,趕緊把玉璽包了包,等著大哥入鴻濛城那天把玉璽給他。老臣們對識時務為俊杰的我甚是滿意,只有九皋府眾人為我打抱不平,質問他們是不是忘了攝政王殿下如何拼死扶持的朝廷,如何整治的貪官。崇王縮居南朝廷這么多年,何時管過你們,如今不過打了場勝仗,你們就要倒戈,真是一群墻頭草。
墻頭草們卻表示攝政王都沒意見,你們嗶嗶個什么勁兒。于是九皋府的人又要我立規矩,懲治這些個大不敬的朝臣。我回這都什么時候了還在意這么些個事兒,大哥要當皇帝我舉雙手在贊成,你們有功夫趕緊想想從哪兒能摳出糧餉來。
沒曾想我沒立規矩,我大哥倒是立了。沒過多久,大哥給我快遞了一個大包裹,把跑去投奔他的朝臣們的腦袋給打包郵寄了回來。在路上顛簸得厲害,這些個腦袋模樣都快認不出來了,跟上供用的熏豬頭似的。
墻頭草們被嚇得倒伏了一地,抱著我的小腿哭天搶地讓我把玉璽收好了,千萬別給崇王。我把這些個狗皮膏藥給踹開,跟九皋府的人一起開了個長會。晟宣國和祁國,兩大糧食貿易國全部倒戈,我國自產的糧食僅夠支撐東部戰場。這樣戰下去遲早要彈盡糧絕。
蘇澈提議,如今我們只剩下了一條路——打突厥人手里買吃的。當然,指的是突厥百姓而不是阿史那,總有那么些個要錢不要命的,敢在阿史那的眼皮子底下賣東西。我瞬間想到了阿蘭桑,也不知這幾年她的部落有沒有緩過勁兒來。如若阿蘭桑能賣我們些糧食,這場戰役的勝率也會大上幾分。
我留下了蘇澈,揮退了其他人。我將跟阿蘭桑秘密合作的事情告訴了蘇澈,并把攝政王的腰牌以及阿蘭桑的玉佩一并給了他,讓他帶著東西即刻動身去北方邊關找魏叔,表示愿意用精鐵換取糧食。
蘇澈走了將近半個月,終于帶回了消息。他在魏叔的幫助下成功地與阿蘭桑接上了頭。阿蘭桑愿意用牛羊當糧餉跟我們交換精鐵,問題是我們該如何把東西給運進來。阿史那堵著邊關,這么大一批糧餉招搖過市,他不可能不搶。我也想了很多對策,其中最滑稽卻最靠譜的手段則是挖地道。
然而我們明顯沒這個時間去刨坑了。次年秋初,阿史那集中全部兵力為一點,瘋狂進攻東北。魏云朗死守城池數月,吃光了所有的糧食后開始扒草皮和樹根,眼看就要撐不住了。禍不單行,鐘伯琛與大哥聯手將晟宣國圍困在東部邊境,眼看就要將其徹底按進土里,誰知祁國大皇子孤注一擲,傾盡所有支援了晟宣國。祁國八萬精兵入境,瞬間扭轉戰局。
大哥跟鐘伯琛被打得一寸寸往回退。鐘伯琛連發三封軍報,要求我立刻向南方遷都。甚至連大哥也傳回了話,他把南朝廷的門給敞開了,讓我趕緊收拾鋪蓋躲進去。朝廷中半數大臣已經把家眷給運去了南方,也有不少偷偷跑路的。來上早朝的人數急劇下降,很快便成了九皋府全權運作,撐住了整個朝廷。
鐘伯琛又發了第四封信,讓我即刻遷都。因為六弟那邊給了明確回復,祁國大皇子已然狗急跳墻,很快將有第二批人馬入境。原因很簡單,祁國大皇子幽禁了老國君,本以為高枕無憂。哪曾想老國君老謀深算,表面示弱,實則趁他家這不安分的大兒子搞事情之際,把大兒子的后路給斷了。祁國國君斥責大皇子不忠不義不孝,見其徹底套牢在了我國戰場上后,集中全國兵力“勤王”。
祁國國君在國內“爸爸打兒子”,把這孩子給揍炸了毛。有道是硬的怕不要命的,祁國大皇子現在就是個亡命之徒,決心啃了我們這塊硬骨頭,搶了我們的領土自立門戶。他甚至跟晟宣國還有阿史那兩方都談好了該如何瓜分我們,全然沒把我們當人看。我們終于成了砧板上的咸魚,被砍了好幾刀還往傷口上撒鹽。
鐘伯琛表示,現在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耗下去。祁國大皇子和晟宣國的聯合軍馬上就要斷了補給,只要耗到祁國大皇子山窮水盡,讓祁國國君從后頭咬了他的尾巴,東部戰局即可扭轉。
問題是我們沒本錢耗。魏云朗的部隊開始餓死了人,阿史那終于趁著我朝士氣不佳,突破了東北邊關。東北外關全部失守,東北軍折損嚴重。魏云朗退兵至內關。而至此為止,我朝版圖已經被打得縮水了一半。似是亡國已定。
我坐在死氣沉沉的華光殿里,看著稀稀疏疏的大臣們低頭沉默。最后終于下了決心——不遷都。
誰人都可以退,唯獨我們不可以,不,是我不可以退。一旦遷都,各地守軍將成傾山之勢。屆時,東部,牽扯不住晟宣國與祁國的聯軍;北部,阿史那將順著東北一路突進。若是他們兩家形成一個環,把我們完全地包圍了進去,那遷都也沒有了意義,我們會被吃得連渣都不剩。
死局,徹頭徹尾的死局。我低頭看向龍椅扶手,輕輕摸了摸,心情竟出離得平靜。我起身向留到最后的大臣們深深地鞠了一躬:“對不起。”
吏部尚書默默地看著我,突然一撩衣袍跪在地上喊了句:“起碼讓微臣過個嘴癮吧……吾皇萬歲……!”
緊接著所有大臣都跪在地上喊吾皇萬歲。金碧輝煌的大殿在他們一聲聲萬歲中啞然失色,我突然挺后悔的,早知道他們這么想要個皇帝,打一開始我就該登基為帝。橫豎改變不了什么。
我正在發呆,徐長治突然跑進大殿,壓低聲音稟報道:“殿下……太后娘娘不中了……想見您最后一面……”
母后她終究要走了嗎?想來也是,她好像已經活得比前世久了幾年。我踟躕了一下,還是去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