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侍衛被抬回來了!”陸久安一嗓子嚎叫劃破黎明。我雙眼一黑, 差點背過氣去。好在紅豆緊接著補了句:“徐侍衛受了傷,已經送到偏殿找太醫來治了!”
我頓時飛身一腳踹在了陸久安那彈性十足的屁股上:“你是要嚇死本王嗎!”
我跑去見了徐長治。徐長治精神極差,受了兩處刀傷見了骨。而且據找到他的侍衛們稱, 徐長治是躲在河里才逃過一劫的。經水這么一泡, 傷口發了炎。上官夏忙活一上午把徐長治的傷給處理明白, 滿臉怨氣地熬著藥湯子側耳聽我們二人的對話。我也沒避嫌, 直接告訴徐長治六弟無事, 定國公讓我給抓了。
“殿下,定國公畢竟是先帝爺親封的,此舉會不會惹得老臣們不滿?”徐長治發熱得厲害, 說起話來甕聲甕氣的。
我正在沉默,鐘伯琛不知何時已站在了我身后:“殿下。微臣有一事未向殿下稟報。顧氏一族正秘密大量屯糧籌兵。微臣以為, 太后很可能是想挑起戰事, 在我朝國力虧空之際坐收漁翁之利。”
我就說, 母后她不可能僅想著將六弟藏起來。只是母后她不知何為唇亡齒寒。北朝廷被傾覆了,她又有什么能力扛得住戰亂?她是打得過祁國和晟宣國還是打得過突厥?再者, 大哥肯定會第一時間率兵北上,一刀砍了他口中的“老妖婆”加上六弟。
我發覺很多時候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維去衡量母后。她的太后之位可能是白得來的,因為父皇的妃嬪很少,且都是良善之人。電視劇里所演的那些個宮斗劇從未出現在母后的人生里。母后自入宮以來就是螃蟹橫著走,智商停留在了不諳世事的深閨大小姐的程度上, 想一出是一出, 不會審時度勢也不懂國家大義。再加上母后的家族底子厚, 定國公又恨不得貪出了兩座國庫, 導致母后產生了可以自立朝廷的幻覺。
“此事六弟知道嗎?”我平生第一次懷疑六弟。他怎么就這么巧先是跟我出了宮, 又提出去買青梅酒。
“瑾王殿下應當是不知情。定國公是近日才有了動作。并且在殿下與瑾王出宮的當天,有探子偷偷跟在身后監視著瑾王殿下的動向。”鐘伯琛道。
我的手頓了一下, 旋即拍了拍徐長治的胳膊:“你好養著,別的事不用管,本王明天再來看你。”
說罷我起身離去,又沖上官夏微微點頭,示意他留在徐長治身邊照料。鐘伯琛好像察覺出我的情緒有些低沉,“做賊心虛”地跟在我身后,待我剛出屋關上房門,他立馬急急地說道:“殿下。微臣不是故意欺瞞您。”
“你不是故意,是有意。”我抬眼看向他,心里倒沒有多少的憤怒,只是略微有些失望:“你怕打草驚蛇,想坐等定國公露出馬腳,對不對?”
鐘伯琛一瞬間犯了傻,很是實誠地點點頭:“對。”
我被氣笑了。鐘伯琛這副樣子算是“大智若愚”?還是他壓根就覺得我會跟以往一樣隨隨便便就原諒他?
“鐘伯琛。”我好像很久沒有喊過他的全名了,導致鐘伯琛冷不丁聽見我這么喊他,頓時打了個激靈繃緊了身子。
我看著他那慌亂無比的眼睛,狠下心保持著嚴肅的語氣質問道:“你到底把我當成什么呢?論君臣關系,你知瞞不報是大罪;論你我私下里的關系,你明知六弟跟徐長治都是我的好兄弟。你非要讓事情發展到不好收拾的地步才跳出來說出實情。你為什么這么做?”
鐘伯琛的額角當即滲出了汗,如同惡作劇被抓了現行的稚童一樣眼珠子滴溜亂轉,似是想找些富麗堂皇的說辭。我卻無心聽他白話,直接拆穿了他的小心思。
“說到底,你不信我。”我冷哼,懶得去看他那急得擰成了死疙瘩的眉頭:“你怕我忍不住去質問母后,或者去試探六弟,好壞了你的局。你口口聲聲說尊我為君,轉頭連最基本的信任都不給我。鐘伯琛啊鐘伯琛,你可真是口是心非,表里不一。”
我拂袖離去。俗話說得好,再一再二不再三,鐘伯琛這都騙了我多少回了?再者,這次的情況不比以往。幸虧徐長治命硬,否則就那兩處刀傷再加上河里頭泡一宿,夠他騎著毛驢飛渡奈何橋了。倘若徐長治真的死了,我想我夠嗆能原諒鐘伯琛。
也不知是鐘大丞相太飄了,還是本王提不動刀了。我再不“重振夫綱”,這丞相大人得上房揭瓦。為了防止有朝一日他把我賣了,我還得給他數錢,我決心殺殺大丞相的威風,晾他一段時間。
我閉門看折子,上早朝,下班去慰問一下因公負傷的徐長治。每日三點一線,精神抖擻,有條不紊地處理著政務。鐘伯琛大晚上跑來嘉明殿想見我,我不見,他就在外頭跪著。我便命禁衛軍直接把他捆了塞上馬車運回府。母后派人來找我,我也沒搭理她。倒是純熙公主和六弟一起來找我,我沒拒絕,擺了四菜一湯,吃了頓家常飯。
“殿下。我跟他商量好了。后日就動身回祁國。大婚的典禮回祁國辦。”純熙公主給正在狼吞虎咽扒飯的六弟擦了擦嘴。
我手里的雞腿兒頓時掉進了碟子里,伸手把六弟的飯碗給奪了下來:“老六。怎么個情況?禮部都把大婚的章程擬定好了,你怎么突然變卦了。”
六弟躲躲閃閃地往純熙公主身邊蹭。純熙公主無奈地把他的腦袋給正了回去:“殿下問你話呢。你倒是說啊!”
“五哥...”我的傻六弟張嘴先打了個飽嗝,繼而開始淌眼淚,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噎著了:“我再不走。母后就把天給捅下來了。你是不知道,母后她偷偷繡了件龍袍給我...”
純熙公主慌忙捂住了他的嘴,賠著笑臉道:“殿下,他不知情的...”
我沒吭聲,把飯碗還給了六弟讓他吃飽喝足。期間我還在想,若是六弟忽然提起他舅舅,我該如何回答。然而六弟至始至終沒再說話,低頭顧著扒飯,就著眼淚鼻涕一起往里咽,看得我糟心得慌。
我知道他心里委屈,不是因為要悄默聲地“嫁”到祁國,更多的是母后對他的不理解。六弟本就無心于皇位,母后卻把他往眾叛親離的路上推,也不顧他究竟是不是真的開心。母后望子成龍,倒無過錯。然而這朝廷就是個爛攤子,我是被趕鴨子上架的那只鴨子,母后非讓她的乖兒跟我爭這個烤鴨架,真不知她圖了個什么。
我把純熙公主單獨叫到了屋外,拱手致歉后小聲說道:“公主殿下。老六吧,是個好孩子,也知道疼媳婦。就是他打小在母后身邊長大,經歷得少,腦子有時候轉不過彎來。你多擔待著點。公主殿下遠道而來,本王招待不周,還讓您看了些荒唐事,著實慚愧。”
純熙公主微微回禮,笑容溫和:“殿下。我知道瑾王他有點發傻,但是我求的就是這樣的人。純熙也是在皇室里長大的,見多了腌臜事兒,只想求一純粹人共度一生,免得日夜猜忌,傷心費神。”
兩天后,六弟悄無聲息地離了國。跟我當年離國當質子時的場景如出一轍,不過好在他是娶媳婦不是去受氣的。我與四哥送了他,給他備了些的土特產留作路上吃。我本想真如之前所說的那般,給他劃封地跟人馬。然而六弟推辭不要,還戲謔道:“哥,你不能賠了弟弟又折兵啊!祁國白得一個駙馬,能好意思要咱的錢嗎?”
純熙公主嬌嗔一聲,擰著他的耳朵上了轎子。宮車駛出宮門的一剎那,我到底忍不住哭了出來,像當年六弟送我時一樣。只不過這次沒有父皇敲我栗子,只有四哥在旁邊攬著我勸慰了半天。
六弟走后,我平復了許久才重拾處理朝政的心情。翌日,陸久安給我倒了杯清茶后咬耳朵道:“殿下。丞相大人今早又在殿外頭跪著了。宮里議論紛紛,說您是想徹底推翻前朝廷,才持續打壓前朝重臣。丞相大人受的是無妄之災...您看這事兒?”
“跪吧。數著時辰。超過一個時辰就把他綁了扔回府。”我沒抬頭,繼續往折子上寫著朱批。
這樣也好。我接下來也做的事,不得不先把他給摘出來,免得他再受牽連。有了大理寺卿跟徐長治的前車之鑒,我算是懂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我這攝政王雖然當得稀里糊涂的,但好歹也是個“王”,并且是這部劇的主角。而他們這群當臣子,當配角的,一個不小心就被人給殺了。鐘伯琛就算是有通天的本領,也架不住老馬失蹄。不如本王自己去唱這出獨角戲。
接下來的一個月里,鐘伯琛依舊風雨無阻地每天跪一個時辰,直到被人打包回府。一來二去,朝中不知實情的吃瓜群眾們開始為他喊起了冤。吏部尚書甚至悄悄上了折子,旁敲側擊地問我是不是想拿丞相開刀。我故弄玄虛地回道:“關汝屁事?”
吏部尚書悄咪咪地跑去找他的義子蘇澈,讓蘇澈替鐘伯琛說說好話。蘇澈這位剛到戶部就任的大紅人也不含糊,提著小酒和包子,趕在飯點上沖進了嘉明殿,并成功地獲得碗筷一雙,跟我一起吃了頓晚膳,問我能不能先別卸磨殺驢,起碼把磨給轉得差不多了再殺驢。
我回他,驢殺不殺是我自己的事兒,就算殺了賣驢肉火燒也跟他這賣包子的沒半毛錢關系。吃飽了趕緊滾蛋,想辦法賺銀子去。
我就這么憋著一個多月不私會鐘伯琛,導致他每次上早朝都翹著腳看我,眼里飽含心酸,就差淚滿襟了。我知道他快熬不住了,不過不單單他熬不住,還有某些人也坐不住板凳了。
定國公入獄后,我命人大張旗鼓地抄了定國公府,從里頭搜出十幾車金銀財寶,繞著城街轉了一圈。老百姓們的吐沫星子快把定國公給埋進去了,所以他這大牢算是得蹲到地老天荒。我不打算殺他,就這么關著,關到他壽寢正終算玩球。
然而定國公“一心為公”,以身作則地給朝廷省了筆開銷。在定國公入獄后的第四十天晚上,他毅然決然地猝死在了牢中。太醫驗過后表明他應當死于心梗。算是個正常死亡。
母后聽聞后,一哭二鬧三上吊地要求見我。我的狗腿大隊長負傷在床,上官太醫跟個門神似的守在他屋門口,拒絕他出屋。我也不好去打擾他倆,只得帶了備用狗腿子——陸久安同志前去直面風暴。陸久安特意揣了塊磚頭在懷里,表示看情況不對照頭招呼。我則縮在他那肉盾一樣的身體后邊,心里倒也踏實了幾分。若是母后撇茶杯撇茶壺什么的,陸久安能幫我擋上幾下。
但是母后明顯沒那個戰斗力了。幾日不見,母后忽然雙鬢皆白,頭上多了些許的皺紋,整個人似是蒼老了十多歲。見到我以后,母后雙目呆滯,就問了兩個問題。一是能不能去給她哥哥吊唁;二是六弟是不是已經去祁國了。
我回得很干脆:“可以。是的。”
接著母后便直愣愣地瞅著地板發呆,我無奈搖頭,轉身離開。剛要踏出殿門,母后突然微弱地說了句:“岑越。早知今日,我當初就不該養你。”
這話我聽了不下十遍了。只是我一直以來沒有放在心上。然而此時此刻,我忽然感到莫名的悲涼,替她,也替自己。于是我轉身說道:“母后。你以為我愿意讓你養我嗎?這宮里,任哪位太妃養我,都比讓你養我要強一百倍;你以為我愿意讓父皇舍了皇姐的命,換取自己獨活嗎?我當時只是個襁褓之嬰,我沒得選擇。”
我走出慈康宮,吱嘎吱嘎的搖椅聲慢慢地緩了下來。我想,我們之間的恩怨,終歸該結束了。刨去那本就不存在的母子情,她的身份只是我父皇的發妻,我的一位長輩。我終于可以心安理得地跟她老死不相往來。她給了我一口飯吃讓我長大,那我就好吃好喝伺候著給她養老;她說我欠她女兒一條命,那我便饒了她的命。
至此我們兩訖,互不相欠,兩不相干。
回嘉明殿的路上,我隱約瞥見殿門外鐘伯琛又在孤零零地跪著。旁邊有拿著沙漏給他計時的太監,還有個拿著繩子等著捆人的侍衛。他似是有所感,抬頭往我這個方向看了一眼。我匆匆收回視線,徑直回了嘉明殿。
回去后沒多久,宮人來報,說滇親王,培國公等先帝御封的親王、國公們組了個旅游團一齊來了鴻濛城。據密報稱,他們是為牢里頭那幾個涉及“大理寺卿滅門案”的罪臣們來的。當然,也有來替定國公喊冤的。
我終于等到這群老狐貍出洞了。我命御膳房備好酒菜,在長寧宮里大擺宴席,并穿著一新,攜禮樂官與侍衛們,守在宮門口靜候他們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