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倆跟送八百里加急的信使似的日夜兼程,走了不知多少天,終于離老遠看見了蜿蜒的桉河。好在桉河尚未結凍,河面上隱約有幾位船家撐著孤舟來回晃悠。徐長治不敢讓我坐船,怕大哥的人守株待兔,把我給認出來。我指著自己那被風吹出來的兩個大紅臉蛋,吸溜著鼻涕說道:“沒人能想到攝政王殿下混成這副德行。”
徐長治覺得我言之有理,蹲下抓了把土往臉上一蹭。學著的我樣子揣著手上了船。船家問我倆是不是打北朝廷逃出來的,我含糊其辭地說是啊是啊,北朝廷太窮了,攝政王不頂用,還是我們崇王好。
船家卻嘆了口氣:“也不知這國家啥時候能再合到一塊兒去。你說現在這出了倆朝廷,卻連個皇帝都沒有。國沒個國樣,晚上睡覺都不踏實,生怕一睜眼又變了天。”
我聽著有點心酸,但也不敢多說什么,只能跟著他一起嘆氣。
順順利利地過了河,沒走幾步就到了緊挨著桉河的鄴城,可以讓我們進去歇歇腳。我跟徐長治就著西北風啃了倆烙餅,蹲在鄴城的城墻外頭瞎合計。我倆比大哥約好的見面日提前到了三天。徐長治問我有什么打算嗎?我坐在地上薅身邊的雜草,猶豫了片刻后問道:“徐長治,我玩個刺激的,你敢陪嗎?”
徐長治把我頭頂上掛著的草桿撣了下來:“殿下。微臣之所以同意您來,是因為微臣只忠于您一人。但求殿下不管有何打算,以自己的性命安危為首位。”
我笑笑,扯過他的耳朵小聲說道:“我臨走前讓人給我大哥帶了封信。我要把鐘伯琛換回去,自己來當人質。到時候你務必把丞相等人給送回去。”
徐長治立刻捂住了我的嘴巴,打牙縫里擠出半句話:“您瘋了?”
怎么全問我瘋沒瘋?我推開了他,壓低聲音繼續說道:“你聽我說。我大哥不會殺我。我活著,他才能威脅魏叔交出兵權。否則這北朝廷他要回來了也是白費。但鐘伯琛就不一定了。他只是個大臣,沒有保全性命的本錢。再說了,我可是人質專業戶。經驗充足著呢!”
徐長治卻滿臉的惱怒,扯著我就要走:“微臣后悔了。本以為您有萬全的法子,誰知是這么個餿主意!您這樣,怎對得起您的臣子!”
我連忙把他扯了回來,好生勸著他聽我把話說完:“我都打聽好了。大哥的兵,大部分被調到了東南邊界守關。畢竟晟宣國明面上跟咱北朝廷交好,大哥不得不防。雖然現在咱跟晟宣國的關系要掰,但大哥一時半會不可能把邊關兵全給調回來。所以留在大哥手邊能調用的兵沒有多少...”
“殿下想打?”徐長治來了精神,蹲回墻角處愿聞其詳。
我點點頭,把整體計劃全盤托出:“我給魏云朗留了密令。待丞相等人被安全交換回,讓他奇襲此地。”
“崇王若是被您逼急了,狗急跳墻殺您祭旗呢?”徐長治連連搖頭:“微臣是不會同意您拿自己的性命當兒戲的。”
我一本老正地戳著地跟他解釋:“你聽我說。我有辦法保全性命。我大哥雖然暴戾,但我大嫂對我很好。有大嫂在,我是不會輕易嗝屁的。你還記得我大嫂嗎?宋鐸將軍的長女,杜若郡主。她跟我大哥結的娃娃親,小的時候養在宮里許久,跟我親姐姐一樣。當初我被送走當質子,大嫂半路上追來給我塞了不少銀子,還哭了一場。”
“殿下您離國這么久,與她毫無聯系,怎知會不會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再者人家是兩口子,干嘛幫您這個外人!”徐長治薅著我的脖領子:“您就離遠了好好看一眼丞相吧。看完咱就回去。”
我總覺得徐長治的意思是讓我見鐘伯琛最后一面。然而他勁兒大,我也執拗不過他。只能先進了城尋個驛站住下。夜里輾轉反側間,我盤算著魏云朗應該已經快到了。只要鐘伯琛等人安全回去,我大哥一露面,魏云朗立馬圍了此地,那保不齊能擒賊先擒王地把我大哥給抓住。大哥被抓,南朝廷立馬氣數將盡,國家統一指日可待。
另外,我還有一個“外援”。說來慚愧,本王被祁國的公主給瞧上了。就是之前鐘伯琛隨口提了那么一句的純熙公主。我本沒放在心上,直到不久前這位公主殿下親自給我寫了封“情書”,托人送到了我手上。公主殿下說她傾慕我已久,自請遠嫁到我朝。嫁妝準備好了,陪嫁丫頭選好了,隨時可以套上大紅袍子騎著小毛驢投向我的懷抱。
當時我是毛骨悚然,問送信的使臣這公主殿下怎么個情況,她是不是特別不受寵,缺乏家庭關愛,不然不至于眼瞎到瞧上我這賠錢的攝政王吧?
使臣翻了個大白眼,仿佛在心里罵我沒見識:“我們純熙公主是最受寵的小公主。當初她為了說服陛下同意她遠嫁,絕食了三天!陛下為了公主的千金之軀著想,這才忍痛答應了她的請求。陛下甚至贈予公主三千人馬當“公主軍”,充當嫁妝。”
我被嚇得直激靈。這哪兒是來和親,分明是想打入我朝內部的巾幗英雄啊!這三千人馬一入境,不得把我拿得死死的!再說了,我怎么可以讓公主殿下給鐘大丞相送來“跨國綠帽”。
于是我手寫回信一封。打算等鐘伯琛回來后跟他坦白從寬,然后親自把信給公主送去。免得他再起疑心。信中我謝絕了公主的美意,詳細描述了我這人到底有多不爭氣。還望公主懸崖勒馬回頭是岸。
然而鐘老哥被逮了,這信沒發出去。
所以我這個渣男打算利用一下公主殿下的芳心。我為公主送去了另外一封信。希望等我身陷囹圄時,公主殿下能派兵象征性地壓一下境。將大哥的人馬拖在邊關上,給魏云朗增加圍城一戰的勝率。
當然,這只是我最樂觀的預測。我明白,事情不會像我想得那樣簡單。就算魏云朗能成功圍困此地,這畢竟是大哥的地盤,我們跟他耗不起。到時候很可能被大哥反將一軍。
然,正可謂是“富貴險中求”。我賭。我賭大哥他還像當年那般要面子。答應換人質就真的會放鐘伯琛回去。我賭他留我一條狗命跟魏叔換兵符。我也賭大嫂依舊是那個可親可敬的“姐姐”,還像小的時候一樣護著我,不讓大哥殺我。畢竟大嫂曾為了我敢跟母后頂嘴,把我從打屁股專用的長條凳上搶下來。我也賭純熙公主是真昏了頭喜歡我。
就算我賭輸了,橫豎爛命一條,扔了就扔了。只要鐘伯琛好好活著,灑家這輩子算值了。
另外臨走前我留了一道密詔。一,若公主沒出兵,圍城戰沒有勝率。魏云朗必須立刻退兵。走陸路北上,與靖州軍匯合。大哥不會棄了“山頭”深入追擊,所以魏云朗還算安全。二,若鐘伯琛活著回去,我涼在大哥的軍營里了。那就禪位給他。望爾等以國家大義為己任,不要在意朝廷改名換姓。三,若我跟鐘伯琛死一塊兒了,立我六弟瑾王為皇帝,尊上將軍魏承為攝政王,輔佐瑾王。
我知道群臣們看見我這道密詔肯定要罵死我。但,我真的不是一時腦熱。我深思熟慮過了,雖然只思了半個時辰。此戰是最好的一次機會。成了,國家至此結束了分河而治的格局,對付起如日中天的阿史那更有底氣。阿史那入侵只是早晚的問題,國家不統一,糧草和兵力跟不上。突厥破關之日,將是我國滅國之時。
所以伸頭一刀,縮頭一刀,與其等死,不如我為執刀人。
我思定,起來刮了刮胡子,擦了把臉,心里開始演練大后天見到我大哥時該說些什么。見到鐘伯琛又該說什么。剛琢磨了沒多久,就聽外頭突然轟隆一聲巨響,好像是山崩了一般整個大地都跟著顫悠。我扒著窗戶向外看去,只見滿大街都是驚慌失措地走出家門看向遠方的老百姓。再一眺望,天邊居然升起了一道烽火,緊接著清晰可辨的喊殺聲踩著號子猝然響起!
我正在發呆,徐長治突然沖了過來。抓起我就往外跑。我模模糊糊地聽見他嚷嚷了句:“殿下快走,守城軍跟流匪打起來了!”
啥玩意?流匪?!趕在這個節骨眼來了?!我左腳絆右腳地被徐長治直接扯著飄了起來,跟著逃難的百姓黑燈瞎火地亂跑。街頭菜攤倒了,踩了我一腳的爛柿子。剛跑了沒多久,就聽又一聲巨響,緊接著有人喊了起來:“流匪從內城殺過來了!”
于是人群又是一陣騷亂,紛紛跟無頭蒼蠅一樣往別的方向亂跑。我被別人的胳膊肘懟在了太陽穴上,兩眼泛花,腳下發飄。震耳欲聾的馬蹄聲迅速逼近,掀翻無數百姓,菜筐滾得滿地都是。不知誰被砍了,冒著熱氣的血濺了我一褲腿兒。我一踉蹌,踩在了一大紅燈籠上,差點沒摔出去。徐長治拿胳膊把我一夾,七拐八拐地帶著我沖進一小巷子里。我們哥倆蹲在一堆木籃子后頭驚魂未定。
徐長治跑到巷尾去尋出路,囑托我藏好不要亂動。我抬頭看向眼前呼嘯而過的一支軍隊,橙色的月光烏突突地照了下來,我發覺他們全都身披鎧甲,并不似流匪該有的樣子。正在詫異,我突然看見一稚童在奔跑間摔了一跟頭,趴在街道中央被人踩了好幾腳,滿臉滿手都是血。
我頓時頭皮發麻,想都沒想就沖了出去。抱起那孩子就地一個前滾翻,逃過一劫。馬蹄子蹭著我的后腦勺落地,我的小腿肚子挨了一蹄子差點沒把我疼抽過去。我一瘸一拐地慌不擇路,懷里的孩子摟著我的脖子不敢撒手。就這么跑了不知多久,我終于跑入一破舊的茅草屋里。我把那其仰八叉的木門插好,抱著孩子躲到了塌了半邊的火炕后頭。
我頹然地蹲在地上,抹了抹那孩子臉上的鼻血。小男孩長得十分清秀,好像還有點眼熟。他不知愁似的咧著嘴樂了一下,吐出半個門牙。我跟徐長治就這么跑散了,也不知他能不能順利脫險。我順著小男孩的后腦勺,心理安慰道徐長治應當不會有事。他身手好,腦子又聰明。沒我這個累贅,想必能在混亂中保全自己。
小男孩伸出手摸了摸我正在流血的額頭:“不怕。我爹會把壞人打跑的。”
你爹是當兵的嗎?我無奈地抱著他靠在墻上喘著粗氣:“你叫啥?多大了?”
他的小腦袋枕在我胸脯上奶聲奶氣地回答道:“秦楠。八歲……你也跟家人走散了嗎?”
我苦笑一聲:“是啊,散了。”
全都完了。流匪一來,大哥肯定會提前派兵支援。魏云朗這次的鄴城圍剿戰算是泡湯了。我被困在鄴城里不敢隨意走動,連個為國捐軀的機會都沒有,直接混成了難民。往壞了想,保不齊跟大哥的見面都得拖后,也不知大哥能不能把鐘伯琛的小命留住。
我又呼嚕了一下秦楠的后腦勺,他抬頭在我臉上吧唧親了一口:“謝呼(叔)救命之恩。”
秦楠小同志說話直漏風,到底把我給逗樂了。我小聲說道:“叔上回也救了個娃娃,然后叔突然轉了運,打萬人大軍的大刀片子底下撿回了命。你說,你能不能讓叔再轉回運?”
秦楠咯咯笑了起來,把鼻血吸了回去:“阿嬤嗦我命硬,克死了我娘。我會讓呼轉運的!”
得...我把頭埋在他那軟乎乎的小身子上,偷摸流了串淚珠子。秦楠很是乖巧地拍著我的后腦勺又說了一遍:“我爹會把壞人打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