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黎明, 有人來報,說程普被審了一宿,卻依舊緊咬牙關不松口, 結果由于傷口發炎再加上失血過多死了。我也沒多問, 只讓他們把程普的尸首拉出去示眾。
昂欽跟魏叔談得還算妥, 只是魏叔覺得軍中出了內鬼, 保不齊還與呼德爾有關聯, 突厥首領們的慘死于他是無法推卸的責任。魏叔越想越難受,越想越愧疚,于是脫光膀子來了出“負荊請罪”, 抱著馬鞭跑到我的營帳來,讓阿蘭桑抽他一頓。
昂欽也夠仁義, 并沒有刁難魏叔的意思。二人你來我擋地涌入了營帳, 然后嘎巴愣住了。
好死不死的, 我當時正情不自禁地抱著鐘伯琛的大腦袋親呢。鐘老哥被我啃得有點懵,一抬眼發現魏叔和昂欽倆人呆站在門口, 魏叔的臉都青了,下巴差點沒掉地上。鐘老哥慌忙拍了拍我的后背,推著我的頭讓我趕緊把嘴從他臉上拔下去。我早就知道誰來了,畢竟魏叔那大嗓門離著十里地都能聽見,然而我還是沒親夠, 跟拔火罐似的又嗦了好幾個印子才過了癮。
鐘伯琛似是被我吸走了元神, 雙眼空洞, 小臉通紅, 癱在榻上裝死。我正了正衣冠, 看向魏叔咧嘴一笑:“叔,安排一下, 本王得回宮了。”
魏叔捂著心口倒退一步,如同要心肌梗塞一般表情猙獰,扶著昂欽的肩膀站立不穩。我從魏叔臉上分明看見“養大的白菜被豬拱了”的痛苦。尚未來得及跟魏叔解釋一下,就見我們魏大將軍一扭頭,長嘯一聲跑了,卷起一陣灰土。
鐘伯琛幽幽地說道:“殿下,早些啟程吧。再待下去,微臣怕是性命不保...”
我埋怨他,若不是他一直拖著不醒,我至于在這里呆這么久嗎。不過現在確實得立刻動身了。我不在宮中而是跑到邊關來了這件事,已經被朝中老臣們給發現了。九皋府成了眾矢之的,吏部尚書連發三封八百里加急催我趕緊回去,替我打馬虎眼的徐長治同志被兵部尚書給扣了,兵部尚書說我再不回宮,徐長治同志就會變成徐公公。為了上官夏下半輩子的幸福,我也只能苦了鐘大丞相,讓他重傷未愈便再受顛簸。
于是翌日清晨,我跟昂欽一人一邊扛著“媳婦”上馬車。阿蘭桑非要自己騎馬,被昂欽厲聲拒絕后強行塞入了馬車,罵罵咧咧半天。我們鐘老哥比較省心,鉆進馬車不再吭聲,安靜躺著閉目養神。我瞅了一圈,終于打遠處看見了魏叔。魏叔給了我一個老父親般滄桑的背影,昂著頭看天空,也不說過來囑托幾句。我無奈,只能踏入馬車。
我剛坐定,就聽阿蘭桑高聲喊了句:“中原的王,后會有期。”
“后會有期!保重!”我回了一句。馬車緩緩啟程,最后終于出了營地。我扒著車窗看向身后漸行漸遠的城樓,隱約發現魏叔正負手站在城樓上,剛想仔細看個究竟,馬車拐了個彎,樹擋林住了視線,看不見了。
這時鐘伯琛忽然低咳一聲,我心里一揪,連忙縮回腦袋喂他水喝。鐘伯琛眉眼含笑,看著我緊張兮兮的表情煞有興趣地問道:“小五是不是以為我要死了?”
“差點。”我瞅著他那云淡風輕的表情就氣大不了一出來,翻了個大白眼道:“你倒是睡得安穩,差點把我給急上了吊。”
“我做了個夢,很奇怪的夢。”鐘伯琛看出我的惱意,不敢再逗我,忽然一本老正地繃住了臉:“我似是被魘住了,怎么都醒不過來。我明知道那是假的,卻又莫名地覺得很真實。小五,我花了好大的力氣才逃回來找你,你快夸夸我。”
“夸你?你倒是先說說做了什么美夢。是不是夢見娶媳婦了?舍不得回來?”我嘴上說著,卻還是不爭氣地坐在他旁邊,把他的腦袋抬起來放在了我的腿上。
鐘伯琛枕著我的腿,舒舒服服地閉上了眼睛:“不是美夢,是噩夢。我夢見我們亡國了,他們要殺你,我救不了你,便自盡了。”
我本正在給他揉太陽穴,冷不丁聽見這么一句話,嚇得手指頭哆嗦了一下。鐘伯琛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見我臉色劇變,頓時懊惱不已地急急說道:“小五,一個夢罷了。夢都是反的。”
“還有呢?”我倉皇無措,心臟好像裂了個窟窿,血汩汩地往外冒。真的是他,送了我最后一程的那個人,真的是他。只是我依舊想不明白,那時他為什么要給我殉情?前世的我,與他絕對談不上相愛,甚至連來往都不多,難道真的如同劇本里所寫的那樣,他一直在暗戀我?然而以我對鐘伯琛的了解,他對于我的愛戀一向表達得不算隱晦。為何我在前世的時候,一絲一毫都沒能看出來?是因為我傻嗎?
鐘伯琛嘆了口氣,拿腦袋蹭我的手:“我夢見你愛上了李擎,一門心思地對他好。我嫉妒到快要發狂,派人去暗殺過李擎,阻止過你們二人私會。然而李擎命大,你又執拗。你倆就跟天作之合似的,怎么掰都掰不開。我在不斷的失敗中絕望了,只能放棄。再后來我無意中發現你將軍機密函偷出來給了李擎,那時我便預料到要發生什么了...但是我沒有阻止你。”
“為什么?”我特別害怕。我真怕鐘伯琛也是轉世過來的人,有朝一日忽然想起當初我是怎么對待的他,他一定會恨我的。連我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又憑什么要求他原諒我。
“小五,你過來,讓我看看你。”鐘伯琛努力昂起頭,抬起胳膊,想抓我的手。我怕他扯到傷口,連忙打座位上起來,跪在他身側抱著他的腰。鐘伯琛摸著我的腦袋突然落下一行淚:“因為我不想活了。我明知李擎在騙你,卻沒有任何資格去勸你。我想我是在報復你吧...我終于敗給了自己的嫉妒,丑陋得令人作嘔。小五,我當時站在夢里,看著毫無作為的另一個自己,真想沖上去打他。明明一切都可以挽回的,就算是得不到你,我也不該毀了你,更不該拖著黎明百姓一起陪葬。”
這樣啊,原來如此。我伸出手抹掉了他的眼淚:“不哭不哭。都是假的。”
大丞相委屈得不行,沉浸在自責中各種撒嬌,非要我哄哄親親才能好。我沒轍,只得好聲好氣地幫大丞相順毛。
于是在這接下來的漫長回宮路上,我全程都在哄情緒低落的鐘伯琛。鐘伯琛翻來覆去就那么兩句話:“我怎么舍得害死你呢?我怎么會做這種夢呢?”而我也不怎么會安慰人,只能不停回答道:“那個不是你,肯定是你看話本的時候把里面的情節當成自己啦...什么你不看話本啊?那就是小的時候聽故事...啊,也沒人給你講故事啊?”
我越安慰越完蛋,最后只得強行岔開話題說些正事:“話說你昏迷期間,軍中查出了通敵突厥的奸細,死扛著不招,沒問出個所以然來就嗝屁了。這事兒你怎么看?”
鐘伯琛勉強拾回聰明才智分析了一會兒:“不太妙。如若他背后的指使之人是突厥人,招了便招了,還能死個痛快;但,若是這人是朝中重臣...”
“那顧慮就會更多一些,比如他的親眷。”我心中了然,卻也無可奈何:“這朝廷里,留下來的,不一定中用;中用的不一定忠心;忠心的又不一定忠于我。幸而我偏得一個你,不然這破朝廷我是真不想撐著了。”
“小五,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新舊兩朝更替太匆忙,你未稱帝,又不曾有自己的黨羽勢力。留下來的老臣全是先帝爺的臣子,多少對你都有些不服氣。不過...”鐘伯琛理了理我凌亂的發絲輕聲道:“小五已經做得很好了。有道是,“不破而不立”。破朝廷也有破朝廷的好處,置死地方能后生。當初先帝爺留下廣淄治水一案久久不處理,為的就是等這一天。”
我大驚:“等這一天?等我去做嗎?然而那么多大臣含冤沉雪,父皇他竟狠得下心?”
“狠不下心又能怎樣?”鐘伯琛終于不再藏著掖著,等我自行參透,而是直接告訴了我:“貪官污吏雖可恨,但他們有本事。先帝爺還用得著他們,就不能動。更何況,他們多年攢下的軍功與勢力過于龐大,為了穩住朝廷,先帝爺也得留他們一陣子。先帝爺等的不是殿下你,而是“破”的那一天。多行不義必自斃,待這些人將雪球滾大,把心放在了不該放的地方,先帝爺才能讓人心服口服地一舉拿下他們。只可惜先帝爺早逝,將這難纏的事情留給了你。”
這我倒是明白。只是那些被冤枉入獄的大臣呢?他們妻離子散,傾訴無門,為的卻是所謂的“不破不立”。難不成父皇把他們當成了棄子?我不敢茍同,心有困擾。
鐘伯琛看穿了我的心思,壓低聲音道:“小五,無能也是大罪。”
“那我可真是罪不可恕。”我慘淡一笑,給鐘伯琛喂了些吃的。
鐘伯琛草草咽下食物,盯著我的眼睛懇切地說道:“小五。自古論帝王才能,可不善文,亦不得武,但貴在仁。行兵打仗自有將軍坐鎮,治國之策仰仗良臣能才,這無可厚非。關鍵是如何留得住人心。小五寬仁大度,不錄人過,不念舊惡,聽得進忠言逆耳,放得下身段。故被朝臣們所青睞。崇王驍勇,卻過于暴戾且心胸狹隘;瑾王被太后的母家所扶持,卻不辯忠奸且愚鈍無知。小五沒有崇王的軍功碩碩,也沒有瑾王的家族勢力,卻最得人心。這難道不是小五的能耐嗎?”
我啞然,總覺得我得人心是順水推舟的事情,畢竟朝臣們沒得選了。再加上魏叔跟鐘伯琛偏向我,某種意義上我也是個幸運兒。憑運氣得來的人心,真的算作我的能耐嗎?
這個問題困擾了我許久,直到馬車終于駛入了皇宮,我突然就釋然了。運氣也是一種本事,或許我一輩子都猜不透父皇的治國之道,但我還有個大丞相幫我操心費腦子,到底有一件事強過了父皇一點點。
我們終于回來了。我命人將鐘伯琛抬回嘉明殿,直奔御書房去見兵部尚書,把徐長治給贖回來。一進屋,我便看見兵部尚書和吏部尚書對坐著,相顧兩無言。徐長治站在一旁沖我使眼色。我拉過徐長治見他沒有成小徐子,這才放下心來。兵部尚書見我來了,連屁股都沒抬,厭厭地說道:“殿下,您再晚回來幾天就好了,到時候朝廷都沒了,可算省心了。”
我瞬間覺得剛剛還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我,突然成了沒人疼的小白菜。我訕笑著說了下到底發生了什么,兵部尚書聽完后只關心一點:“丞相大人還活著嗎?”
我回還活著,就是動彈不了養著呢。吏部尚書頓時松了口氣:“沒事,癱了都沒事,腦子還能用就好。”
我說你這位老同志思想很有問題啊!我正吹胡子瞪眼,兵部尚書慢條斯理地說道:“殿下。先前您拿錢喂養的那些個老狗,反了。滇親王跟培國公投奔晟宣國了。帶走了五萬精兵,順便把延邊三座城池也給“送”了出去。晟宣國聲稱與我朝斷交,轉而投靠祁國,許諾了五座城池。祁國還沒有回話。”
我頓時一口老痰憋在了胸口差點沒昏死過去。剛剛我還以為自己是“天選之人”,現如今看來我還是那個“天棄之子”。想必老天爺再寫我的人生簡歷時打了個噴嚏,噴了一堆鼻涕上去。不然我這攝政王怎么能涼成這副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