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她眼中水光流動,他驚覺到自己傷了她的自尊,但話已出口,無法收回,氣氛僵滯了,沉默橫亙在彼此之間。
一時之間,誰也沒說話,只是靜靜的分別佇立在兩側,也不知過了多久,還是她侷促難安的開了口,“你要喝點什麼嗎?”
他驀然回神,聲量降低,嗓子微啞地說:“好。”
她鬆了口氣,轉身走入廚房,打開冰箱,巡視了一圈,隨後又困窘地從廚房中探出頭。“喝茶好嗎?”
“隨便。”他根本不在乎喝什麼,他只在乎她究竟爲什麼要住在這個鬼地方。
片刻,她拿出兩個馬克杯,裡頭衝了兩個茶包,他看見線末端繫著雀巢紅茶的紙標,心臟又是一抽。
她將馬克杯往桌上一擱,有點慌亂無措的抽了幾張面紙,將陳舊的沙發擦乾淨,也沒看他,低聲地說:“這個沙發是原本就有附的,有點舊,尹先生如果介意的話……”
話還沒說完,他已經移動英偉身形,坐在她剛擦好的沙發上,她像受到驚嚇的小兔子,急急往後退了一大步。
可她忘了身後是桌子,差點就倒頭摔,千鈞一髮,是他伸手拉住她,並且使勁一扯,她便跌入了他溫暖的懷抱。
劇烈的旋轉使她感到一陣暈眩,雙手輕抵他胸膛,忽然丟失了掙脫的氣力。
“琳恩……”如此相近的距離凝望她,他築高的心牆霎時塌陷了一小角,喉頭滾動數下,不由得吐出了她的名宇。
她渾身一顫,原本以爲他永遠不可能再用那樣溫柔的語調喊她,想不到他竟然……是她幻聽嗎?
是,一定是的。她以前對他這麼壞,他心裡一定恨死她了,怎可能還惦著她、戀著她?少自作多情了,宋琳恩。
“謝謝你,我沒事了。”地忍下暈眩感,努力對焦,突兀地從他懷裡彈開。
懷抱的重量驟然失去,一股空虛籠罩了他的胸膛。
爲什麼多年以後,當他已經站在至高的頂端,與她的距離卻依然如此遙遠?
這幾天早上進會司時,他都會因爲意識到自己與她處在相同的空間,心跳劇烈起伏。
他不停告誡自己、咒罵自己不準再想她,甚至不斷在腦中溫習當初她是怎麼踐踏他心意,將他的自尊心踩在腳下蹂躪,可是顯然沒用,他還是戀著她的美,戀著她的好。
也許從當年進到宋家,看見她的第一眼起,他就中了名爲宋琳恩的慢性病毒,這種毒隨著時間流逝,逐漸滲透到四肢百骸--他,無藥可救了。
“抱歉,我這裡只有紅茶茶包,不知道你喝不喝……”爲了排解尷尬,她端高了馬克杯,雙眼忽然揚高,不期然地撞入了他眸裡的深情。
她呆住了,握住杯耳的蔥白細指發顫,眼看一整杯滾燙的紅茶就要滑落下來,尹利軍眼疾手快,立即攏住地的雙手。
“小心。”他這聲提醒,像咒語般點醒了她。
“對不起。”她困窘的紅了兩頰。他眼神無法從她嫣麗臉蛋移開。
“給我吧。”他接過馬克杯,解除了她的窘況。
“你平常……都是這樣關心底下的員工嗎?”又是一陣沉默過後,她坐在沙發上,低垂視線,指尖無意識勾弄著茶包的棉線。
“你覺得呢?”他自嘲一笑。
“嗯……你是特地過來關心我的嗎?”她很擔心是自己會錯意,在他面前鬧了笑話,那她真不知道往後要怎麼面對他。
“我爲什麼要關心你?”他忽然口氣惡劣的問,然後看見她雙肩猛地瑟縮了下,心臟也跟著狠狠一震。
以前的她坐姿很挺,彷彿是貴族公主那般的優雅大方,可眼前的她,像只膽怯不安的小兔子,彷彿坐在她面前的他是個兇狠的獵人。
宋家垮臺之後,她竟然變了這麼多……昔日的名門傲氣都被磨光了,看不出璀璨光華。
察覺到尹利軍審視的深沉目光,宋琳恩不安地握緊壓在腿上的馬克杯。“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尹先生不要介意……”
“不要再叫我尹先生!”突然怒氣上心,他低吼出來。
她被吼得一愣,瘦到只有巴拿大的臉蛋更顯蒼白,一雙染著輕鬱的美麗眼眸瞠得圓滾滾,表情更像是突受驚嚇的小兔子。
“對不起……我應該喊你尹總。”誤會他的怒意,她趕緊改正稱呼。
豈料,他忽然重重地扔下馬克杯,瞪了她幾眼,這才驚覺雖然她外頭穿了件罩衫,但裡面半溼的襯衫前扣已解開幾顆,柔軟的雪白若隱若現。
她先是不解,然後順著他注視的目光低頭一望,雙頰立時涌上霞雲,纔想起剛纔自己正要將溼透的襯衫換下,他卻突然造訪,她一時間也沒想太多,更忘了罩衫底下的襯衫前襟已經半解……
尹利軍喉頭緊縮,突兀地別開眼,彷彿想抵抗某種強烈的情緒,握緊雙拳,然後像一陣狂風似的奪門離開。
她雙頰遍紅的呆呆坐著,直到杯中的紅茶冷了,才落寞的低下頭,輕吸一口,苦味在舌尖上漫開,一如心中的苦澀……
徵信社的人動作很快,不出兩天時間,就把宋琳恩這十年的點點滴滴調查得鉅細靡遺,並做了完整的彙報。
當年,叱吒商場的宋家,因爲得罪了某位政治人物,加上幾個董座早已經看不慣宋東裕囂張的作風,因而連手一起揭穿宋東裕送政治獻金,藉此非法標得政府發包的幾項重大工程,從中牟利的黑幕。
不僅如此,這幾個人顯然從一開始就是要宋家倒得徹底,還買通了宋東裕周邊幾個最信任的下屬以及朋友幫忙收羅罪證。
東窗事發,宋東裕當場被收押,宋家一夜之間垮臺。兩個月後,宋東裕在看守所因腦溢血而猝死,餘下的宋家人成了過街老鼠。
宋東裕的妻子沈蜜帶著女兒離開了臺北,躲到南部閃避風頭,但是過慣了排場奢華的生活,沈蜜無法忍受自己淪爲一般平民--甚至比平民更糟的貧民,她得了憂鬱癥,更在今年年初時被診斷出罹患乳癌。
不懂人間疾苦的宋家公主,成了必須一肩扛起養家重責的灰姑娘,宋琳恩的工作資歷可豐富了。
飲料店打工、餐廳外場人員、快餐店工讀生、大賣場計時人員……顯然不曾看過別人臉色的她,剛開始搞砸了很多工作,到後來才逐漸上手。
徵信社整理的數據顯示,爲了讓母親心情好轉,宋琳恩用名下剩餘的積蓄租了一間房租頗高的透天別墅,並且僱用了24小時的看護陪伴沈蜜。
龐大的醫藥費,以及高額房租和看護費用,讓她連四千元的員工宿舍房租都寧願省下,獨自一人住在那個黴味濃重的老舊公寓。
放下資料,尹利軍點燃了一根菸,煙霧繚繞中,他的目光摻雜了滿滿的痛惜,心臟似有人一刀刀地割著,痛已麻痹。
多年來,原來她是過著這樣的日子……她的驕傲與璀璨光芒,想必是在一次次的跌倒之中,被一寸寸的磨蝕了。
他忽然恨起自己來,恨自己爲什麼這麼多年來要自欺欺人,以爲可以忘了她,可以不在乎地的生死好壞,甚至可以站在至高處嘲笑她的淪落。
他浪費了十年的時間,直到現在才瞭解,他的心還是屬於她。
從淡淡的情愫,累積到深深的暗戀,他對她的感情已經超過了十年之久。
除了家境不如她,他在每一方面都是最頂尖、最出類拔萃的人物,只要他願意投注心力,沒有他辦不到和得不到的。
唯獨她,是他心中最渴望的,卻始終得不到。
手中的煙抽盡了,尹利軍像是想通了什麼,突然起身離開了辦公室,迎面而來的林特助閃躲不及,趕緊煞車,手中的檔散落一地。
“尹總?開會時間還沒到--”林特助的話未竟,只見向來從容不迫的冷麪上司已經踩著凌亂腳步焦急離開。
秘書室的人也全都走出來,目瞪口呆地看著尹利軍像團旋風颳入電梯。
十六樓採購組辦公室中,吃過午飯後,因爲做錯了一個檔的宋琳恩又被女主管叫過去,這一罵又是沒完沒了。
“我真不知道當初人事部是怎麼讓你通過考試的,你這種資質的人怎會出現在我們“尹豐”,這麼簡單的檔爲什麼你老是學不會?”
對熟悉這套ERP操作系統的人而言,這些順序繁瑣的文件當然簡單,但是對剛來不到半個月的新人來說,卻是很吃力的。
但在就是看她不順眼的女主管眼中,她的吃力變成了愚笨,她的努力成了效率差勁,怎麼辯解都是徒勞,不如閉上嘴安靜捱罵。
女主管罵上癮了,一張嘴不曾稍有停頓:“如果你還是用這麼散漫的態度工作,那我勸你最好另謀高就……”
“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能辭退她。”突來的一聲怒喊,震驚了整個採購組。
衆人循聲望去,從未親臨這等非關集團運作核心的小部門的總裁,佇立在門口,氣氛瞬間凍結了。
採購組主任即刻上前迎接,卻被尹利軍一記冰寒的眼神擋下,他旁若無人的走到宋琳恩身旁,拉住她的手腕,在衆人震撼錯愕的表情下離開。
尹利軍帶著宋琳恩返回頂樓,又是在秘書室衆人愕目迎接中,將她拉入了辦公室。
“尹總……”她驚恐的嗓音還沒發出來,就被他拉入懷中緊緊抱住,彷彿她是他身上遺失的某一部位,必須透過擁抱,纔將她重新嵌入體內。
“跟我在一起,我不會虧待你的。”在她尚不及反應回神之際,他突然丟出了這句話,讓她渾身又是一震。
“你……你在說什麼……你是不是喝醉了?”這是她唯一想得出的合理解釋。
“我很清醒,我知道我自己在說什麼。琳恩,你早就知道我喜歡你,不是嗎?”
“但……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你--我現在--你不要開我玩笑,我還要回去工作!”一時間無法消化這些震驚,錯愕得語無倫次。
“不管過了多久,對我來說都毫無分別,我就是喜歡你。”
他不讓她掙脫,雙臂勒得更緊了,將她嬌瘦曼妙的曲線都嵌入胸膛,感受她的柔軟起伏,以及她每個呼吸的頻率。
“尹……”她已經混亂得不知該用什麼稱呼,試著舉起雙手推開他,可因他抱得太密實而無法如願。
灼熱的男性氣息在耳畔吹拂,她心頭一震,雙手慢慢軟下,不迎合也不抗拒地任他抱緊。
全世界的女人都能愛他,唯獨她,早在多年前踐踏了他的自尊之後,便失去了愛他的資格……
從前那個宋琳恩,只顧著自己的尊嚴、高高在上的名門地位,明明喜歡,卻總是對他刻意冷淡,將他區隔爲另一世界的,不讓他靠近她。
那時的她,從小被建立起的觀念就是這樣,仗恃著出身名門,從小過慣豪奢日子,不懂珍惜別人的真心與自尊,等到後自己一一嚐遍了被踐踏的滋味,才深切體受到,以前她對他做的,有多麼傷人。
她是個不值得他愛的壞女人,他應該恨她、咒罵她,而不是抱著她……
恍若夢醒,宋琳恩不知從哪找來的力氣,突然一把推開了溫暖得令人沉溺的懷抱。
她雙臂環住自己,僵直的身子因爲抽離了那份溫暖,忽感寒意直竄,不由輕輕發顫。“你冷靜一點,難道你忘了我以前……以前是怎麼對待你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