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已經(jīng)近了。
夢里, 我又回到云門,小小的少年,和同樣年少的云揚、月苒、鳳卓在漫山的桃花里玩著, 云揚棱角分明的臉, 月苒雍容華貴的臉, 鳳卓英氣逼人的臉, 都那么溫柔的笑著, 他們在我的身邊,笑著說話,笑著嬉戲, 落英繽飛,無憂無慮。我走過新月橋, 門主抱著我替我用額發(fā)把眉心的紅痣遮起來, 他笑著說:“云揚這孩子就是這樣, 喜歡的東西就不讓別人看,也不許別人碰……”我穿過荷花塘, 月苒披著紅色的嫁衣問我好不好看,她說:“月苒此生,獨慕云揚……”我離開五門關(guān),鳳卓從身后抱住我,在我耳邊輕輕地說:“云悠, 你知道么。有這么一個人, 懶惰、驕傲、張狂、有時候又迷糊得不得了, 可是危急的時候, 他又很靠得住, 聰明、從來不肯丟下任何一個人。他以前會哭會鬧,可是脾氣卻越來越倔強, 傷心的時候也不哭,生氣的時候也不鬧了,整天只想著多為別人好一點,自己傷了病了,從來也不關(guān)心,認為就算是死了,也是自己該的……云悠,這么一個人,我偏偏喜歡得緊,想要一輩子就在他身邊護著他,照顧他,守著他……可是他根本不知道。現(xiàn)在他好不容易知道了,卻還藏著、躲著……”
我沒有。
我沒有躲了。
可是他們還是走了。會親手給我剪頭發(fā)教我武功的門主,會放縱我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后的云揚,會把嫁衣穿給我看的月苒,他們一個一個都走掉了……
小小的少年走著走著,漸漸地長大,變成一個人……
連鳳卓……
鳳卓?
驚醒過來,汗?jié)裰匾隆?
“悠哥?你沒事吧?”
閑箏聽見聲音,急急忙忙地跑過來。
“鳳卓呢?”
“他還昏迷著。”
“他……”
“只要能撐過今夜,他就沒事了。”
我點了點頭,“閑箏……你瘦了。”
跟隨云揚一路來到湖北,帶領(lǐng)輕月門連連交戰(zhàn),現(xiàn)在又……
閑箏伸手覆上我的雙眸,“別看了,你再睡一會吧。”
那天,把我和鳳卓送到閑箏這里的是鳳情,而救我們出湖北分局的,卻是云揚。
云門和九天門的戰(zhàn)火,推到了湖北北部的暮山。
而一直在九天門作戰(zhàn)的楊烈居然親自來訪,送來了傀儡陣的解藥。
那時我才知道,謠傳中楊烈愛慕的女子,竟然就是司空玄的姐姐,蝶谷醫(yī)仙君容若。
而司空玄也送來了一個錦盒,里面裝著君家十全丹的配方。
云揚離了暮山救我,楊烈離了暮山送藥,而當他們第二天都回到暮山作戰(zhàn)之后,司空玄卻臨陣失蹤了。
到如今,已經(jīng)五天了。
山風輕拂,透過窗,遠遠可看見暮山輪廓。
黃昏暈黃的光灑在上面,卻透著無法言語的寒冷與寂寞。
今夜,該是九天門和云門的決戰(zhàn)之夜了。
云揚現(xiàn)在,是在那山上準備浴血奮戰(zhàn)吧?
而過了今夜,是非成敗……
順著我的目光,閑箏替我打開了窗,她站在暮色里,忽然問我:“悠哥,你知道為什么云揚要攻打九天門?”
這是我心里一直的一個疙瘩,我始終想不通,云揚為什么會做出這么莽撞的事來。九天門貴為天下第一幫,云揚即時是早有野心擴充云門的勢力,也不該首先就挑了這樣一個對手。
微風吹起閑箏的鬢發(fā),她清秀的臉不怒不笑時時常顯得有幾分冷,而此時,卻流出嘆息一樣的哀愁來。
“云揚大哥一直不想告訴你。可是今晚決戰(zhàn)在即,如果現(xiàn)在不說,恐怕來不及了……”
“悠哥,你五歲進云門的時候身上帶著輕功底子,云揚大哥接掌云門之后花了十年的時間,從這一點線索找出了你的滅族仇人!”
“當年殺了你的親人的,就是九天門!”
“要怎么做……悠哥,你自己決定吧……鳳卓那里,我會守著……”
閑箏走了。
我怔怔地坐在床上,不會動,也忘了想。
云揚……我真的不懂他,我真的從來也沒有懂過他……
在我和權(quán)勢里,你到底選擇了什么?
十年的相識相惜,十年的相背相離,二十年的愛憎情仇,二十年的徘徊不知措,到今天,卻好像是畫了一個圓……回到最初,五歲的孩童生著大病,在床上初次見你時……
“云揚……?”
“嗯……我在。不用怕。”
他在。
十年,獨自一人,替我承下了我都不愿去回憶的家族仇恨。
我自以為能原諒他是我對他的報恩,卻不知道云揚其實根本不需要我原諒……
淚水一點點盈滿眼眶,一根纖長手指替我拂去了淚水。
那么溫柔的動作,讓我一瞬錯以為是徘徊在生死邊緣的鳳卓,待到目光聚攏,看到那細眉鳳目,才驚覺是司空玄。
“云悠,你想去暮山上幫他?”
他語音輕柔,目光深深地看著我,就好像要記住我每一個神態(tài)變化。
我沒有回答。他也不需要我回答。
“就憑你這樣的身體?你知不知道你真的會死?要是楊烈晚一點點到,要是你受一點點傷……就算是現(xiàn)在,你也是生死難料?”
“那是我欠云揚的。”
“那鳳卓呢?今夜他非生即死,你不在他身邊守著他?”
“……我說過,他若死了,云悠決不獨活。”
“這也是你欠他的?”我抬眸看他,卻發(fā)現(xiàn)他左袖空空如也。
“司空……”張口想問,他卻先一步點了我的穴道。
纖長的手指在我的唇上流連徘徊,忽然推進一顆丹藥。
“惘生花。阿姐說,它長在巴山絕壁,一生只開一次花。我找了五天……它害人也救人,藥效發(fā)作雖然難熬,但你會好起來的……”
司空玄把我按回床上,拉好被子:“今夜,你在這里好好地躺著,云揚那里,我替你去幫他。”
他起身,風塵仆仆的身形顯得那么疲倦不堪,連飛揚的眉眼都失卻了往日的神采,他的張狂不羈,他的驕傲自負,在這一刻通通都被籠上了厚重的無奈,沉得連我的心也一起沉了下去。
“云悠,你一直以為你欠云揚的,欠鳳卓的……可是你還了他們情債。這世上,再沒有比情債更沉重的了……你誰都不欠,你只欠我的。你只欠我司空玄一個人。”
我張口想叫出他,卻發(fā)不出聲音來。我的咽喉幾乎滴出血來。
藥效漸漸發(fā)作,肺腑翻騰得令我咬緊了嘴唇,咬得再深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痛,都在心里。
當年坐在花園里的世家公子少年,細眉,淡而不媚;鳳眼,邪而不妖。
“云悠?云門無憂?哼,還以為是個什么角色,你這種莽撞的小鬼是‘云門有憂’吧?”
他天成的傲,卻那么敏感易怒。
“我會讓你為得罪了我而后悔莫及!你給我記著,我姓君,叫君玄。”
十年后再遇,他處處糾纏。
“云悠,說啊。是因為我的偷聽,還是鳳卓的傷?說啊?是因為什么不想見我?”
“讓自然是不讓的。只是想問問,流云山莊的大門此時堆滿了九天門的客人,你家樓莊主忙得緊,你是想讓他去幫忙……還是想叫住他,讓他來救你?”
“我想……讓你,在他和我之間選一個。”
他的話似真似假,仿佛永遠上演著這樣那樣的戲碼。
“我喜歡你。”
“司空,你不斷迫我,無非是猜度我心中鳳卓云揚的分量!云揚對我有恩,鳳卓對我有情,即使他們負了我什么,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司空,你有經(jīng)世之才,又何苦在我身上費這許多心思?”
那時,司空玄閃爍不定的眸光中是一片紅蓮火海、癡纏迷離……
“他大婚那天,你特意寄了一封預祝他接掌云門的恭賀信送到云揚那里,那時你是怎么說的?你說‘我要他為得罪了我而后悔莫及’!可你現(xiàn)在呢?他一有事,你滯留湖南不北上援助,讓九天門上下都說你有反心,一封加急書信要我來,為了給他看病丟下整個山西的場子!你在九天門苦心經(jīng)營這么多年,難道要為他功虧一簣?!”
那時,他的手死死攥緊,眉頭打結(jié),半晌,苦笑道:“阿姐……人算不如天算。”
“君家中道衰落,擔子一直壓在你身上。你從小長大,只有那天見到少年時候的他,才感覺你也不過是個鮮活的孩子……那以后你處處留意他,他和云揚好,你就想方設(shè)法拆了他們。他搬到清石山,你就進了九天門,說是為了復興君家,其實也是想有一番作為討他歡喜……你喜歡他,是不是?”
那夜微風輕拂,夜空云朵掩去了月亮半面光華。淡淡的陰影投到司空玄身上,在他的眼下布下深深的暗痕。那一抹明黃看似張揚,籠罩在夜幕流水中,卻是這么蕭索寂寥。
“是。我喜歡他。從他十二歲的時候開始,就一直喜歡他。”
司空玄,你到底哪句話真,哪句話假?
世上最沉重的是情債,你卻讓我還向何處?
你經(jīng)才絕艷,又何苦……
“他心里根本你!他把誰都放在心上,擔心這個關(guān)心那個,連一只飛蛾都還愛惜著顧念著,卻獨獨從來沒有想過你!”
“我知道。我偏偏就是要試試。阿姐,你救活他,讓我再試一試好不好?”
“再試一試好不好?”
那伸向水中月影的短笛,夠來夠去,卻總差了那么半分。他輕輕笑著,意興闌珊。
司空,又何苦……為我束縛了你的翅膀……
他在我床前轉(zhuǎn)身,押上性命前往暮山替我為云揚助陣,而我拼盡了力氣,連一個“謝”字也無法說出來。
司空,你是要我注定欠你一世么?
惘生花。
那一夜,暮山的戰(zhàn)火燒紅了半邊天……
我在床上苦苦熬著藥效發(fā)作,知道與我糾纏一生的人都在歷經(jīng)生死……
鳳卓、云揚、司空……
誰是誰的惘生花,誰又為誰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