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卓回房以后, 我翻來覆去了一個晚上,弄得兩眼通紅,第二天早早地起來, 大家卻都已經(jīng)坐在大堂里了。
我磨啊磨啊不肯過去, 云瑞的眼光直直射過來, 一拍筷子:“云悠!你打算在那里呆多久?昨天晚上你們到底到哪去了?你給我說清楚!”
這孩子……好歹我也是長輩……
我默默念叨了幾聲, 蹭過去, 鳳卓讓我坐在他旁邊。
“說啊。”云瑞催我。
這瞞著他去輕月門的事一說出來,他非鬧騰不可,再被逼出今天的行程可就大大不妙了。我求助地看向閑箏, 她悠悠然地端了茶杯,慢條斯理地喝茶, 再看看鳳卓, 他把一個饅頭夾到我碗里, 然后低頭扒自己的稀飯。
這兩個家伙,昨天晚上還口口聲聲關(guān)心我說得我亂感動一把的, 今天連這么點小忙都不幫了??
“瑞兒,我們……我們昨晚就是出門喝了點酒賞了會月……你一個小孩又不能喝酒就沒叫你……”
云瑞眼瞪得溜圓:“昨晚根本就沒月亮你賞哪門子月?”
閑箏噗哧一下笑出聲來:“悠哥啊,你也不是個撒謊的命啊。”
我瞪她:“有本事你給我撒一個看看?”
這回連鳳卓也笑起來。云瑞的目光在我們?nèi)齻€人臉上輪流掃了一遍,已經(jīng)有點咬牙切齒了。
“好好好,瑞兒啊, 還是我這個小姨子好。”閑箏開口道, “昨晚我們?nèi)チ溯p月門。”
“閑箏你……”
“悠哥, 瑞兒又不小了, 這些年云揚大哥白教他的啊?”
閑箏不管我, 細(xì)細(xì)地跟云瑞說了一遍,又問他今天跟不跟我們一起去。
這簡直是句廢話, 云瑞這孩子正在氣頭上,被閑箏一激哪有不去的道理,兩個人一通搶白,我反對都沒有機(jī)會。
坐在鳳卓馬上我還是氣鼓鼓的,亂發(fā)牢騷。鳳卓呵呵地笑我:“你不讓他跟著我們?nèi)ィ阉粋€人留在客棧里?我們行蹤又不是秘密,楊烈直接去一抓一個準(zhǔn)。”
我一想也是,卻總是不大放心。鳳卓湊到我耳邊親了一下:“你要放不下心,就讓樓閑箏這個小姨子全全負(fù)責(zé),云瑞少一根頭發(fā),你找她要去。”
閑箏的功夫不錯,不跟我斗氣的時候也算是細(xì)心沉穩(wěn),交給她保護(hù)應(yīng)該比我來得好。云瑞沒有騎馬,被閑箏騙到她轎子里坐著,這會兒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熱鬧得很。我瞅了一眼,剛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也就顧不上鳳卓的小動作了。
白日的桃花林比晚上少了許多陰寒,卻又多了分肅殺,看到那昔日象征著榮耀如今卻猶如鬼門關(guān)的界碑,我們都沉默了下來。下了馬,下了轎,連同輕月門那四個轎夫,八個人踏過界碑。我心里猛地沉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事,將要發(fā)生了。
四周安靜得厲害,只有夏日最精神的知了高聲叫個不停,尖利的聲音聲聲刺耳。
鳳卓仔細(xì)看了一下,道:“這里按五行八卦設(shè)置,每過一個時辰就變更一次,一步行差踏錯恐怕有性命之憂。你們跟著我,千萬小心。”
鳳卓挑得路怪得很,彎彎曲曲繞了半個多時辰,竟又看到那塊界碑,我正想出聲詢問,閑箏已經(jīng)先一步嚷嚷道:“鳳卓,你是不……”
這一句還未說完,林間清風(fēng)一變,劍光閃動,閑箏驚叫了聲,回劍駕住。劍光照亮了來人的臉,閑箏怔了怔,喃喃叫道:“伯父……”
“小心!”
卻是云瑞先回過神來,長劍出鞘,一出手便是云門傷影劍的第五式“滄海桑田”,這本是感慨世事,以守為攻的一招,云瑞年紀(jì)還小,招式雖然有模有樣,氣韻仍是差了許多。他見挑不開對方的劍,狠狠道:“不管他是誰他都已經(jīng)不認(rèn)你了!你還在那感慨舊事做什么?!”
這一喊氣力分散,手上立刻現(xiàn)了敗象,來人旋身一刺,不但挑飛了云瑞的劍,去勢未減直直刺向他的咽喉。閑箏仍是長劍一架,內(nèi)力相拼逼得倒退幾步,我伸手把云瑞搶到身邊,那四個轎夫一擁而上,擋在我們前面。
那邊鳳卓臉色突變,撲過去推開閑箏,一塊釘板險險擦過,樹林里忽然走出許多白衣人。
“糟了,陣法觸動了。走!我們快走!”
來不及了。
血戰(zhàn)。
血戰(zhàn)。
鳳卓一直牢牢地將我護(hù)在懷里,我聽到那些兵刃交加,聽到那些嘶叫□□。空氣里彌漫著血的味道。不斷地有血漸到我衣襟上來,我看到不遠(yuǎn)處的閑箏如我當(dāng)年一樣,斬殺著昔日的同門。
里面有些人剛剛才說過話,有些人一起生活多年,有些人是把酒言歡煮茶吟詩的至交好友……
可是……
可是不殺他們,自己就得死。
我看到閑箏瞳仁里搖動的不舍與瘋狂、悲凄與麻木……
里面一片紅蓮血海,火光沖天。
可是我應(yīng)該看不見的,在這混亂的戰(zhàn)場,我又怎能看清她方才還神采奕奕如今卻空洞無依的瞳?
只怕……只怕是錯以為……那是當(dāng)年的我……
“悠,當(dāng)心!”
我茫然抬頭,正看見鳳卓抬臂為我擋去一劍,刺鼻的血撒在我的臉上。
我小心翼翼地伸舌一舔,低喃道:“苦著呢……”
“悠,那不是你的錯。”
“不是?”
“不是。”
我輕輕一笑:“你說不是便不是么?”
鳳卓攬起我的腰躍起半丈,身子一輕,血味、喧囂也仿佛遠(yuǎn)去了似的,他挽了個劍花環(huán)身回護(hù),揚聲道:“向東走!”
閑箏輕功絕佳,閃身幫云瑞擋了一道,兩人緊跟而來。其他的幾個人緩了一拍,勉強也跟了上來。
往東幾步,追兵驀然消失了蹤跡,連前路都為之一變,已是脫了桃花林,到河邊了。
幾個人喘息未平,驚魂不定,我卻定定地有些出神,鳳卓方才的那一招,他們不認(rèn)識,我卻認(rèn)識。
在血染的五門關(guān)外,他帶著我闖新月崖迷霧谷,追兵重重,當(dāng)年驕傲的少年也心灰意冷,只遙遙地看著云門斷情臺上離亭里那一襲染了血跡的白衣,松開了抓著鳳卓的手。
他卻攬了我,輕輕地笑。然后就使出了這一招。
清醒之時,便躺在清涼山山麓之上,聞著陣陣的藥香。
劍招的名字是鳳卓給我纏繃帶的時候我問的。
他說,叫做天地回春。
天地,回春么?
曾幾何時,在清涼山上釣魚打柴,喝酒吟詩,心里空無一片百無牽掛。可是,當(dāng)那個孩子站在我面前,一雙黑如點漆的眸子目不轉(zhuǎn)睛地望向我,我就知道,這必是他布下的又一道陷阱……只是,我卻仍舊避無可避。
舍了云淡風(fēng)清,舍了氣定神閑,舍了悠游自在,又投入這江湖變幻莫測的風(fēng)云,惹來一片腥風(fēng)血雨……
為什么?
為什么!
鳳卓,我知道你想護(hù)我一方世外桃源,只可惜,我卻負(fù)了你。
我知道你對我一片情深意重,只可惜……
云悠放不下的太多。
“鳳卓,這個……這個怎么回事?剛剛明明還在界碑那里……”云瑞忽然發(fā)問。
我脫開鳳卓的懷抱,圈住這個孩子,笑道:“因為剛好過了一個時辰,陣法變了。”
閑箏望著霧氣繚繞的橋,濃重的瘴氣遮得近在咫尺的流云山莊都看不見。而那莊子里,又有多少人在翹首盼著他們敬重至深的莊主。
“那七座橋里只有一座是生門,破陣不難,只要走過生門就可以了。麻煩的是瘴氣。”鳳卓解釋,“瘴氣有毒,恐怕還會產(chǎn)生幻覺,離生門越近越容易受到影響,半個時辰之內(nèi)出不去,五毒入臟,性命就危險了。”
“通過生門就可以了么?”我握了閑箏的手,把云瑞交給她,“那閑箏你帶著瑞兒,我們每人挑一座走,總有一個是對的。”我左右看了看,“那我就走這座好了。”
不等反對,我踏上橋,濕冷的霧氣撲面而來,霎時包住身體,舉步唯艱。我伸手觸到橋欄,扶著慢慢地走上去。有些模糊的聲響傳來,我仔細(xì)聽,似乎是喊殺打斗聲,大概是橋上仍有楊烈操縱著的傀儡,不知道是誰在交戰(zhàn)。
沒有余力去擔(dān)心猜測,我只能握了一把銀針略加戒備,漸漸地似乎也習(xí)慣空氣的重度,步子也輕快了起來。
輕快得……仿佛還有武功的時候,施展著謫仙步似的。
風(fēng)聲,葉聲,鳥聲,流水潺潺……
推開門,走過小橋,竹林中便隱約可以看到雕欄一角,那是云揚的住處……
不是……
不是那間熟悉的屋子,看到的是座山莊……
山莊?
流云山莊!
這一座橋,就是生門!
走過去,陣便破了!
我激動得很,慢慢地就跑了起來,莊門就在眼前,越來越清晰了。
還有一步……
我卻清清楚楚地聽到一聲。
“悠兒……”
十年的時光倏忽而逝,這一聲還是那么沉。
三分無奈、
三分嘆息、
三分寵溺,
還有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云揚,如果寵我憐我,又為什么五門關(guān)上一劍斷情……
“悠兒……”
“悠兒……”
漫天雪花飄落,何人垂淚?
是雪冷,是劍冷,還是淚冷?
昔日,小小少年喜歡一步不落地跟在云揚身后,走過蓮花湖,走過新月橋,走過小竹林……他忽然停下,少年就會一頭撞到他身上去……
云揚便微微嘆氣,回過身來……
他的臉棱角分明,一雙眸子黑如點漆……
如今換作我回身,卻面對出鞘的三尺青鋒。
我靜靜地看,淡淡地笑。
心里卻痛得滴血,痛得笑容再也掛不住,痛得淚水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砸到了地上。
那一日的雪落紛飛,含著眼淚瘋狂斬殺昔日同門,五門關(guān)的狹長關(guān)道血流滿地尸橫遍野。嘶喊,揮劍,人影僮僮中,只望見云揚站在離亭里冷眼觀望……
昔日,小小少年揉著撞疼了的頭,瑟縮著看他,云揚的眼睛里,卻是溫暖的……
那一天,云揚的眼卻冰冷如霜。
青鋒出鞘,出塵步踩踏人身,一劍橫斬……
那是云門傷影劍的最后一式:
決!義!斷!情!
前胸的舊傷口再次被劃開,鮮血從身體里噴涌而出。撕裂似的疼痛。
痛得是傷,是心,還是記憶?
決義斷情……
云揚,若是我欠你,這條命便還了你罷……
……
鮮血的滴落聲,聲聲清晰,迷霧重重,空氣的陰冷一直壓抑到肺腑里去,連站也站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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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手,想去扶那橋欄,扶住的卻是一只溫暖的手。
慢慢地仰起頭,看到棱角分明的臉,和臉上黑如點漆的眸。
那雙眼眸,帶著滿溢的溫暖和掩飾不住的沉痛。
“悠兒……”
意識漸漸遠(yuǎn)離,氣力一點點抽離而去,黑沉沉的世界里,仿佛見到那雙溫柔眼眸的主人,帶著無奈與嘆息,帶著寵溺與愛憐,向那個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年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