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jié)
天已經(jīng)黑了,星月黯淡。
這么晚當是和鳳卓縮在屋里談天說地的時候,再不然也該是在木屋前面喝酒吹風,如今卻是連夜脫逃一般星夜兼程地下山。一邊留意身邊一邊趕路,我?guī)缀蹩嘈Τ雎暋T茡P啊云揚,你如今只怕也正因那進入江西的兩湖勢力犯愁,卻還不忘拉我下水,當真惡劣成性。
云瑞在身后緊緊地跟著,從下午就抿緊了唇一言不發(fā),這孩子少年老成,我也不指望能問出什么來。
鳳卓則在最后護著,不知道什么原因,這一向吵吵嚷嚷的家伙今晚也格外安靜。這樣三個人在這樣漆黑的夜里快速行走,實在是件詭異的事情。
一直出了清石山,穿過小鎮(zhèn),接下來是一大段荒野。雖然不愿,也只得吵醒販子買了馬匹,一路疾馳,一直到天色微微泛白,進入了另一個稍繁華些的鎮(zhèn)子。臨時根本買不到良駒,一夜奔馳三匹馬都有些脫了力,路過一家名位清平的客棧時,鳳卓讓我和云瑞稍稍休息用早飯,他則先去打點干糧探些消息。
剛剛踏進清平客棧就覺得氣氛有些怪異,十來張桌子有七八張被一群青衣人包著,吵吵嚷嚷似乎正在興頭上。瞅瞅桌上椅邊橫七豎八擺著的兵器,任是誰也覺察得到危險的氣息。我扯了云瑞就要退出去,忽然感到一道凌厲的目光。轉(zhuǎn)頭,正碰上一個青年的視線。他雖坐在一群青衣人之中,卻是一身張揚的明黃色。右手支頷,左手把玩著一只青瓷酒杯,看似懶散卻洋溢著一股逼人的傲氣,不同于貴族的高傲反倒是種濁世佳公子的浪蕩。這青年正瞬也不瞬地看過來,中間那幫青衣人觥酬交錯,不時擋住他的視線,我卻沒來由地覺得,只要后退一步,他右手邊上靜靜躺著的長劍立時便會出鞘..
……一進來立刻退出去,確實是太不自然了……
我頗有些上了賊船的懊喪,只得拉了云瑞找張靠窗的桌子坐下,萬一有個什么奪窗而出至少也方便。
本想隨便要點小菜,撇了一眼云瑞又改了主意,搜腸刮肚地回憶著還在云門的時候常吃的菜肴,打算讓這個孩子高興一下。他卻不買帳,任我怎么哄也是悶葫蘆一個。
無奈,菜上來了兩個人埋著頭吃,那些青衣人的聲音卻是越來越大:
“嗨,紅派的兄弟都已經(jīng)把整個山圍起來啦,一個蒼蠅都甭想飛出去!”
“老哥,讓他們也留點咱們玩玩,就那幫雜碎還敢挑上九天門,活膩味了……”
果然是九天門的人!
云瑞身子一動,我急忙伸手按住,卻不料哪個不要命的家伙忽然接道:“就是,只可惜云揚空有那點名頭……”
“鏗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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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不及阻止云瑞抽劍,我起身裝作拿茶壺,順手把面前的杯杯碗碗一齊掀到了地上,多少遮掩了點劍出劍鞘的聲音。
“小二,抱歉了,這些都算在賬上好了。”我對著臉心疼成一團的店老板遙遙喊了一聲,拍了拍云瑞的肩膀,蹲下去收拾那些碎片。雖然放著也沒關(guān)系,到底自己生活慣了。
抬眼一瞥,桌下云瑞已經(jīng)把腰上的劍按了回去,只是兩手握緊了拳,估計還沒消氣。正想著怎么勸他,一雙鹿皮靴穿過幾張桌子,移到我面前。不等我抬頭,靴子的主人自動蹲下來,白皙的手指拾起一塊碎片,放到我手里。
“哦,謝……”
話音未落,那只手卻忽然變了動作,翻手去扣我的脈門。
我一縮手,手掌立時被碎片劃了道血口,他的動作也停住了。
“公子。”我站起來,冷冷地俯視這明黃衣服的青年,“自重。”
扔下這幾個字,我抓起云瑞,三下兩下跨出門去。飛快地過了街口,云瑞忽然甩開了我的手。
瞧了眼身后,見那伙人沒有追上來的意思,我放慢了步子,笑道:“怎么?還在為他們說的那些生氣?”
云瑞瞪了我一眼,怒道:“你恨我爹入骨,當然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可也犯不著擋著我教訓(xùn)他們!”
“誰被教訓(xùn)還不知道呢。”我攬過他的肩,“我哪里恨你爹了?”
他正被我前半句話氣得挑腳,此時卻有些發(fā)怔:“你……我爹……”
我敲了一下他的頭:“我不恨他。”
我怎么會恨他?
從小,云揚護著我,幫著我,寵著我,總是一語道中我的心事,需要他的時候總是陪在我身邊,這個云門的首席弟子,走到哪里身邊都帶著我這個拖油瓶,即使不能帶著,也會記得帶我最愛吃的云鳳糕回來安慰我……
即使最后他給了我個叛逆的名頭,即使他派人追殺我出了五門關(guān),即使他娶了月苒當了門主……
我也仍舊記得他讓我坐在他腿上手把手地指導(dǎo)棋藝……
“那你……”云瑞呢喃著怨我,“還讓他們侮辱爹。”
我揉了揉云瑞的頭發(fā):“江湖上那么多人,怎么可能人人都說你的好話?一群與你并不相熟的人對你的評價,又何苦放在心上?名聲榮耀,閑言碎語,都是一樣。這些勞什子,在我看來,遠沒有保護你來得重要。”
云瑞的臉竟然有點發(fā)紅,仿佛手足無措似的,忽然打掉我搭在他肩上的手,怒氣沖沖的訓(xùn)我:“別以為說幾句好話就行了,你不恨爹,到底還是云門的叛徒,少這么親親熱熱的!”
孩子的臉,六月的天,我必恭必敬地連連點點:“是是是,屬下知道錯了……”
“云悠!”
剛聽到這個明顯不爽的聲音,手臂就立刻被人抓住了,回過身,原來是鳳卓回來了。
“你們不在客棧等著我,跑這里來干嗎?”
我接過他手里的包裹,打開來看了看,干糧水袋一應(yīng)俱全,大概有三天的分量,綽綽有余。“剛在客棧遇到九天門的人,還好沒起什么沖突,但是也待不下去。”伸手把包遞還給他,“鳳卓,你知道九天門里有喜歡穿明黃色衣服的人嗎?”
“明黃?”他皺了眉,“九天門分青紅兩派,一派著青衣,一派著紅衣,門主也不外乎青紅兩色,被特許不遵規(guī)矩的只有一個人,青派堂主司空玄。其人性情不羈,樹敵多,偏偏又有狂傲的資本……你們……沒有惹到他吧?”
“嗯……”我歪著頭想了想,“算是……沒有吧。”
含糊的回答顯然不能讓鳳卓滿意,還好也沒有追究下去。
清石山處在江西南部,當初逃出云門,我的傷勢根本就走不遠,而且也多少有些生無可戀的情緒,于是連江西也沒有出,但清石山也接近邊境了。起早貪黑趕了兩天多,天開始下大雨,道路泥濘,黃昏的時候終于到了江西邊境的矜城,打尖住店。
十年前重傷,雖然鳳卓悉心照料,到底落下不少病根,沒有一點內(nèi)力護體的身子顯然已經(jīng)不再適合星夜勞頓。在鳳卓云瑞面前還勉力撐著,一進房間便忍不住爬到床上細細喘息。
勞累加上淋雨著了涼,一覺居然睡到日上三竿,醒了還覺得脫力,剛剛坐起來,鳳卓推了門進來,坐到床邊環(huán)住我的身體,灌下一碗藥。我閉著眼喝了。
“苦……”
“誰叫你病?”他伸手搭了搭我的脈,“……云悠。”
“嗯?”
“你真氣未失,就是筋脈阻塞而已,打通了……武功或許可以恢復(fù)的。”
我笑起來:“怎么忽然說這個?嫌我累贅了?”
“你明知道不是!”鳳卓兇我,“一點點寒氣都可以引發(fā)傷勢,你想讓我擔心死嗎?”
心口暖暖的,和著藥效,連身體都暖了起來,“鳳卓……”我微微一笑,“多謝你。”
他的臉騰的燒紅起來,“什么謝,我跟你生分到這份上了?給我好好休息,晚點……我再過來。”
“不了,鳳卓。我們還在逃難呢。”我掀開被子想要下床,“我沒事,趕緊上路吧,早點出了江西我才放心。”
“你給我好好躺著!”云瑞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了房,吼了我一聲,過來抬起手仿佛要探我的額溫,手動了動又縮了回去,臉上浮起淡淡的暈紅。這孩子還不習慣對人親切吧。我覺得他可愛,禁不住自己也放松起來。
“不要連你也這個樣子嘛。我還不是為了你,不快點出城……”
“已經(jīng)遲了。”云瑞瞥了我一眼,“今天一早,城門就封了,九天門的人守在那里,還拿著我和你的畫像!”
“什么?”
鳳卓頭疼地把瞪他,悻悻地說:“聽說云門被圍了幾天,也不知道怎么查出云瑞不在五門關(guān)里,八成司空玄還記得遇到你們的事,所以親自來追了。”
“這么麻煩……云門被圍,也不知道云揚怎么樣了。”我跳下床,“總之,先去兩廣。”
“說的輕巧,你有辦法出城?”云瑞總算不再阻止我下床,挑著眉質(zhì)問。
“有,”我笑瞇瞇地看著他,“守門的要抓的是一個大人帶著個男孩,不是要抓一對夫妻帶著侍女吧?”
“你……你的意思是……”云瑞鳳卓齊齊驚呼。
一個時辰以后……
“我不穿!憑什么我要被扮成女孩?”對著搜刮來的衣服飾品,云瑞氣得暴跳如雷。
“好瑞兒,司空玄見過你,不過就算記著你的樣子也不大會注意到性別不同的孩子,這樣安全,我們還不是為了你才這么辛苦……”
“云瑞,你搞什么?!就因為你一點小別扭,想要把我們大家都拉下水嗎?”
糖果加鞭子,小孩抱著衣服氣呼呼地委屈地跑回自己的房間換去了,剩下兩個大人,看著剩下的一套女裝和一套商人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齊露出諂媚的笑來:
“云悠~”
“鳳卓~”
回頭吐,變臉:
“云悠!你自己不是說了嘛,被司空玄見過了,記著樣子也不會注意性別,扮女的安全……”
“鳳卓,你剛剛還指責云瑞鬧小別扭,那你自己又在干什么?”
……
“云悠,你自己看看你那張臉,再看看我這張,怎么說也是你比較像女人……”
“哼,就算我的臉柔了一點,可是北方女人長得很豪氣的,你正好符合他們的口味!”
……
“云悠,你個子比我小,那有做妻子的比丈夫還高大?”
“以前門主的妻子就比他高大!”
……
“……好吧……我穿……”鳳卓低著頭,“可是穿女裝行動不開,萬一暴露動起手來,只好你和云瑞多擔待了……”
“……還是我穿好了……”我咬牙切齒地擠出這幾個字……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
……
半個時辰后耷拉著腦袋再次踏進這間屋子的云瑞,一推開門就愣在了那里……
筆挺的身姿,江南綢緞莊出品的錦衣,金絲云紋腰帶,晶瑩的龍鳳呈祥玉佩,鼓囔囔的錢袋……好一個富甲一方的公子!
然而更震驚的是他旁邊那個……
柔順的青絲松松挽就,云鬢斜插一根碧玉流霞簪,紅袖添香,長裙曳地,領(lǐng)口盤復(fù),腰間流蘇……
“云悠!你……你……”云瑞“你”了半天終于什么也沒說出來,我哀嘆一聲,打量了一下云瑞的樸素釵裙,只覺得比自己這身要順眼多了。
“得了得了,別看了!”鳳卓把包袱塞進云瑞手里推出門去,“咱們出城!”
……
矜城雖然算是城鎮(zhèn),到底邊遠,往城門的一路上人人回顧,看得我如芒在背。鳳卓伸手攬住我,湊到我耳畔來,輕輕笑道:“司空玄保證想不到我們?nèi)绱苏袚u。”
熱氣吹進耳里,耳根一陣燙,我怒道:“你收斂點!”
他仿佛覓見好玩具似的迷了眼睛,眼里蕩漾的都是戲謔的光芒,竟然得寸進尺地張口把我耳垂含進嘴里。
我一個激靈,一肘撞開他,偷偷去看云瑞,他正別扭地拉自己身上的衣裳,還好沒有注意到這邊動作。警告地瞪了鳳卓一眼,他撅著嘴憤憤地說:“什么嘛,就知道那小鬼,現(xiàn)在我們扮夫妻呢。”說著扭過頭一個人走到前面去了。
我卻分明看到他臉上,現(xiàn)出像是貓兒偷到了腥似的得意笑容。
雇了馬車,我和云瑞縮進車里,鳳卓在前面駕馬,接近城門,我掀開車簾,果然又看見那個明黃色的身影。幾個青衣門眾在門兩邊守著,畢竟不是官家,雖然攔著詢問到底還收斂。城門邊搭了桌椅,司空玄悠閑地坐著,還和那天一樣右手支頷,左手卻是持了毛筆在寫字……想不到司空玄是左撇子。我正準備縮回車內(nèi),冷不丁地覺得幾分熟悉,仿佛多年之前,曾見過某人做過一樣的動作。只是熟悉感轉(zhuǎn)瞬即逝,眼前的分明還是那個懶散傲慢的司空。
馬車在城門前停下,一旁的青衣門眾上前盤問了幾句,鳳卓一一答了,見那人探頭探腦地往車簾里看,鳳卓便替他掀起來。那人眼光在我和云瑞身上轉(zhuǎn)了幾個圈,又打開手里的圖對了對,似乎準備讓開了,忽然又“咦”了一聲,道:“可以請尊夫人下車來嗎?里面黑,看不大清。”云瑞身子一僵,我拍了拍他,順勢扶著他肩膀,努力做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搖搖晃晃地起身,鳳卓明了,一把接住我,轉(zhuǎn)身擋在我面前:“這位小哥,我家娘子身子不好……”底下暗暗塞了兩個銀錠過去。
“啊……對不住。”那人退開了點,又打開圖瞧了瞧,自嘲道:“你看看我,這畫的明明是個男的嘛……”眼光卻又飄到云瑞那里去了。
鳳卓無奈地搖搖頭,又塞過去一個銀錠:“小哥……我家娘子站不了許久……”
我趕緊配合地連咳幾聲,余光卻見一直埋頭寫字的司空玄猛地停了筆,正覺得不好,那守門的已經(jīng)讓開了道:“哎呀,身子要緊。你們走你們走……”
鳳卓立刻把我送回車上,一扯韁繩,馬車緩緩地動起來,與司空玄擦身而過的一瞬,車身輕微一晃,從車簾因晃動出現(xiàn)的空隙里,我瞥見了他左手毛筆下正做著的事物……
他不是在寫而是在畫——
畫上是一個少年。
與同齡人相比略顯纖細,白衣翩飛,清秀的臉上一雙烏黑的瞳,透著倔強和不屈,張揚著傲氣和任性,而那一雙瞳上,他細碎的額發(fā)間,隱隱約約可見一枚小痣……
那是……十二歲的云悠,云!門!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