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反芻童年殤
墨色的濃云擠壓著無盡蒼茫的天空,沉沉的仿佛要墜下來,壓抑得仿佛整個世界都是一片寂寥,銀白的轎車悄無聲息地駛向B市陵園。
喬圓的心情像是被這陰郁的天氣所漸染,有一肚子的話想對顧知寒說,話到嘴邊卻又有種不知該從何說起的無力感。
顧知寒端坐在副駕駛位上,他感受到了一旁的低氣壓,所以每次想跟她說話的時候,只是偷偷瞄了眼身旁的人卻不敢出聲。
他開始偏頭反思,昨天晚上……
喬圓留意到他的小動作,問道:“怎么了知寒?”
“你是不是不開心啊?如果你不喜歡的話,下次我種那么多草莓了,你不要生氣!”
“噗~傻瓜,我心情不好也不是因為你。”
“那是因為什么?從昨晚到現在你一直都跟我在一起啊。”
“知寒,要記住你很好,如果有人給你臉色看的話一定不是你的問題——而是他有病。”
“哦。”他點點頭,又問:“我們是要去游樂園嗎?”
“不是……”
在他失智的這段時間里,她只帶他去過三個地方——醫院、游樂園、民政局,剩余的時間都是把他一個人扔在家里的。
喬圓突然有種急打方向盤立刻掉頭把車開回去的沖動,至少應該讓他在反芻之前,再做一陣子無憂無慮的小孩。
她愧疚又心疼地說:“我們不是去游樂園,是去看一個人,到了你就知道了。知寒,一會兒可能發生的事,可能會讓你害怕,但你勇敢去面對,無論發生什么,我都會一直在你身邊陪著你。”
喬圓停好車后,先把顧知寒帶到服務區,拜托之前聯系好的工作人員照看他一下,自己先去墓碑前準備。
她靜靜看著知寒母親的遺像,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那樣溫柔的笑容,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媽媽。
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班上有個綽號胖虎的男孩總是欺負班上的女生,唯獨不敢欺負更壯的她。
有次在樓道里,胖虎從后面把一個小女孩推倒在地,女孩的膝蓋都磕破了,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胖虎卻在得意地笑。
喬圓扶起小女孩,一拳朝他臉上打了過去,胖虎被打得流了鼻血,這下換胖虎哭了,看見滿地的獻血她也嚇壞了,跑去辦公室找班主任。
喬圓在墻邊罰站聽著陳虎的媽媽一邊跟班主任抱怨一邊用眼睛她,她不知道自己會怎樣,是被胖虎的爸媽揍一頓?還是會被學校開除?
很快,媽媽風風火火地趕過來。
看到媽媽的一瞬間她瞬間涌起委屈的淚意來,媽媽用眼神安慰她不要怕,交給媽媽解決。
喬圓媽媽先跟老師打招呼:“李老師……”
胖女人走上前:“你就是這小胖妞的媽媽是嗎?怎么管你家孩子的?把我家兒子打成這樣!”
“對不起陳虎媽媽,打人這件事上是喬圓不對,是我沒有教育好,我替她向您和陳虎道歉,對不起!”喬媽媽深深一鞠躬。
“光對不起就完了?你瞅瞅把我兒子打得,鼻梁都歪了,這以后要是破了相可怎么辦啊?”
看著媽媽被胖阿姨為難,一個勁兒地道歉,喬圓心里自責不已。
回家路上她一直惴惴不安,媽媽并沒有批評她,而是像往常一樣牽著她,越是這樣她越是自責,忍不住停下來小聲地說:“媽,我錯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媽媽笑著對她說:“媽媽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如果不是看見陳虎欺負別的同學也動手打他對不對?”
小喬圓點了點頭。
“懲惡揚善是沒有錯的,我希望你能一直正義勇敢。但是打同學是不對的,當我們用武力去傷害別的小朋友的時候,與那些欺負人的人就是同一種人了,圓圓想成為欺負同學的人嗎?”
“不,我不想。”
“所以下次在遇見這種事的時候,我們可以有更好的解決辦法,比如找老師,比如告訴我和爸爸,對嗎?”
喬圓眼淚掉了下來,用胖乎乎的手背擦了擦說:“對,我再也不打人了,他要是再欺負別的小朋友,我就拉開他然后去告訴老師。”
“好孩子,別哭了,我們去肯德基,爸爸應該已經到了。”
斜對角的餐桌上一個清秀的男孩在一個人寫作業。喬圓手上摳著兒童樂園餐送的小玩具,嘴里咬著吸管,看著小男孩在特別專注地寫練習冊。
手上多啦A夢玩具里的銅鑼燒塑料飛片瞬間發射出去,正好彈到男孩的額頭上,隨后落了地。
男孩摸了下額角,抬起頭朝她的方向看過來。
“圓圓,快去跟哥哥道歉。”
喬圓跑過去一鞠躬:“哥哥,對不起,打疼你了嗎?”
男孩搖了搖頭,彎腰拾起銅鑼燒飛片,遞給她。
喬圓接過飛片,“謝謝哥哥,哥哥再見!”
喬圓做回座位上,接過媽媽遞來的蘸了番茄醬的薯條,思考著剛剛看到的幾個字——六(3)班,?知?
練習冊邊上寫著名字,三個字里兩個字是她不認識的。
而且他這么小為什么是六年級,看上去也就比自己大一個年級嘛。
“爸爸媽媽,我想跳級!”
喬爸喬媽相視一眼,喬爸說:“圓圓,是因為陳虎嗎?”
喬圓連忙搖頭:“不是不是,現在學的之前你們已經教過我了,我想跳級是因為二年級就可以不用算二十以內的加減法了!”
喬媽說:“那今天開始我們學二年級的知識,先學一段時間試一試,如果還想跳級,我去問問你們老師說好不好?”
“好。”
父母在她還是個眾人眼中的“小豆包”的年紀,就會認真去聽她的每一句話,在對的問題上盡可能地尊重她,而不是因為她是小孩子就覺得她是在提無理的要求。
爸爸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如果不是他們在她很小的年級就灌輸了正確的生死觀,她也不能在14歲的年紀接受他們的意外離世。
喬圓將思緒強行扯了回來,看著墓碑上和自己的媽媽一樣溫柔的女人,忍不住說:
“阿姨,恕我直言,您不是個好媽媽,您留下那樣一句話,對自己的兒子公平嗎?
我可以理解您用盡自己的一生成全對丈夫的愛,可知寒憑什么替您背負這份沉甸甸的愛啊,從那么小的時候就要逼著自己去愛一個家暴的畜生父親,憑什么啊?
其實傷害他最深的人,不是別人,而是您,因為您是他最在乎的親人。
我們在愛知寒這點上應該是一致的。如果我是您,為了兒子也得跟賀毅鈞離婚,至少不能讓人打罵他,絕不會跟他說‘你要永遠愛爸爸’這樣的話……如果您知道他為此活得有多沉重,您還會說嗎?”
“對不起阿姨,我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不是有意冒犯您的……我只想還給他一個圓滿的結局,不能讓他一輩子帶著童年的心理陰影過后半生,是不是?”
她雙手合十,“阿姨,不,現在我得叫您一聲媽了……如果您在天有靈,請您一定要保佑他,也請您原諒我篡改您的遺言。”喬圓深深一鞠躬。
回到服務區,喂顧知寒服下了預防心臟病發作的藥,輕輕擁著他。
有些心疼,有些不舍,還有幾分留戀。
“知寒,跟我來。”
喬圓牽著他一步一步走到顧澤惠墓前,顧知寒四下打量著,“這里我好像來過。”
“確實來過。”喬圓指著遺像問道:“你認識她嗎?”
顧知寒盯著看了好一會兒才說:“有點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她,她是誰啊?”
“她叫顧澤惠,是你的親生媽媽,你看那里有刻你的名字,你們長得很像對不對?”
顧知寒出神道:“我的媽媽……她現在在哪?為什么我有點想哭?”
說罷,顧知寒的眼淚像是不受控制般地落了下來,啪嗒,啪嗒……
“我們回家吧,我們回家好不好?”這里的一切似乎都令他心痛到窒息,痛得他只想立刻離開。
喬圓拉住他,心疼地把他拉入懷中,她壓抑住強烈的酸楚和不忍,一字一句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我們不能回家,要乖乖在這里,完成一個任務,好不好?”
直到懷里的人悶聲“嗯”了一聲,她繼續說:“我們接下來要去經歷一個故事,而你,就是這個故事的主角。”
顧知寒茫然道:“那你呢?”
喬圓苦笑了下,“我啊……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現在你的生命里呢,這是一個關于你自己的故事。”
一邊說著,一邊給他戴上VR眼鏡,喬圓開始用移動端操縱著模型。
顧知寒眼前出現了一片白茫茫的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幾只梅花迎著凜冽的寒風和肆意的冰雪傲然盛開。
“從前有個小男孩,他的名字叫顧知寒,是因為他出生那天下起了大雪,他的姥爺說:‘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
畫面一轉,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顧家老宅,出現了3D立體的人物群像。
“知寒小時候很聰明,什么東西一學就會,姥爺一直把你當做未來的希望培養,教你寫字,陪你看書,跟你下棋。你的爸爸賀毅鈞和媽媽顧澤惠很相愛,每年都一起過春節、慶祝生日,知寒小的時候活得很快樂很幸福……”
顧知寒戴著VR眼睛,喬圓只能通過嘴來判斷他此刻是在笑,發自內心的笑。
她點開了顧晟旻的遺像,往下講:“可是有一天,姥爺他走了……爸爸從那一刻開始像是變了一個人。他占據了姥爺和媽媽的全部資產,你還發現爸爸除了媽媽以外還有別的老婆,并且跟那個老婆還有個兒子,他叫賀釗。”
顧知寒身上明顯一抖,似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驚嚇到了,他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知寒一開始很喜歡跟賀釗一起玩,每次玩捉迷藏賀釗抓不到人的時候,你就會主動被他抓,還帶他跟孟爺爺家的祥川哥哥一起玩。”
喬圓狠了狠心,繼續說:“其實賀毅鈞不愛媽媽也不愛你,他只是想要姥爺的財產,他愛的是另一個老婆和賀釗。爸爸很壞,經常打罵你和媽媽,有一次,他想抽媽媽耳光,知寒上去抓住爸爸的手,卻被他狠狠一甩到地上,知寒摔在滿地碎瓷片中,碎瓷片是嵌在你的血肉中……”
此時顧知寒眼前是根據現在的賀毅鈞模擬出來的年輕時候的他毆打顧澤惠和他的場景,喬圓之前有看過,這個場景建的無比真實。她強逼自己按動模擬疼痛觸感鍵,顧知寒被突如其來的痛感疼得悶哼了一聲,抱住自己的手臂縮成一團。
然而比手臂更痛的是心臟,那種痛像是來自內心深處,很久以前和現在的傷痛交織在一起,令他瞬間冒出一身的冷汗。
喬圓注意到了顧知寒痛苦隱忍的神情,但事已至此她已經無路可退,只能握住他汗涔涔的手,將場景切換至老宅的大花園中央,進入到最關鍵、建模最逼真的劇情中:
“有一天,知寒和媽媽在這里玩耍,賀釗和孫芳秀牽了條藏獒出來,藏獒發了瘋似的撲向你,媽媽為了保護你被大狗咬傷在地,她倒在地上犯了心臟病,你哭著喊著去求孫芳秀救媽媽,她推開了你,你當時太小了沒有能力救媽媽,只能眼睜睜看著媽媽痛苦地掙扎,直到最后奄奄一息。”喬圓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帶了哭腔。
顧知寒手緊緊扣著胸前的衣襟跌坐在墓前的青石板上,事先服過的藥在巨大的心靈創傷和刺激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已經感受不到外界的氣息了,除了胸口的疼痛和耳朵里的嗡鳴聲。
他嗚咽著哭出了聲,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著。很快,進入肺部的微薄空氣無法讓他順利地哭出來,值得一抽一抽地喘息著。
突然,他像是再也忍不住似的,一拳一拳重重敲打在自己的心臟上,仿佛只有借助外來的極大才能分解掉一部分難以忍受的疼痛。
就在他快要暈厥過去的時候,喬圓殘忍地給他扣上了氧氣罩,源源不斷的氧氣擠進肺里,混沌的神經也逐漸清明起來。
喬圓以及記不清這是對他進行的第幾次急救了,但是此時此刻,她究竟是在救他的心,還是在要他的命?
她清楚地感受到的自己心像被一刀刀地凌遲著,但一定比不過他所承受的一半。
還剩最后一句臺詞沒有說。按照原本的設想是要篡改顧澤惠的遺言,學著她媽的口吻說:“知寒,媽媽永遠愛你,你想愛誰就去愛,想恨誰就去恨,撒嬌任性發脾氣都可以,我只要你平安幸福。”
用另一種方式讓他緩解心結,功德圓滿。
但到了最后的一刻,她還是強忍著痛,近乎咬牙切齒地說出和當年顧澤惠一模一樣的話:“知寒,你要永遠愛爸爸。”
她又學著顧澤惠溫柔又虛弱的語氣固執地重復了一遍:“知寒,你要永遠愛爸爸。”
何其艱難,卻又無怨無悔。
那是一個七歲孩子的過不去的坎,但她的顧知寒是個28歲的成年男性,她要信任他,信任以他心智和閱歷可以戰勝當年的心魔。
她在賭,賭贏了,皆大歡喜。
賭輸了,她會永遠照顧他、保護他、珍愛他。
他在哭,撕心裂肺地哭。
喬圓摘下被淚水打濕了的VR眼鏡,他雙手交叉在胸前緊緊抱住自己不住顫抖的身子,瘦削的脊背隨著哭泣劇烈地起伏,像一只孤立無援身陷囹圄的困獸。
喬圓咬緊了牙,眼眶酸澀,極力控制住淚水不掉下來,她吸了吸鼻子,嘗試著緩慢而溫柔地靠近他。
她半跪在地上直起身子,然后伸出雙手牢牢地環抱住他,輕輕拍著他的后背,貼著他的耳朵柔聲安慰。
“我想篡改媽媽的遺囑,還你一個好的結局,但是我不能……有些事只能你自己真正放下了才算是過去,是不是。”
“知寒,沒事的,有我在呢。”
“我永遠不會離開你,除非你趕我走。”
喬圓一直在他耳邊低聲說著話,時不時親親他耳廓,雙手緩慢輕柔的撫摸著他的背脊,還有那顆深深埋在臂彎中的頭。
顧知寒在她懷里哭了好一陣,才漸漸緩了過來,身子不再顫抖,只聽見偶爾傳來極小的抽泣聲。
喬圓暗舒了一口氣,側頭親了親他,仿若囈語般在他耳邊開口。
二人相互抱著哭了一整個上午。
她可以選擇對過去不聞不問,裝作什么也不知道,不去揭他的舊傷,可傷疤保護得再好終究還是傷疤,免不了再次觸碰,除非徹底地治愈了。
時間具有一維性,她無法回到過去,在當年那個孤獨無援的小少年,但是她可以抱住現在的顧知寒。
她的,顧知寒。
直到一縷暉光撥開厚重的云彩灑到二人身上,顧知寒才艱難地換了個姿勢,剛剛猛烈的心臟病發作讓他現在說起話來仍然有些費力,“當年是我沒有保護好媽媽。”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哭過后的鼻音,數不盡的遺憾與難過密密麻麻滲了出來。
“今后,我會用我的全部來保護你。”
“喬圓,我回來了。”